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文師
一把鑰匙開一把鎖頭,一把鎖頭鎖住一個家園,鎖頭能鎖住歲月滄桑,鑰匙卻無法開啟人間真情和絲絲的鄉(xiāng)愁。
自從我參加工作以后,就很少回家。除了逢年過節(jié)。因為很少回家,老家的鑰匙我也就不要了。父親為此很惱火,指責(zé)我是忘本之人,說我是從大山里走出去的人,怎么能忘記大山的養(yǎng)育之恩呢?
“回家,還用找理由和借口嗎?”有一次節(jié)日回家父親反問我,讓我在親人們面前丟盡了臉面,幸好有母親出來幫我解圍,母親說:“孫小還小,兒子、媳婦又要上班,我們又沒老到不能動彈,怎能讓孩子總往家里跑?”我看著父親說:“爸,以后有時間我會經(jīng)常回家的!”母親對我說:“兒子,別聽你爸的,安心工作。我們能照顧好自己!”父親說:“兒啊,別忘了回家的路啊!”我說:“爸,我記住了!”回城時,父親從屋里拿出一把用麻線系著的兩把鐵鑰匙,強塞進我的手里:“一把鑰匙是開門樓的,另一把鑰匙是開房屋的!”母親說:“拿好鑰匙別弄丟了,回家容易!”父親意味深長地說:“弄丟了,市面上再也沒有人能配出這種鑰匙了!”
看著父親認(rèn)真較勁的樣子,我不能再拒絕父親了。我把兩把銹跡的鐵鑰匙緊緊地攥在手里,淚水情不自禁地涌了出來。這兩把普通的鑰匙,開啟了我的記憶之門。小時候,我的脖頸下像掛長命鎖一樣經(jīng)常掛著一串鑰匙,因為我經(jīng)常把鑰匙弄丟,父母便用一根細麻繩把家里的鑰匙串在一起,把麻繩打死結(jié),掛在我的脖頸上,上學(xué)、放牛、玩耍、做農(nóng)活,那串鑰匙相互碰撞發(fā)出脆耳“叮鈴鈴”的聲音,讓人遠遠就能聽見。鑰匙盡管是用麻繩串聯(lián)起來的,有時同樣也會把整串鑰匙弄丟,回家時當(dāng)然也少不了挨父母的訓(xùn)責(zé)!父親怒火地說:“掛在脖頸上的鑰匙都看不好,白白讓你讀書了!”好像能讀書就能看好鑰匙一樣。母親說:“鑰匙丟了就丟了,責(zé)備還有什么用,集圩日再去配幾把鑰匙就是了!”父親仍不解氣地說:“要是弄丟的鑰匙被不懷好意的人撿到了,怎么辦?家里的糧食不被人偷完才怪呢?”那時家里很不寬裕,晚上能吃上一頓米飯都是一種奢望,我知道父親心痛錢,但他為確保家里糧食的安全,不得不給家里換了新鐵鎖頭。新鐵鎖頭換了,我同樣也得到了新的鑰匙。父親用一根鐵絲串好鑰匙欲掛在我的脖頸上,母親卻極力地反對:“鐵絲硬硬的會咬肉,這不讓孩子受罪嗎?”父親說:“鐵絲牢靠不會斷,人家長命鎖有的也用鐵絲呢?”母親不跟父親爭論,直接把新鑰匙從鐵絲上解下來,又用一根細麻繩串好鑰匙,掛在我的脖頸上。母親勸告我說:“鑰匙跌落是會發(fā)出聲音的,注意點就能找回來,別再把鑰匙弄丟了進不了家!”我緊緊攥住垂掛在胸前的鑰匙,看了看掛在門扣上的新鐵鎖頭點了點頭。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鎖頭的款型也在不斷更新變化,市面上出現(xiàn)了不銹鋼鎖、按鎖、指紋鎖、聲控鎖、電子鎖、電腦鎖等,但是老家的鎖頭仍然用那種古老的鐵鎖頭,每次我回家,我都提議父親把鐵鎖頭換了,父親卻極力地反對:“古老有什么不好,越古越值錢!”我拗不過父親,也只能任由他了。反正家里比父親還要古老的泥磚瓦房,沒值什么錢,不用擔(dān)心別人撬門而入,家窮人安然。
撬門而入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因為老家的鐵鎖已老朽,我也沒把父親遞給我的銹跡斑斑的鑰匙放在心上,回城后就隨便置放,回村上的老家時,也就不在乎有沒有拿鑰匙,反正父母都在村上,在地里做活路也不會走太遠,拿不拿鑰匙都一樣。
那天是父親的生日,我和妻子、兒子從城里買好了菜,回家給父親過生日。打電話給家里,總沒有人接聽電話,我們便開車直接回家,回到家門口時,門樓的木板門緊緊地關(guān)閉著,門扣上鎖著一把老鐵鎖,我對內(nèi)呼叫了幾聲:“爸爸……媽媽……”沒聽見父母的回答。妻子說:“爸媽是不是在地里做活路,你去找一找!”我說:“不用了,撬門進去就是了!反正這鐵鎖頭也腐朽了!”我走到門板邊,右手抓住鐵鎖頭用力一扯拉,老鎖頭便斷開了。兒子在旁邊起哄:“爸爸是小偷!”我瞪著兒子說:“撬自己的家門,不算小偷!”兒子嘟著小嘴說:“阿爸,給爺爺、奶奶也裝上指紋鎖吧,這樣就不怕忘帶鑰匙了!”在城里,因為兒子也經(jīng)常把鑰匙弄丟,城里的家我便換成了指紋鎖。妻子滋滋地笑著說:“這種門板,配不上指紋鎖!”
我們破門而入走進天井,只見房屋的門扣上也鎖著一把老鐵鎖頭,我走向前正欲撬鎖的時候,妻子卻阻止地說:“撬了門樓的鎖頭,又撬屋里的鎖頭,爸媽回來會不高興的!”幸好廚房的門是虛掩著的,我和妻子便把菜拿進了廚房,忙碌起來,兒子在天井邊逗著幾只“咯咯”叫喚的母雞嬉耍。
在廚房里,我忙著切肉、切菜,妻子忙著燒火、炒菜,濃濃的煙霧從廚房的瓦片縫隙里滲透出來,裊裊地升入天空。我和妻子被煙霧嗆著咳嗽起來,兩眼也被濃煙熏得睜不開眼,急忙從廚房里跑出來,在天井邊氣喘地呼吸透氣。兒子看到廚房里冒出來的煙霧,急忙呼叫:“爸爸、媽媽,火災(zāi)了!”我說:“沒事,柴火潮濕,烘干了就能燃火了!”妻子邊抹眼淚邊咳嗽,兒子乖巧地用手拍打妻子的后背,替她助咳!妻子邊咳邊說:“我們好多年不用柴火煮飯煮菜了,燒火火都不燃!”
這時,父親和母親從門外氣喘吁吁地跑進門樓,兒子看見了父母,急忙跑過去:“爺爺、奶奶!”我和妻子窘迫地看著氣喘吁吁的父母,竟然說不出話來。父親回頭把門樓的爛鐵鎖頭拿下來攥在手里,向我和妻子走過來:“回來啦,我以為家里著火了呢?”母親牽著兒子的手,高興說:“回來了,怎么不進屋里坐坐呀?”父親睨視著我說:“是不是,又把鑰匙弄丟了!”我點頭默認(rèn)。父親沒有發(fā)火,也不再說話,拖著像老鐵鎖頭一樣沉重的身軀,蹣跚地走向房屋的木門,父親沒有拿出鑰匙,用手一扯拉鐵鎖頭就開了,父親隨手把兩把鐵鎖頭丟進屋檐下的垃圾桶,轉(zhuǎn)頭對我說:“門樓的鎖頭是好的,房屋的鎖頭已經(jīng)爛了,只是虛掛著掩人耳目,你一扯就能進家了?!蹦赣H像是對客人一樣客氣地對我和妻子說:“進家坐吧,別老是站著!”我們一走進了屋里,廚房里的煙仍然冒著,煙霧滾滾。
那晚,父親第一次吃上了自己的生日蛋糕,他吃了很多蛋糕,也喝了很多酒,我也陪著父親喝了很多酒,一杯接一杯。母親勸阻父親,妻子勸阻我,叫我們父倆不要再喝酒了,再喝酒就會喝出人命了!母親把父親的酒壺拿走,父親又把酒壺?fù)尰貋?,繼續(xù)給他的酒杯和我的酒杯斟酒,父子倆真是達到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境界了,所有的話語都在酒杯里,所有的人生都在這用白米發(fā)酵釀造出來的瓊漿玉液的“土茅臺”里演繹,人生幾何,對酒當(dāng)歌。
第二天清晨,我頭腦昏昏沉沉的,我想父親的頭腦也是昏沉的,回城里只能由妻子開車了。母親把一袋“珍珠”糯玉米裝進了轎車的尾箱,母親說:“這是自家種的珍珠糯玉米,煮粥稠粘、香甜,好吃!”準(zhǔn)備回城的時候,父親從屋里走了出來,臉上一片通紅,酒氣很重,父親手里拿著用鑰匙扣串好的三串鑰匙蹣跚地向我們走過來。我凝視著父親蹣跚的步伐,心里一片酸澀。父親每邁一步,他的腳后跟總會趿拉著地板“劃拉”一小步,才能重新抬腳邁走下一步,反反復(fù)復(fù),地板上留下了兩道彎曲的痕跡。
父親把一串新鑰匙遞給我,把另外兩串鑰匙分別給了妻子和兒子,一向不善言辭的父親像兒時一樣勸告我、妻子和兒子說:“那兩把鐵鎖頭爛了,早就該換新鎖了!”父親長滿老繭粗糙的手指著鑰匙扣上的鑰匙,對我說:“一把鑰匙開一把鎖頭,別弄丟了!”……我把鑰匙串緊緊地貼壓在自己的心窩上,妻子把鑰匙放進掛包里,兒子卻用手指穿過鑰匙扣,在風(fēng)中搖轉(zhuǎn)了起來,“叮鈴鈴”清脆的鑰匙碰撞聲在晨霧中響起,猶如當(dāng)年掛在我脖頸下的鑰匙串一樣。此時,我思潮翻滾,百感交集,雙眼已溢滿了溫暖的淚水,不敢抬頭正視白發(fā)蒼蒼的父親和母親。
“嘟……嘟……”轎車的汽笛響起,漸漸地駛離了父親和母親以及那座長滿青苔斑駁的老屋……
“回家,別忘了拿鑰匙!”……從車后傳來了父親和母親幾乎是哀鳴的囑咐,兒子轉(zhuǎn)動著的鑰匙串仍在風(fēng)中“叮鈴鈴”地脆響。
——選自《都龐嶺》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