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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的奶奶最后都別了孫女

      2019-06-25 02:37:01許冬林
      中國鐵路文藝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大伯母堂姐伯父

      許冬林

      奶奶屬虎。

      她1926年出生。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許多女孩子裹了腳,她執(zhí)拗不肯裹,又幸得父母成全,算躲過去了,是天然的大腳。和男人一樣的大腳。

      我一直覺得,一個人的童年,或多或少地帶著些母系色彩。我們總是,先是奶奶的孩子,然后才是父母的孩子。

      在父母外出忙碌的漫長白晝里,我們伴同奶奶度著寂靜的鄉(xiāng)下光陰。奶奶剝豆,我們蹲在她身邊也學(xué)著剝豆,剝得潑潑撒撒,天一半地一半的,過后奶奶來揀。奶奶搓衣,我們就蹲在搓衣盆邊玩著肥皂水,撈著不斷破滅的肥皂泡,肥皂泡里映著我們的臉,也映著奶奶的臉。奶奶炒菜,我們就站在椅子上探看,動輒偷吃,用臟兮兮的手指捏走一根又一根。奶奶走親戚,我們前幾天就開始盯上她,要跟她一道走親戚,穿花裙子,去別人家做客……天黑,父母回家,我們被奶奶還給了父母,就像一籮筐蹦蹦跳跳的星子,被落日還回到靜夜的天空。

      奶奶最享受的是我們給她撓癢。夏天,稻子收上來,攤在門前的場地上曬,奶奶握著木锨到太陽底下翻曬。她的脊背皮膚一經(jīng)烈日炙烤,便會奇癢,翻好了稻子,奶奶便讓我和弟弟給她撓。奶奶坐在門檻上,撩起衣服的后背,她的后背上生有許多紅色的小痣,我和弟弟就一邊數(shù)紅痣,一邊撓。那一刻的奶奶溫軟慈祥,半瞇著眼睛,一動不動——門檻上,也伏著一只老貓,像奶奶一樣,在微微的穿堂風(fēng)里幸福地打盹。

      奶奶幼時在娘家排行老幺,上頭三個哥哥一個姐姐,所以很是受寵。她長相端美。即使活到老年,記憶中的她,依然是又大又亮的眼睛,透出堅毅的、從不猶疑、毫不柔弱的光芒。她每天要梳幾次頭,用梳子沾水梳頭,頭發(fā)從不凌亂。透過她年老時的容顏,我能想象出,她年輕時必是一個像薛寶釵那樣又美麗又會持家的姑娘。

      奶奶起先是嫁給我爺爺二哥的,在妯娌之中,她是二嫂。也生了兩個孩子,都是女孩,一個叫毛姐,一個叫多姐。那時農(nóng)村的女孩子許多都叫毛姐,渡江戰(zhàn)役里給解放軍撐船的女英雄叫馬毛姐。這個作為我姑姑的毛姐,沒有長到成年就淹死了。另一個多姐生下來就有腿疾,也夭折掉。

      奶奶跟我爺爺?shù)亩缟顩]幾年,丈夫就病死了。那時候,農(nóng)村還有“轉(zhuǎn)親”一說,就是一個女的沒了丈夫,一般會不外嫁,而是轉(zhuǎn)嫁給丈夫的兄弟。我奶奶后來便被公婆安排著,“轉(zhuǎn)親”給了我爺爺。我爺爺在兄弟幾個中,是老小,身子骨最弱。所以,家中所有好吃的,我奶奶都盡讓給我爺爺吃。她炒菜,盛在一只碗里,一半放油,一半不放油。放油的那一半是我爺爺吃,不放油的那一半是奶奶自己吃。

      奶奶和我爺爺結(jié)婚后,又生了六個孩子,老三、老四和老六夭折,存下我大伯、我父親,還有我姑媽。我爺爺身體不好,不能干重活,奶奶成了穆桂英,攬下了家里所有的重活粗活。她的小腳的妯娌坐在屋檐下悠然地繡花,給自己做繡花鞋;奶奶擔(dān)著糧食和柴草,路過妯娌身邊——她要喂養(yǎng)一家人,哪里顧得上打扮自己。

      還好,那時每到農(nóng)忙時節(jié),犁田啦,插秧啦,割稻啦,奶奶娘家的幾個哥哥便都會不請自來,來給奶奶幫忙干活。她的哥哥們都生得高大壯實,干活力氣大,干完了我奶奶家的農(nóng)活之后,才會回家忙自家的農(nóng)活。

      奶奶那時每回娘家,總要帶回許多衣食。她哥哥們農(nóng)閑時打魚,吃不掉就腌起來,所以奶奶每次從娘家回來,必要拎一大袋子的咸魚。

      據(jù)說,還是解放前,秋收之后,奶奶把家里一年的糧食幾乎全賣掉了,換錢買地。買了一塊地之后,一家人就沒飯吃了。奶奶就牽著一幫孩子回娘家去,她在娘家住了一個冬天,又住了一個春天,把自己家里僅余的一點(diǎn)點(diǎn)口糧留給我爺爺對付光陰。到了第二年農(nóng)忙季節(jié),她領(lǐng)著孩子,背著娘家哥嫂們相送的各種吃食,才又回家來。她為了節(jié)省口糧,帶著孩子久住娘家,她的幾個嫂子們也不說她,她們都心疼她。

      20世紀(jì)60年代末,我爺爺去世。奶奶青年喪夫,中年又喪夫。

      爺爺去世后,奶奶領(lǐng)著三個孩子,獨(dú)立支撐一個家庭。她像懸掛在深秋枝頭的最后一顆紅柿子,照耀著也撫慰著一座蕭瑟荒園。

      在掙工分的集體勞動年代,奶奶白天赤著大腳下田地,她可以像男人一樣插秧、割稻,晚上她照樣和婦女們一起磨磨到深夜?;丶疫€要漿洗,還要做鞋,縫衣……

      給稻田抗旱是屬于男人的重活,奶奶卻像男人一樣獨(dú)立把著一部水車,車水灌田?!胺痔锏綉簟敝螅购蹈橇钊祟^疼的大事,有的田地離池塘遠(yuǎn),又加上地勢陡峭,需要好幾部水車輾轉(zhuǎn)將水送進(jìn)田。我記得,有一年抗旱,我家人手不夠,我奶奶像佘老太君一樣,再次披掛上陣來車水。她穿著斜襟的短袖褂子,脖子上搭條毛巾,褲腳卷到膝蓋,車水,一車就是半天,那時她已經(jīng)快六十歲了。

      沒有丈夫的女人,帶著一窩孩子,幾十年的光陰中,難免被一些不善之人欺負(fù)。奶奶也不怕。她聲音大,遇事不躲,也不甘心吃虧。即使一群男人,她也敢沖上去拼命。但是,她一直斗不過她那個小腳的妯娌。那個妯娌,也就是我房下的奶奶,也是爭強(qiáng)好勝的性格,在和我奶奶的斗爭中,她能動輒往地上一躺,直挺挺口吐白沫,我奶奶一嚇,便讓了她。

      我奶奶那里,永遠(yuǎn)是站著和別人戰(zhàn)斗,即使輸了回家,也從不臥睡不起。她眼淚一擦,照常干活,照常風(fēng)風(fēng)火火。她活得敞亮,活得有丈夫氣——她從不愿博人同情,也從不耍小伎倆來嚇唬別人。

      在奶奶心里,她最疼的孩子是我的大伯。大伯是長子,也當(dāng)?shù)闷鹚奶蹛?。爺爺去世以后,二十歲的大伯充當(dāng)著父親的角色,幫著奶奶開始持家。大伯勤勞,性格開朗,和奶奶一樣說話響亮。大伯成年后,我們家在我們那條河堤上,已經(jīng)算得上是殷實之家了。那時,大伯和大伯母管理田地,我父親在窯廠上班。家里的收入來源,除了田地和我父親的工資外,還有一河的菱角菜。我們家門后的河面上,一到夏天,菱角葉子滿滿鋪滿河面,在陽光下灼灼發(fā)光。上午做農(nóng)活,下午大伯母劃著腰子盆,在水面上摘菱角。奶奶坐在岸上的樹蔭下,給摘上來的菱角稞摘葉子。菱角,奶奶從來不舍得多吃。煮熟的菱角和洗干凈的菱角桿,第二天都要挑到集市上去賣。一季菱角賣下來,也就比別人家多攢了不少收入。

      奶奶的菜也種得好,除了自給,還可以賣錢。

      我父母訂婚,我母親要銀項圈,家里沒有。奶奶賣掉了家里的兩個大柴禾堆,那時柴禾在農(nóng)村還很值錢,因為窯廠燒磚需要大量的柴禾。柴禾換了錢,買了兩根銀項圈,一根給我大伯母,一根給我媽。只是,家里一年的燒飯柴沒了。生活的難題,在我奶奶那里,似乎從來都是好解決的。奶奶拉上大伯母,到處砍蒿草灌木,挑回來曬干了,堆成草堆,家里炊煙裊裊不曾斷過。

      奶奶一輩子愛惜柴禾。我記得童年時,奶奶門前門后走路,看到一根草,都會拾起來,放進(jìn)灶房里。

      我父母結(jié)婚一兩年后,父親和大伯開始分家,奶奶住在我家和大伯家之間的一間小房子里。房子拾掇得特別整潔。那段時光,大約是奶奶一輩子最安逸的時光,兩個兒子都成家,女兒已經(jīng)嫁出去。

      記得是夏天,奶奶常常和我們一幫孫輩坐在門后的樹蔭下乘涼。河邊柳枝飄拂,河水在微風(fēng)里顫顫地蕩著漣漪,成群的鴨子嘎嘎地叫著,在河邊的菖蒲叢里尋螺螄吃。奶奶的大蒲扇有一扇沒一扇地?fù)u著,我和弟弟還有堂姐堂哥,或遠(yuǎn)或近,挨在奶奶腳邊。這時的奶奶,不忙,也不兇,她悠然在樹蔭下,就像一尊穿著斜襟褂子的觀音。而我們幾個孫輩,就是蓮花座旁的童子童女。

      常有路過的阿婆和她招呼。人家問她:“你有幾個孫子孫女?。俊彼屠事曅兀骸按蠓坷飪蓚€小子一個姑娘,二房里一男一女?!比思铱渌懈猓托?,露出一嘴整齊的好牙齒。她那時,當(dāng)真是覺得自己有福氣的——她的人生,在陰晦了幾十年之后,終于有了那一片明媚。她就拉人家坐下來,繼續(xù)炫耀她的福氣:“我們老三房子,就我這一房子有兩個丫頭!她的幾個妯娌,都是只有孫子;只有她,既有孫子,也有孫女?!彼思倚φf:“一個許家墩子,就這兩個‘丫頭種哦!”

      我和堂姐,在奶奶的嘴里,有時還被呼為“丫頭精”,或者是“丫頭怪”。幼時,我和堂姐,幾乎每天都要打架,奶奶也不拉,由著我們兩個精怪“自相殘殺”去。有時實在煩不過,至多是邊干活邊感嘆:“兩個丫頭精啊,將來嫁婆家都要嫁得遠(yuǎn)遠(yuǎn)的!”鄰居奶奶就接道:“嫁遠(yuǎn)了,看你到孫女家去怎么走得動!”我奶奶就驕傲地笑說:“那我就不去!”

      我和堂姐結(jié)婚成家后,她當(dāng)真是沒去。

      結(jié)婚后的我,站在我新房子的陽臺上,朝著夕陽的方向看去,遙遙地,隱約能看見奶奶的墳塋。奶奶的墳塋,和墳頭的那棵粗壯高大的楮樹,一起籠罩在一片又輝煌又蒼茫的暮色里。我看著那暮色,常常想,奶奶原就是我生命里的一座島嶼啊。她從咸澀的海水深處聳立出來,接納我草長鶯飛的童年。可是,我的春天還沒過完,一夜潮起,這座島嶼又沉進(jìn)了幽暗深邃的大海里。

      奶奶的灶膛里,從來都要煨點(diǎn)什么。飯煮過之后,灶膛的余火里若不坐上一個瓦罐子,對于奶奶,那真是浪費(fèi),都有罪的。其實,那瓦罐煨湯的時候少,煨水的時候多。我記得,奶奶經(jīng)常把煨熱的水裝進(jìn)水瓶里,然后讓我和堂姐一起拎到姑媽家,給姑媽用。姑媽家和我們家同在一條河堤旁,那時走路,大約要十分鐘左右吧。開水瓶外殼是那種竹絲編織的。我和堂姐那時小,一個人還拎不動一瓶開水,弟弟那時更小,也要摻和進(jìn)來,于是我們?nèi)齻€小孩合拎一瓶開水,絆絆拉拉地走路,艱難走到中途,就把水瓶弄掉地給打碎了。我們都嚇得要命,看著熱水在泥路上蜿蜒淌開去,還冒著熱氣,三個人相互埋怨。

      我們提起空空的竹絲殼,不知道是該拎到姑媽家,還是拎回奶奶家?;丶掖蠹s是要討打的。但總歸是要回家的。我們?nèi)齻€小孩在河堤上磨蹭了好一會,終于回家,一路無言,彼此都心情沉重。

      奇怪的是,當(dāng)我們把空空的竹絲殼交給奶奶時,奶奶并沒有打罵我們。奶奶那么惜物的人,卻沒有打罵我們。如今三十多年過去,我拼命回憶,也只記得我們打碎水瓶,在村里一戶張姓人家的屋后,在濃密的榆樹蔭下,村頭的一座小橋我們還沒踏過去。往事歷歷,依然沒有奶奶打罵我們的點(diǎn)滴蹤影。

      奶奶自然是舍不得那個水瓶膽的?,F(xiàn)在琢磨奶奶沒有責(zé)罵我們,大約是有兩層原因:一方面,奶奶怕責(zé)罵了,會讓兩個兒媳婦倒打一耙,怪她偏心女兒,連熱水都要送給她。另一方面,大約奶奶也很慶幸,我們?nèi)齻€小孩都沒有被開水燙著。在奶奶的那些夭折的孩子中,有兩個是因為燙而死的。

      奶奶最不能接受的,是我大伯的死。大伯是在奶奶快六十歲時故去的。奶奶,老來喪子。

      那是20世紀(jì)80年代初,大伯因為勤勞能干,家境頗好,他推倒了原來的三間土坯房,建起了三大間磚瓦房。那磚瓦房真是高大氣派,在我們那個村子所在的河堤上,恐怕是第一家吧。房子造好后,木匠請回家,在家里打家具??墒?,大伯卻躺在了床上,病倒了,說是肝腹水。在我們沿江一帶的血吸蟲病疫區(qū),得肝病的人很多,特別是男人,因為常年勞作,下水接觸到寄生有血吸蟲的釘螺,便很容易染上血吸蟲病。大伯的肝病也是因血吸蟲而起,加上建造新房的連月勞累,病發(fā)得就快。大伯躺在床上,痛不欲生,起來偷喝了農(nóng)藥,就這樣走了。

      大伯的離去,對奶奶是致命打擊。奶奶幾乎從此日夜與淚水相伴度日。

      第二年,大伯母招了個男人上門,成為我的繼伯父。大伯母那時年輕,何況還有我兩個堂哥一個堂姐需要養(yǎng)育。

      我那時小,并不懂得新人笑舊人哭的人間大慟。繼伯父上門那天,我跟在大人們后面進(jìn)進(jìn)出出,只當(dāng)是看新娘子一般好奇,加上廚房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在忙著燒菜,又有喜酒可吃。忽然有人說“來了!來了!”廚房里的女親戚便全涌出來,有幾個男親戚也出了后門往河堤下走。大伯母站在門后面,沒有迎出去,只微笑著一探頭,往河面上一看,似乎還有些羞澀。

      繼伯父是坐船來的。船上堆滿嫁妝。廚房里涌出來的女親戚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著誰誰誰是新郎官,是我的新的大伯父。船靠了岸,就在門后兩丈遠(yuǎn)的地方。河上灑滿夕陽,河水里也倒映著一船的嫁妝。炮竹啪啪響起來,我的繼伯父上了岸,他個子高大,人笑呵呵的,一身新衣打扮。在他身后,男女親戚們在紛紛搬動嫁妝上岸,嫁妝里竟然有一扇房門。很高大的房門,房門上貼著一幅畫,是個白胖胖的笑著的男寶寶。

      到晚上,兩大桌的喜宴,在橘黃的燈光下。炮竹燃放的硝煙味,魚肉酒的香味,勸酒劃拳的聲音,小孩子的笑聲……看夠了熱鬧也吃飽了肚子的我,才忽然想起,這個一整天,我都沒有看見奶奶。

      我奶奶不見了!我奶奶消失了一整天!

      我奶奶,一定是跑到哪個角落哭去了,哭我已經(jīng)去世一年的大伯。

      我奶奶,一定是一天沒吃東西。她那里,沒有美味,只有悲傷。

      我不記得奶奶何時回的家。她終究是要回家的。她還有許多家務(wù)要做,她還要照看孫輩,她必須得回家。

      回家后的奶奶,照例住在大伯父建造的那棟寬敞的磚瓦房里。大伯母和繼伯父住在西邊的廂房里,奶奶帶著和我同齡的堂姐住在東邊的廂房里。白天,奶奶在我家料理家務(wù),也幫著大伯母繼續(xù)料理一點(diǎn)家務(wù),晚上就睡在大伯母家。那時我們家還沒蓋新房子,沒有房間給奶奶。我想,若是我家新房子蓋好了,奶奶一定是更愿意住在我家的,她每天見著我的繼伯父和伯母雙雙對對地出入,一定在心里一回又一回地想起我故去的親大伯。她的心,每天都被思念熬煎。

      可是,我又覺得,即使我家新房子造好了,依奶奶的心思,大約還是要住在大伯母家。因為,她要隨時保護(hù)好我的堂哥和堂姐,她唯恐繼伯父會對堂哥堂姐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傷害。為了我的堂哥堂姐,她隨時準(zhǔn)備著和繼伯父的戰(zhàn)斗。

      她哪怕是日夜懷著心痛,也要一眼不眨地監(jiān)看著,看著我的堂哥堂姐在繼伯父的臂彎下長大。這是她活著的最大使命。她也在這種矛盾中痛苦地活著。

      奶奶的箱底,有一張大伯的黑白照片。許多個早晨和黃昏,我見奶奶蹲在門前的許家塘邊,手里捏著我大伯的照片,在朦朧的晨氣或暮色里哭訴。是的,是一邊哭一邊訴,訴說著她沒有盡頭的思念,訴說她絕癥一樣無法療治的思念。許多個早晨,我是在奶奶的哭聲里醒來。我醒來后,常常辮子也不梳,就端了一個小方凳到塘邊,讓奶奶坐著哭?!拔沂扛鶅喊 蹦棠萄銎鹉樛掌幸宦暣蟛拿趾螅阌指┫律碜?,將照片貼到胸口處。她的身子便在這一仰一俯里不斷地?fù)u擺晃動,像兩片銹損的農(nóng)具,翻不動時間這塊深厚的土地。我和堂姐擔(dān)心她會坐不穩(wěn),會哭著哭著摔進(jìn)池塘里,就一人扶一邊奶奶的肩膀,默默站在她身邊,等她哭完。

      繼伯父終究是個善良的人,待我的兩個堂哥和堂姐都還好,待奶奶也如自己的母親。

      一年后,繼伯父的孩子出生,是個漂亮的女兒。我們稱呼她大阿妹,因為后來又添了小阿妹。繼伯父的孩子隨堂姐一起稱呼我奶奶為奶奶,奶奶也常常替大伯母帶這兩個后來生的孩子。

      我一直覺得,奶奶是有些偏心的。他喜歡孫子勝過孫女,孫女之中,她喜歡堂姐又是勝過我的。這樣一算,我在她的孫輩之中,大約是處境最為凄涼的那一個了。大伯去世以后,奶奶的一日三餐都在我家。有時候,大伯母家來了客人,燒的菜多,便也會留奶奶在她家吃飯。那時,奶奶會挑了一碗頭的菜,捧著到我家,然后把碗頭的菜搛到弟弟的碗里。姑娘將來都是要嫁到別人家里的,喂養(yǎng)得太多太好,似乎是一件很劃不來的事情。

      奶奶煮粥,煮好后,我總喜歡撈鍋底稠一點(diǎn)的粥吃。我那時正長身體,最怕喝粥,恨不得餐餐是干飯。我奶奶嘆道:“大丫頭,好吃干飯懶做田!”我心想,我奶奶說得真對呀,她怎么說到我心里了!我真的是最愛吃干飯了,又不想長大后做田。我也不理她,盛了一碗稠粥之后,就遠(yuǎn)遠(yuǎn)跑開,找個角落慢慢享用。吃完后,我行我素,獨(dú)來獨(dú)往,很少像弟弟和堂姐那樣膩在奶奶的懷邊。即使偶爾被奶奶罵,我也不哭,至多眼淚在眼睛里含一會兒。

      年歲漸長,我自認(rèn)為自己不是奶奶最疼的孫輩后,我也就從不指望奶奶的垂愛,也從不在奶奶身上撒嬌承歡。我像個天地之間野生野長的蓬草一樣,又孤立又頑強(qiáng),沒有鮮艷的花朵,也不輕易在風(fēng)霜里折腰。

      多年后的今天,回想奶奶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跟她關(guān)系最為疏遠(yuǎn)的孫女,性格其實最像她呀!

      我像她一樣獨(dú)立和勇敢。六歲半那年,我一個人翻過江堤,迢迢穿過好幾個沙洲,去江邊的外婆家,喊我的舅舅來我家?guī)兔Ω畹?。?dāng)我走完了八里多的土路,站到外婆門前時,外婆看我身邊沒有大人,嚇得連連埋怨我媽媽太糊涂。

      我像她一樣豁達(dá)通透,即使身處逆境,也不輕易落淚。因為不相信眼淚。

      我像她一樣,不喜作小兒女之態(tài)……

      如果她今天還活在世上,我一定不計前嫌,不會抱怨她對我的撫愛最少。而她,也一定以我為安慰甚至是驕傲。如果她還活在世上,她還坐在河堤的樹蔭下乘涼,她的手里大約會拿著我寫的書,跟路過的阿婆們炫耀:“這是二房的孫女寫的哦——”我一定會為她贏得榮光。

      記憶中,奶奶很少穿繡花鞋。她有,但她不穿。她青年喪夫,中年喪夫,老來喪子,中間又夭折過五個兒女,她自認(rèn)自己是薄福之人,所以總是低調(diào)過著自己的光陰。也只有在夏天,才會在她的圓圓的發(fā)髻上,插一朵盛開的梔子花。梔子花香氣裊繞,嗅覺里的奶奶依然那么光明美麗。

      大伯當(dāng)年志氣滿滿,在我們那條河堤上,第一家建起高大的磚瓦房。我父親也胸懷理想,打算在我們那第一家建起水泥平頂?shù)姆孔?,將來有錢了還可以在平頂上再建一層,那就是小洋樓了。那時,只有村書記家才有小洋樓,闊氣得像一方諸侯的宅邸。我奶奶喜滋滋看著板車隊給我家運(yùn)來了水泥預(yù)制板,運(yùn)來了石子黃沙……可是,等所有的建材買好后,我奶奶病了。

      奶奶睡在床上呻吟。家里人把奶奶抬到了縣城的大醫(yī)院去看,奶奶得的是胃癌,已經(jīng)晚期。所有親戚都沒有想到,那么健康那么能干的奶奶,竟會被醫(yī)生宣判只能活幾十天了!

      奶奶從醫(yī)院回來后,先是住在姑媽家,因為家里正請了木匠,在給她趕制棺材。那時,在我們家,從沒想過要給奶奶提前備好棺材。因為奶奶身板硬朗,能吃飯,能干活,大家都堅信她一定能再活二三十年。奶奶住在姑媽家并不安心,天天嚷著要回家。當(dāng)她終于被攙扶著回家,看見堂屋里一副已經(jīng)打好的棺材正上著紅紅的油漆時,奶奶哭了。

      奶奶從此睡在床上,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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