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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知道》全部定稿之后,某天,編輯碎碎打來了電話,軟硬兼施地告訴我:“必須寫個序,哪怕短點兒呢。”
于是,我就寫了如下的話:
寫詩這件事,其實沒有什么道理好講。如果一定要追問原因,那只有一條:因為想寫。
詩,到底是什么?
詩,是只能用詩說的話。
那些欲望,那些刀槍,那些火焰,那些玫瑰,那些最深處的秘密……中蠱的人,總是被那些句子控制。能讀懂的人,不用解釋。
算起來,以1993年開始發(fā)表散文為起點,到2018年,我寫作也有二十五年時間了。但如果以詩為起點,就可以把這個時間再疊加五年——十五六歲的年齡,第一選擇就是寫詩。最初是慷慨激昂地寫,熱血沸騰地寫,堂而皇之地寫,甚至不怯于當(dāng)眾朗讀??蓪懼鴮懼烷_始羞澀,開始軟弱,開始偷偷摸摸。
這么多年來,也還在寫。在寫小說和散文的間隙,讀詩一直是一種補(bǔ)充營養(yǎng)的重要方式。讀著讀著,心癢癢了,就寫。只是不太好意思讓人知道,更不太好意思拿出來發(fā)。是因為覺得自己寫得不好,更是因為寫詩這件事,純粹成了自己內(nèi)心生活的一件事。
詩,就是私,極度隱私。
詩人總是讓我敬而遠(yuǎn)之。但詩總是能讓我一頭撲進(jìn)她的懷抱。
也因此,對于這本詩集的出版,我一直在猶豫。在寫這些話的此刻,依然在猶豫。盡管到2018年為止,我出版的書至少已有50本,其中一半散文,一半小說,唯獨沒有一本詩。
是的,我想有一本詩集,可又不想被那么多人讀到。盡管也許這是我印量最少的書了。我對編輯說,你隨時可以停止,不出版沒關(guān)系,真的。
這可真是不講道理啊。
好在,詩本來就是不講道理的。
不講世俗的道理。
詩所擁有的,就是那種不講道理的瘋狂的愛,和美。
只要還能寫下去,我就會一直寫詩的。只要寫詩,就不會覺得自己老。
我要在詩中,保留此身少年的幻覺。
……
詩集出版后不久,某天,碎碎又打來了電話,還是軟硬兼施地告訴我:“還是有必要做一場新書分享會?!?/p>
于是就在鄭州“紙的時代”書店做了一場活動,碎碎任主持,對話嘉賓是我很喜歡的評論家單占生老師。按照慣例,活動前我總是要在朋友圈發(fā)一下預(yù)告,但是這次,我沒有。我甚至暗暗巴望著不要來那么多人。我想象不出,面對那么多人去談詩,該說些什么。
當(dāng)然,及至活動現(xiàn)場,拿起了話筒,也還是自然而然地說了起來。
那天,我說,我一直認(rèn)為,寫作分為幾種,一種是客廳寫作,就是衣冠楚楚的,比較得體、優(yōu)雅的寫作;一種是廚房寫作,就是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比較狠的寫作;第三種呢,是屬于浴室的寫作,赤身裸體,直面自我。我這本詩集的寫作地盤,基本就是在浴室和廚房。一般而言,浴室和廚房是不能見外人的,也不想見外人的。若是敞開讓人看見,是格外需要勇氣的。所以對于出這本詩集,我的心理建設(shè)很艱難。其實詩歌一直是我心頭的最愛。打個不恰當(dāng)?shù)谋确?,詩歌于我,就是初戀,因為某種原因,我和小說散文結(jié)了婚,卻仍然惦記著詩歌,就把他發(fā)展成了隱秘的情人,一有機(jī)會就去找他。這本詩集就是一本公開了的婚外戀證書。每當(dāng)對小說和散文感到磕磕絆絆寫不下去的時候,我就讀詩,從詩中獲取靈感。好的詩歌是通神性的,不講道理的。比如顧城的那句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就是這種通神的、不講道理的好詩。我是一個大俗人,離神性很遠(yuǎn)。讀詩和寫詩,也許能夠使得這種距離稍稍拉近一些。
……
那天,單占生老師說,喬葉的詩有很多話題可以說。海德格爾在闡述詩的時候,有一句話“人,詩意地棲居”。他還有一個詞,是澄明。澄明是判斷一首詩的標(biāo)準(zhǔn)。詩人有一種藝術(shù)的敏感,能把那些蒙昧的東西轉(zhuǎn)化成一種概念,觸及到事物的基本狀態(tài)及其本質(zhì)。北島、顧城、舒婷之所以是他們那個時代的偉大的人,就是因為他們使一種黑暗蒙昧的事物處于澄明之中,把背后那些隱藏的東西突然揭開,這就是他們的價值。比如舒婷的詩,張揚(yáng)了一種人性的大寫的愛情觀,讓愛建立在平等的自由的基礎(chǔ)之上,因此成為經(jīng)典。北島的詩“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揭示了人類在某個階段中文明進(jìn)步的一種狀態(tài)。魯迅說過,詩人就是要能感受到地獄之大苦惱和天國之極樂,才能夠表達(dá)出人世間的真正意味。至于喬葉,她的詩沒有那么極致,卻是生活浸泡出來的。既是小說家的詩,又是散文家的詩,更是生活家的詩。任何一個讀者在讀到喬葉的詩的時候,都能讀到自己。比如她寫會議的那一組詩,揭示了生活中的假,生活中讓人感到不愉快的那些斑點。這些詩顯示出了她的獨特視野,有她自己的語言方式,她有自己表達(dá)的方式,有自己觀察世界的方式,她能看到不一樣的東西,并能揭示出這種東西的普遍性,所以她的詩有獨到的藝術(shù)價值。
……
那天,是碎碎做的總結(jié)。她說,我們知道,現(xiàn)在喬葉主要寫小說,小說是虛構(gòu)的藝術(shù),她也寫散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散文也是可以虛構(gòu)的,雖然是第一人稱,但不一定完全就是自己本人?;蛘哒f,可以以虛構(gòu)的名義寫真實。但是詩歌,在這個相對狹小的,需要極度凝練的文字空間里,需要面對和袒露的,只能是自己的精神真相,不能自欺和欺人。我們常常對于很多東西,對于我們身處的世界,習(xí)焉不察。越是熟悉的東西,越是容易麻木無感。但是喬葉用詩的形式把我們感覺混沌的地方,蒙昧的東西,習(xí)焉不察,或者語焉不詳?shù)臇|西,揭示出來。我記得著名詩人王小妮說過:詩意常常待在最沒詩意的地方,因為真正的詩意必須是新鮮的,是那些還沒有被賦予詩意的,只有偶然被賦予了新鮮的感受之后,它才忽然獲得了詩意。喬葉這本詩集里的很多詩就是這樣的,她在一些我們見慣不驚、非詩的地方找到了詩性,比如她寫會議,寫朋友圈,寫早上上班在公交車上所見所感的組詩,寫內(nèi)褲,寫在女廁所見到的一撮煙灰,等等,引發(fā)的想象,都充滿了她個人的發(fā)現(xiàn)。這些詩都如單老師所言,是小說家、散文家和生活家的詩。她的很多詩不僅具有詩性,有著詩歌的節(jié)奏性和跳躍感,有著巨大的留白和想象空間,也具有鮮明的散文性和小說性。她的散文,大都溫暖、悲憫、寬厚、體恤;她的小說呢,卻往往冷峻,暗黑,比較酷烈;我覺得她的詩歌兼有這樣的兩極。尤其是小說性,她以小說家對細(xì)節(jié)的捕捉能力,極具質(zhì)感地反映了社會生活和人性的側(cè)面。她的詩里,有很多來自于日常的細(xì)節(jié),但是她又能予以精神超拔,賦予這些細(xì)節(jié)修辭性、精神性與象征性,并把它們?nèi)诤显谝黄穑屛覀円娮R到一個作家,她如何對最普遍的生存場景進(jìn)行智性觀照,給我們帶來閃電般的靈魂悸動。
……
那天,紙的時代,人不是很多,卻也不少。座位沒有空著,周邊也沒有站著的人。整個活動過程,大家都很安靜。我們?nèi)齻€人侃侃而談的時候,我偶爾會不自覺地跑神兒。我想,如今這個鋼筋水泥的世界,還有人在寫詩,比如我;還有人在做詩集,比如碎碎;還有人在評論詩,比如單老師;還有這么多人在聽詩,比如現(xiàn)場這些讀者——這樣的事,本身就是一首奢侈的好詩啊。尤其是這些陌生的讀者,雖然陌生,但是他們的臉,讓我覺得有一種骨子里的親切。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努力生活的人,都努力想讓自己的生活更有滋味。在這個意義上講,我愿意認(rèn)同自己的詩,不是散文家的詩,也不是小說家的詩,而是生活家的詩。
是的,我一定還是會繼續(xù)讀詩和悄悄寫詩的。詩歌是文學(xué)的黃金。我知道自己變不成黃金,但是能夠經(jīng)常被黃金的光芒照一照,生活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