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冬梅
一邊務(wù)農(nóng)一邊當民辦教師的父親,給我規(guī)劃的未來職業(yè)是百貨公司的售貨員。
上世紀90年代末,為了達到這個目標,父親放棄了祖祖輩輩經(jīng)營的土地與家園,舉家從鄉(xiāng)村遷到了小鎮(zhèn),在國營的百貨公司謀得了一個售貨員的職位,然后默默等待我長大,女承父業(yè)……
初中畢業(yè)報志愿,班主任家訪,他告訴我的父母,以我的成績,考入一所不錯的中專是有把握的。
這天晚上,我挨著祖母躺在滾燙的火炕上。父親站在炕頭,沉默良久后說:“就報考中專吧!”。我的眼淚隨即撲楞楞掉下來。“我想讀高中!我要考大學(xué)!”我咬著被角膽怯但執(zhí)拗地說。祖母看到我的眼淚,馬上心軟了:“就由她吧。”父親嘆了口氣,出去了……
放棄報考中專也意味著放棄了一次成為“公家人”的機會,這對于一個剛從農(nóng)村遷移出來、父親一個人要養(yǎng)活一家五口的困頓家庭來說,是一場巨大的冒險。
生活對于許多人而言,是一場艱難的跋涉,稍有懈怠便會面露猙獰,更何況,我來自這個世界的最底層。
那時候我其實并不清楚大學(xué)為何物,只覺得那是一個從別人嘴里聽來的、可以改變命運的宏大而模糊的東西。
那時我瘋狂迷戀著文學(xué)。我能想象到最幸福的場景就是:在萬籟俱寂的冬夜,我可以蜷縮在熱氣騰騰的被窩里,周圍放滿我喜歡的形形色色的書,然后肆無忌憚通宵達旦閱讀……可是我必須收斂起這份最愛,不得不為一塊兒沉甸甸的敲門磚而努力。
高中三年,與其說是辛苦,不如說是寂寞。精神上是蒼茫天地間的“余舟一芥”?燈火如豆,孤獨而行。
放榜那一天,并無臆想中的驚喜,因為沒有考出自己希望的分數(shù),也不低落,因為全旗上線二十人當中,有我!
我必須感謝那些日子,之后我陰差陽錯走到文學(xué)這條路上,大學(xué),真的給了我很多滋養(yǎng)。
因為讀的是幼兒教育專業(yè),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家鄉(xiāng)一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一年后又被調(diào)回鎮(zhèn)里的幼兒園。
每天被孩子們簇擁著,有一種非常純真甜美的感覺。當時幼兒教育科班出身的人很少,我作為幼兒園里分進去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在專業(yè)能力方面不久便得到了同事們的認可,工作一年后被評為了優(yōu)秀教師,還被教育部門篩選出來,為全旗的幼兒老師主講心理學(xué)、教育學(xué)。
沿著這條線走下去,我想,我也會和若干年后我的許多同事一樣,最終當上園長,每天在孩子們此起彼伏“園長老師好”的聲音中端莊地微笑、生活……
這樣下去沒什么不好,但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自己缺乏歸屬。時有苦悶,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會將這些苦悶一一訴諸筆端,然后一篇一篇投寄給報紙副刊。每一篇都發(fā)表了出來,我變成了達拉特黨報副刊的常客。
16歲時,我的文字第一次變?yōu)殂U字,為了學(xué)業(yè)中斷數(shù)年的創(chuàng)作,這個時候才算是再續(xù)前緣。只因為這一點堅持吧,為自己以后走到另一條路上打下了伏筆。
2000年冬,《鄂爾多斯報(達拉特版)》招聘記者,正好報紙副總編去我工作的幼兒園征訂報紙,在與園長聊天中,他無意間知道我是這個幼兒園的老師后,極力鼓動園長讓我去競聘記者崗位。園長向我轉(zhuǎn)述了他的話,我思考再三后,去了當時只有十幾個人的小單位——達拉特報社應(yīng)聘。
這樣,我由教師變?yōu)榱艘幻浾摺?/p>
記者十年,我一邊寫新聞,一邊寫文學(xué),為了平衡這兩種完全不同的寫作狀態(tài),不得不付出比別人多好幾倍的時間與精力。
當時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呢?
我像是欠了自己生命一大筆高利貸,別無他物,只能終身用文字來償還……當別人精巧的包里裝滿化妝品,穿上高跟鞋去約會,我斜背的布包里,卻全部是筆記本與油筆,而且由于經(jīng)常忘記蓋蓋兒,整個包的里子橫七豎八都是油筆道子……
二十八歲那年下鄉(xiāng)采訪,在梁外山區(qū)遇到一位老農(nóng),當他知道我就是我時,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不會哇?你在報紙上寫的每個字我都讀過,我一直感覺你應(yīng)該有五十來歲的樣子……”這是我在一篇散文里對自己當初那種狀態(tài)真實的畫像。
即使在懷孕期間,我也一直沒有停筆,兒子出生后,嬰兒期總是不能安睡,而且超級煩躁,我就總覺得是自己在懷孕當中一直創(chuàng)作,煎熬的心情影響到了他。
于我來說,文學(xué)這條路我從來沒有設(shè)計過,我的腦海中,也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要當個作家的念頭??墒菒酆门c命運,推動我一步一步走到了這條道路上,2017年,我接到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入會通知,正式認證了我的作家身份,我也因此成為了本地歷史上第一位漢族女中作協(xié)會員。
近日,帶兒子去黃河邊看流凌。站在堤壩上,看著冰消雪融的黃河,我不由感慨萬千:“媽媽過去就是這黃河邊上一個小村姑,20多年來,從教師到記者再到作家,當時覺得很自然很平淡,但現(xiàn)在回頭仔細看看,還真有一種和這黃河一樣波瀾壯闊的感覺??!”
“媽,這時你一定覺得很幸福吧?”兒子問。
據(jù)說幸福劃分為四個維度:滿足、快樂、投入、意義。每個維度的幸福感都有,但是將淺層次的快樂轉(zhuǎn)化為深遠的滿足感和持久的幸福感是一件益處更大的事情。
我仔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對兒子肯定地點了點頭。
——選自《鄂爾多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