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據(jù)說,那是一個暮春的早上,御花園里彌漫著慵懶的氣息,花艷醉人,花香更醉人。春日的陽光暖暖的,春日的晨風(fēng)柔柔的。
這日,乾隆心情甚好,早朝后心血來潮,想去御花園走走。
乾隆一踏進(jìn)御花園,面對爛漫春色,突然覺得近來忙于看奏章,竟然辜負(fù)了這一派春光,想起古人秉燭賞牡丹的雅趣,不覺動了詩興。
乾隆一生好寫詩,更喜于臣前即席口占,以顯文才。乾隆想,與幾個太監(jiān)吟詩作詞,有甚雅趣,遂命太監(jiān)速速去傳翰林編修燕志鵬前來。
燕志鵬不知乾隆為何要速召他去御花園,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急急趕去。
乾隆見燕志鵬汗涔涔趕來,知道嚇著他了。為了使燕志鵬有個好心情陪他吟詩,乾隆輕松地問:“燕卿跑得如此慌張,是否未來得及用早膳?”
燕志鵬見乾隆關(guān)心自己的早餐,連忙答曰:“臣已用過早餐,剛才正在書房晨讀呢?!?/p>
乾隆想,自己每日里膳食開支巨大,尚有無從下箸之感,不知像燕志鵬這樣的臣子早餐吃的是什么?于是略帶好奇地問:“既已用早餐,不知為何種點(diǎn)心,不知朕品嘗過沒有?”
燕志鵬聞聽此言,一時吃不準(zhǔn)乾隆問此話究竟為何意,想想自己只是個窮編修,哪能像那些一品二品的大員那樣日日山珍海味,有精美糕點(diǎn)。于是賠著小心說:“回萬歲爺話,臣自小家貧,節(jié)儉慣的,從不敢鋪張,今日早餐僅食4枚雞蛋,一碗豆?jié){而已?!?/p>
“什么,一頓早餐吃掉4枚雞蛋,一碗豆?jié){,還在大言不慚地說節(jié)儉,說從不鋪張。”乾隆大吃一驚,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燕志鵬。
乾隆想:一枚雞蛋10兩銀子,4枚雞蛋就是40兩銀子,外加一碗豆?jié){,一頓早餐就吃掉四五十兩銀子,竟然還叫窮。真正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試想,一頓普通的早餐尚且要花四五十兩銀子,那中餐晚餐呢,豈不每天至少要200兩銀子嗎?若是宴請,花費(fèi)更是要翻幾番吧。他一個編修,每年的俸祿有限,如何能如此大手大腳?乾隆不細(xì)想還好,一細(xì)想心頭兀自一沉。你想想,若以平均每天200兩銀子計算的話,每月就是近萬兩銀子的花銷。每年就得要不少于10萬兩銀子的支出,這還僅僅是花費(fèi)在一日三餐上的,其他的呢,衣、住、行,人來客往,生老喜喪,哪樣不要白花花的銀子,如此說來,朝廷的那些俸祿還不夠他早餐吃雞蛋的費(fèi)用呢。想到這里,乾隆不寒而栗。因?yàn)檫@已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了——這燕志鵬必有額外收入,要不然如何能維持這奢靡的開支?
乾隆在痛心之余,又為自己這偶然的發(fā)現(xiàn)而暗暗高興。因?yàn)樗钪?,一個無足輕重的編修尚且如此,那些手握重權(quán)的朝廷要員更可想而知了。古語曰:“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奔霸绨l(fā)現(xiàn)小洞,就可早早堵住大洞,所謂亡羊補(bǔ)牢,未為晚也。此時,先前的詩興早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他已忘了傳燕志鵬來御花園的初衷。他只覺得這位一表人才、斯斯文文的翰林編修變得面目可憎。乾隆很想一聲斷喝,叫左右將他拿下,移送刑部審問。但乾隆沒有,他不想無憑無據(jù)貿(mào)然抓人,他要叫他們心服口服。
燕志鵬雖是個文人,但畢竟身處宦海多年,今天乾隆遣人來傳他,本覺突兀,乾隆之問又問得沒頭沒腦,窺看乾隆之臉色,分明寫滿了不滿,且露出隱隱殺機(jī)。燕志鵬無法理解到底是為了什么,檢點(diǎn)自己的言行,似乎并無不妥,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難道這吃雞蛋違了什么規(guī)、撞了什么諱嗎?
乾隆見燕志鵬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知道這燕志鵬肯定還未明白在哪點(diǎn)上露了餡兒,心想,索性點(diǎn)他一點(diǎn),讓他免得死后做了糊涂鬼。
乾隆說:“燕卿,你一頓早餐要花銷四五十兩銀子,是錢多得用不了,還是窮擺譜?”
燕志鵬一聽更糊涂了,乾隆怎么會認(rèn)定我的早餐要四五十兩銀子呢。我吃的是普通雞蛋,又不是孔雀蛋、鳳凰蛋。他剛想說市面上一個雞蛋僅……但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他突然想起曾聽同僚說過內(nèi)務(wù)府的那幫貪官污吏虛報費(fèi)用,諸如把一個雞蛋報成10兩銀子,從中貪贓,而賬都算在乾隆頭上。這個回憶一下使燕志鵬明白了一切。此時此刻,他明白只要自己秉直相告,說不定乾隆會一聲令下,把內(nèi)務(wù)府那些貪官污吏一個個整肅出來,這豈不大快人心。不,就算清得了一個內(nèi)務(wù)府,清得了整個朝廷上下嗎?從來官官相護(hù),得罪了一個就等于得罪了一批,那以后就等著穿小鞋吧。急中生智,燕志鵬說:“微臣今早吃的那4枚雞蛋乃孵小雞孵不出的壞蛋,是鄉(xiāng)民賤賣給臣的?!?/p>
乾隆似信非信地“哦”了一聲。
燕志鵬出得御花園時,內(nèi)衣已全濕透了。
回到家,燕志鵬還驚魂未定,他慶幸自己隨機(jī)應(yīng)變,逃過一劫。但隨后幾日又頗自責(zé),自己怎么變得如此貪生怕死,變得如此喪失人格。古來就有“文死諫”的說法,絕佳機(jī)會在眼前卻白白放過,還違心說假話?!拔已嘀均i還算人嗎?我還有什么臉面名為‘志鵬?”他悔恨不已。
乾隆畢竟不是庸碌之輩,他從燕志鵬說話的神態(tài)、語氣中也感覺到了什么。他冷靜一想,立即想到了事情的另一面——難道一枚雞蛋真要10兩銀子?乾隆一想到這兒,更感到背脊一陣陣發(fā)涼,他一拍龍案,憤憤道:“一個個竟都欺瞞朕,一個個都不說真話?!?/p>
“來人哪!”乾隆火氣十足地喊了一聲。
據(jù)史書記載:那次內(nèi)務(wù)府被殺了多人,流放多人。
摘自《天津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