姜念光
在這里,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
所有的水當中
流逝是最好的一種
據(jù)說成吉思汗曾在此張弓搭箭
但是很難相信,那么粗放的人
怎能穿過如此細小的針眼
我更相信我的鄉(xiāng)親孔子
他說,逝川不捐細流
所以萬物在其中不停不休
我后來又注意到,巖石高峻
無來由的寫著幾個紅漆小字:
佛家凈地,禁食酒肉
彼時山風正緊,聽上去仿佛水聲
我回頭,為泉水邊的劉立云拍照
他負手而立,恰好擋住南天門的沙漏
江上有霧氣,能見度,一千米
柳宗元曾在這里,釣魚
我心馳神往,站下來,目不交睫
看一只小舟,從上游慢慢劃過
聽當?shù)厝?,操著方言,講文化
漸漸地,我產(chǎn)生了一種自大的想法
遂與山水交口認定,千年之前
有個人,曾經(jīng)代替我,生存在這里
他兩袖清風,晤對林泉
懷抱無邊的寂寞,寫陡峭的詩
陽光下,我投出他的身影
吹動我的風,出自他的心靈
老柳頭,意緒蒼茫,書寫道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俺老姜,吟到這里,躊躇不前
因為宿命之感,胸中一片飛雪
哦!我們之間,能見度是一千年
時光目不交睫,他在小舟上也能看見我
太深遠了!我吹起口哨,壓住
突然的恐慌,催促本地人發(fā)動汽車
要為沙溪古鎮(zhèn)寫一首詩,是難的
如果從悠長的老街下筆
你就怠慢了七浦河的流水
而從流水開始,你有可能
被甘美的滋味所誘,走到義興橋頭
在那安靜的甜蜜的端點,你四顧
你會忽然發(fā)覺大部分修辭
已然無事可做
用得上的,只有簡單的感嘆詞
這真的讓人著急不是嗎?詩乃一種
描繪神話和夢想的手藝
有時也用來猜謎語,或者
畫餅充饑
但是這時你無法描,也不用猜
仿佛一場午睡醒來,光影錯動間
美好的夢境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實
所以沒辦法也不必要了
寫詩,遠不如過上完好的中國生活要緊
我所渴求的生命場所就是這樣的
我申請,辭官收筆,引車賣漿
我愿意,江郎才盡,移居到這里
春天依靠寬大的脊背,在河中破冰而行
那么多姑娘,那么多綠鋸條
讓所有花朵驚奇地張大嘴巴
而我得到的是一雙赤足和一壺酒
它們帶我進入墨綠齊腰的夏天
去看兩只野獾在青紗帳下交換禮物
此外我沒有碰見預報中的大雨
午間,烏鴉的陶罐溢出了清涼
盛年過后,滿足的勞動者將垂頭而睡
他不會夢見金光喧騰的城市
樹木把一個個果實扔出肩頭
秋天用它最后的一怒,打開石榴的密室
大路上,有人與我殊途同歸
苦苦俯身,聚集著對時光的追問
我們站在哪里,便可以從哪里開始
心靈可以生出一支權杖,越過眼前的月亮
讓梅花鹿奔向枯木圍繞的庭院
讓冬天放下它灰白的斧子
這時候,杏花正在努力開放
累出了泛紅的云朵
榆葉梅舉著滿身花拳
請大家猜一猜,到底哪個手心里有硬幣?
海棠從袖口伸出小指頭
試探溫度和光亮
喲,一陣風抱住了樹叢的腰
連翹和迎春,模樣相似,都在撒嬌
沒理由也不講秩序
把小鵝的黃領子都撕破了
白玉蘭阿姨正要點上明燭
照看丁香小表妹一番梳洗
這時候,月季啊月季
還是一位禿頭歌女
這時候,花朵們沒有對手
我們也沒有敵人
但這時候,我們不能憑著自我的力量,
解除終生的生存之困
這時候,我們是被動的、膚淺的
青草慢慢溢出地面
我們慢慢溢出肉體
對于前來朝覲大海的人
第一座神殿,就是那張擺滿海鮮的圓桌
船老大是海底來的灰牧師,掰著臟手
解釋黃花魚昂貴的生死問題
讀書人瞬間就放下了思想包袱
愛上了望潮和它八只彈琴的幼年手臂
然后從帶魚身上剔出完整的骨頭
為理解造物之美搭起了一把好梯子
哦,海蜇一定記取了大海的透明度
螃蟹的套嵌結(jié)構一定有復雜的寓意
對蝦的良心,魷魚的本分
為了不朽,魚鲞完成了鰳魚的變體
為了證明大海是個多神教
烏賊們積累烏托邦
跳跳魚對朝陽磕頭,它將躍出半尺
豆腐魚集體修煉入口即化的柔弱
并將我們的贊嘆一試再試
而所有貝類都是耿耿于懷的
它們說明,不同的痛苦會產(chǎn)生幾乎相同的珍珠
玄奧的佛手螺則抱著一點禪意,甘美啊
還有鯧魚,如果它真是魚類中的壞女人
無法自我拯救,筷子的批判就勝過一切語言
這罪與罰,這糟笑話與永流傳
多像是孔門子弟,輾轉(zhuǎn)在欲望和修養(yǎng)之間
而海邊的柚子樹仿佛另一座綠廟堂
懸膽累累,挑著問心的秤砣。它看到
從來沒有這樣, 舌頭的唯物主義的
生猛閱讀,從腥中將滿天星月提取
看起來就是這樣,月白風清之夜
胡吃海喝。為了裝下一座海鮮的同文館
我啊,念過半部美味的論語
像捂著臉的顏回,放下了詩與書
是夜,我一直在想
為什么此地名為天荒坪
按照美學的對稱原理
是不是還有個地方,叫做地老鎮(zhèn)
關于生活、時代和愛情
總有些秘密無法解釋
就像農(nóng)家樂的晚餐,你無法知道
女主人,到底用了多少鹽
這是浙江省安吉縣的一個鄉(xiāng)
天荒坪所轄的余村,我走讀了一整天
是夜,丁酉年冬月二十日
我棲身之處叫“大年初一”
真是機緣巧合,我琢磨的那個余字
從多余的余,變成了年年有余的余
是夜,在下雨,一直在下雨
蟲子不再點燈,而植物們的事業(yè)繼續(xù)
雨聲淅淅瀝瀝,仿佛
萬物都在穿針引線
我也需要耐心一些
在寬大的夢境里放穩(wěn)一座異鄉(xiāng)花園
我應該在遼闊的祝福里安心入睡
讓雨專心地下
等到清晨醒來,再仔細端詳
它們繡出了什么樣的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