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紫云

馮三四

這一年過得頗不寧靜。

七月，我在南昌出差時，突然接到二弟的電話，稱父親身體不適，急于見我。此刻，我預(yù)感到了將會發(fā)生什么。父親已八十有七，近年來身體越來越不好，每次出門我都十分惦記。我立即拋下龐雜的事務(wù)，直奔機場，馬不停蹄地趕回家中。當(dāng)我匆忙趕到父親面前時，父親伸出蒼白的手，將我緊握。他雖然說不出一個字，但從他全無血色的臉上，可以看得出他的喜悅。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似乎無聲地說了許多話。凌晨時分，天空飄起了細雨，父親的手漸漸變得僵硬起來。

父親真的走了，匆匆地走了。他靜靜地躺在床上，面容如此安詳，仿佛只是睡著了。然而，他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走了。如此善良的父親怎會殘忍地棄下我們兄妹五人孤獨而去！我曾許諾帶他去國外看看，而我，要永遠食言了。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此刻，我才深刻體會到這句話的涵義。我沒有眼淚，只有涼到骨髓里的悲傷。原來，世間最深的痛不是眼淚，而是無聲的絕望。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沉浸在無止境的悲痛之中，滿腔哀思無處訴，幸得湖北黃梅的友人攜我前往他的故鄉(xiāng)，遣散心緒。

經(jīng)過一日的長途跋涉，我隨友人來到黃梅縣的紫云山中。此前我雖到過湖北，但從未聽聞紫云山，莫非人中有隱士，山中有仙山？友人道，凈慧長老曾云，“紫云天下秀，寶掌壽無雙。法脈還山日，千佛降道場?！甭犃擞讶说脑挘也灰詾槿?，我在商場打拼了數(shù)十年，過盡千帆，看遍風(fēng)景，因此，對友人的話將信將疑。

一踏入紫云山，便見紫氣升騰，云霧繚繞，宛若仙境。時值深秋，些微有了涼意，紫云山的美景竟使我全然不顧勞頓的身軀，一路徐行，恨不能將紫云山的所有景致探個透徹。紫云峰巔由七座巒頭相對并列，狀若蓮瓣相聚，這令我想起我們馮家的幾個兄妹，緊密團結(jié)在父親身邊。父親是一座山，大半生為我們遮風(fēng)擋雨，他不辭勞苦地在田間地頭勞作，披星戴月，他將我們五兄妹一個個送進學(xué)堂，又扶助我們成家立業(yè)。我們長大了、成熟了，有錢了、有名了，父親卻老了，背駝了，頭發(fā)白了，皺紋也越來越多了。我們兄妹為了生活四處奔忙，無暇顧及父親，父親拄著拐杖，默默地目送著我們的背影，他佝僂的背，在村邊的小徑上，在落日的余暉里，映出一條長長的薄影，那薄影同村莊里的大山竟融為了一體。山間飄起了疏雨，我在雨中懷念父親。再也沒有父親這座大山罩我前行，為我遮蔽風(fēng)雨，此后的路需我一人躑躅獨行。父親這一生只為我送過一次傘，他告訴我：只有拼命奔跑，才不會淋到雨。紫云山的路有些曲折，行過一道彎，又見一峽谷，再有一巖洞，群峰聳立，大樹參天，灌木叢生。雨中探幽，別有一番意趣，既要顧及頭頂?shù)挠?，又要警惕腳下的路，一不小心，摔了個仰面朝天。狼狽之際，父親的話言猶在耳。紫云山的路，不正如人生之路嗎？蜿蜒崎嶇，前路不明，有坦途，也有曲徑，惟有拼命奔跑，才不會淋到雨，才不至于跌倒。父親的話指引我走出險境，行到盡處，豁然開朗。天也漸漸晴了，一抬頭，竟見到了一縷陽光，那是父親來自天堂的微笑。

紫云山中松竹并茂，曲徑通幽，花兒竟相綻放。父親曾在房前屋后種下許多松竹，他說，做人當(dāng)如青松般挺且直，不屈不撓，又要同竹節(jié)般中通外直，寧折不彎，不懼艱辛，不畏逆境。身后青山筆立，眼前飛瀑高懸，龍泉劈山而下，蒼林翠竹形成絕妙的風(fēng)光，我沉醉其間，卻不敢貪戀美景，遂挺直了腰板，繼續(xù)前行。

沿途霧海流云，奇峰險崖聳峙，花草滿徑，松柏掩映，野芳幽香，鳥語林深，此地是絕佳的避暑勝地和天然氧吧。我抖落一身的塵埃，將工作中的紛爭，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全然拋諸身后。我曾為了生意長期不歸家，為了生計虛與委蛇，說違心的話，做違心的事，每每憶起老實憨厚的父親，總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汗顏。紅塵深處，自有蓮花盛開。父親，正是我心中那朵最圣潔的蓮花。

蓮花峰下，聞名遐邇的老祖寺如一位老者，安寧地獨守其間。寺院內(nèi)空靈幽靜，梵音不絕于耳。自古有云，禪宗甲天下，黃梅唱古今。禪宗在老祖寺得以發(fā)揚光大。人人若把心地掃，朵朵蓮花心里開。我愿做一位虔誠的修行者，時時拂拭被名利、物欲迷惑的心。

同友人在老祖寺品禪茶，茶香襲人，禪意漸濃。我出生的那年，父親在房前種下了一棵山茶樹，每年，父親都和母親一起，采摘幾朵茶花插在堂屋的案幾上，又將樹上的新茶細心揉捻、烘焙，自己舍不得喝，拿來招待街坊四鄰、親朋好友。父親為人處事落落大方、事事為他人著想，他的言行舉止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我，讓我在生意場上、讓我的整個人生都受益匪淺。

一步一風(fēng)景，一樹一思親。不知妻女此刻是否同我一樣，瘋狂地思念至親？此次離家遠行，妻女是不贊成的。妻子多次埋怨我不理家事，對孩子關(guān)心不足，青春期的女兒見了我也是嘴一撅，頭一扭，話不投機，置之不理。這些，都令我的心驟然一涼。我被家人關(guān)在了門外，而我的心門又何時曾向家人敞開？為了所謂的生意，我曾忽略了家庭，疏忽了親人，冷面冷語待她們。

也許父親可以原諒我，我卻無法寬恕自己！紫云山的風(fēng)，滌清我染塵的魂吧！

除了老祖寺，友人還帶我游覽了紫云瀑布、雞冠石、雙峰尖、神仙洞等著名景點，每遇美景，數(shù)度流連，樂而忘返。多想在此停歇，建一間草房，安放我疲憊的心，遠離世間的塵囂，與青山為伴，同綠水為鄰，隱逸修行，終老此生。對妻女的責(zé)任又呼喚著我，回歸世俗生活，安守本心。

來紫云山怎能不品嘗山中的美食？山中有一植物，名曰陽荷，又名觀音花，香氣獨特，是多年生草本植物，《本草綱目》有記載，可鎮(zhèn)咳袪痰，消積健胃等。陽荷全身是寶，枝葉、根莖、花果皆可食，可涼拌可炒食，鮮香可口，風(fēng)味獨特，是純天然的綠色山珍。大快朵頤之后，又從村民手中買了數(shù)斤，欲帶回家同親朋共享。父親從未嘗過陽荷，這是多么大的遺憾啊。

為了遠方的一首詩，為了天邊的一片云，為了在水一方的那棵橄欖樹，為了紫云山讓我夢縈魂牽的風(fēng)景，我將歸來，我將回家，擁抱妻子，牽著女兒的手，銘記父親的教誨，認真地擁抱生活。

于紫云山中做了一日的神仙，此生也不冤枉。流光短暫，只得別離。紫云山的美景、佳茗、美食，我都一一珍藏，永世難忘。

臨別之際，數(shù)次回首。霧藹沉沉的山間，悄然飄過一朵紫色的云。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