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
最后一次見清水河時它已經快要干涸了。單憑想象勾勒出的回憶,如近郊被風吹拂的狗尾草一樣在風中搖擺,在我記憶里飄蕩。
河水是一方水土生生不息的搖籃。夏日里,亦或是深秋,河水像帶著使命煥發(fā)出無盡的生命力,不一而鳴,數(shù)不盡的生計便在周圍生根發(fā)芽,傳承不綴,直至消融、滅亡。生在水邊的人們,在心頭留有河水的裨益,或直接將這水中情愫刻畫進骨子與意識里,令人久久難以忘懷。不管在哪一方水土生活的人們,對生人養(yǎng)人的命脈熟絡了,對耳邊叮咚的聲響熟絡了,便打開了各自的生活脾性,也順勢理清了生活的門道,但在這條路上,要走多遠尚未知曉。
先人遺留下來的思想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世代生活在清水河邊的鄉(xiāng)人以水為生,以水為榮,死了后也都會經離那處,作最后的一次告別。他們如數(shù)遵循祖輩的生存規(guī)則,將先人的經驗繼續(xù)傳承:在族人們休養(yǎng)生息的清水河聚集地終日勞作不綴,介于生存和生活間的釘釘咋咋的聲響了延續(xù)了往日的輪回,文化和命脈緩緩流進人的血液里,似勾芡久久讓人回味。而在城市里打拼的眾多年輕人,在急促的節(jié)奏中遺落了鄉(xiāng)音的哀愁,在混沌的世界里一遍遍掙扎,像趟著渾濁河水的年邁老嫗的哀怨與訴說。
清水河是我的母親河。印象中的清水河清澈見底,冰涼的河水沖刷著圓形、方形且大小不一的乳白色大理石,也有石灰?guī)r。石頭旁側的淺水中游刷著墨綠色水草,輕微掠過坷垃的一隅,像是被微風吹拂到邊邊角角。水面上的落葉時不時停綴一下,與岸邊倒影一同匯聚在一側,待風一吹,便在旋渦中打個圈兒,勾起陣陣細小、微微起伏的波浪。徘徊在旋渦里的水草跳脫著歡快趣味兒,在岸中人的明眸中交映成相后,勾出眼中的一絲清奇,就像看到水中輕微飄搖的裙帶,在河邊人的吆喝聲中圈起一整圈清晰、紫黑色的楊樹倒影。在河邊敲敲打打的洗衣聲中的婦人,明眸皓齒間看這河水似明紗,清亮又潔凈,也如茶湯般渾厚質樸,在各自眼里反射出一縷清亮神色,映在水中,直嚇得魚兒四散奔逃。
清水河在老家遠郊。立在橋頭凝望,遠處是山,近處是水,遠近交替間林葉婆娑,普照在草叢間的晨光反射到枝頭,流竄到樹梢,照得樹影迷蒙斑駁。河水清涼而透明,在夏日里從不打烊。樹蔭下清風尚起時,約上三兩玩伴兒,路過橋頭便五人成行,在樹蔭下踏著麥浪香跳著、拍打著對方的腰肢,是我最快樂的事兒。有時候興起,便約發(fā)小兒跑到河水上游,在兩側拉起一張長長的粘網,在歡聲笑語中等待魚兒游到粘網上后掙扎時水面的一絲輕微浮動。之前要找一塊兒無水區(qū),圈起一塊兒柔柔暖暖的沙地后,用手刨起一抔抔黃沙,隨即便從沙石間冒出干凈純白的水泉,泓水溫而潤,流淌在肌膚邊好似水乳推沙。捉到的魚兒要放到水坑里,看它機敏地游走,在陽光的照耀下發(fā)出五彩的光,便覺心頭被照亮。
很快,五彩的生靈似乎在面臨一場劫難,如歡快的人在順境之時多次遭受捶打,在逆境中混亂掙扎。施發(fā)號令的頑童只管提起裝有魚餌、地籠和夾有碧綠色水草的袋子離去,但這全部家什也比不上幾條鮮活艷麗的魚——飽受凌辱的生命,在逆境中也不忘抬起生命的尊嚴,在袋子里機靈地四竄,像是奮力掙脫周遭的戾氣。若是遇到了較好的玩伴,便忍不住炫耀一番,若是遇到長輩,需低頭,順著羊腸小道夾流而逃。走在河畔,尚不知周遭冷暖,若離開的時辰早,在晚霞掛在云端之前,提溜著袋子和玩伴一起在路邊打打鬧鬧,有時候還可以摘到野處肆意生長的野果;若是晚些離開,透過河水的潺潺聲響和映在臉上的輕微的月光、燈光,在空無一人的林子里穿梭,所有人可盡數(shù)感受到來自河畔墳冢的寒氣逼人。
去南方前,父親特地乘車帶我去看望了爺爺?shù)哪沟亍挥谇逅优系囊挥缜辶阒?。那時的清水河尚有活力,蔥翠的清水河畔孤零零的一脈溝壑冷得令人發(fā)顫,四散分布的乳白色的大理石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實打實地挺立在淺水一側。父親走在河畔,邊走邊打量周圍溝壑間的晨光雨露。我躡手躡腳地跟在父親身后,枝頭的落葉像舞女的裙擺飄散落下,帶著冰涼的水珠和清新泥土的香氣,在將要落到父親的脖頸之時被我順勢一揪,“吧唧”一聲拍到樹腰。隨后,映著晨光的樹影一顫,四周空靈的寂靜立即被打破,啼鳥劃著頻率飛快的翅膀,在河水潺潺的聲響中肆意鳴叫,歡快又持久。
爺爺就葬在這清水河畔的墳冢之中。在一望無際的天邊綠野中,樹影婆娑,暗光斑駁惆悵。我和父親一前一后,走在被密密麻麻的枝葉覆蓋的花生地里。清晨雨露微張,天地混沌,萬物氣色未開。父親和我并不言語,看到父親的背影,我就感受到了來自后背的沉重力量。微風倒灌林間,位于一幕幕家族的印記和河水的清涼記憶一同襲來,在河面上奔流不止,在兩人心頭打轉。只是低眉駐足間,涼風吹過若有若無的混亂的酒糟味兒,在清風倒灌的林葉間混著迷蒙的記憶一齊流淌進泥土中。父親和我的回憶,是遺忘,是哀愁,掛上朝霞與暗月,有意識地蒙上一層薄紗,穩(wěn)穩(wěn)立在橋頭一側。
林間枝葉歡脫一擺,蕩出清零盛夏,生機便順勢懸推倒掛。清水河滋養(yǎng)了方圓幾十里的一派生靈,在先人靠水為生,靠山吃山的時代里,填飽肚子就是生活的全部,這種感覺尤為盛烈。近來,原始社會的狀態(tài)被打破,噔噔作響的運載著伐木機的車子駛進遠郊的無人區(qū),駛向荒野叢林。越過橋頭的一瞬,粗糙的水泥橋面轟鳴作響,與莎莎林葉間的響聲一同向河沿的生靈襲來,向周圍宣告土地所有權。多彩的生命,蘊含生機的一棵棵樹和一面面厚重的土墻逐一傾倒,在四散飄落的昏暗塵土中,在陰暗、潮濕,夾雜著濃烈機器與土木摩擦產生的刺鼻氣味兒的侵蝕下,叢林變?yōu)槠降兀S、養(yǎng)殖廠建立在河畔周圍,清水河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
在我的記憶里,以往周邊土地未開墾,工廠未移到上游前,清水河深處清可見底,岸邊草木叢生,空氣爽朗怡人??筛赣H告訴我,如今的清水河不比以前了。此時的清水河謂之為河,多半是因為條條溝壑里的淺水,在雨水也可能是上游大壩的管理人員的眷顧下,清水河才未斷水。開閘放水時,清水河便如幾年前一樣,氣勢如虹,像是陣陣馬蹄聲響徹天際。但這氣勢是漸露哀怨的,包裹著似有似無的無奈與痛楚?;钤跇蚺洗蟀胼呑拥牡韪淮鬆斦f,自己老了,但還是經常到河邊走一走,像年輕時那樣,順著河沿走上一圈兒,再難的日子里也會覺得安心??山陙恚谶@步調中眼睜睜地看到這河水變淺,氣味兒變臭,漸漸地,來往的行人變得稀少,最后所有歸來人的方向都變成了河畔凄慘飄零的一座座孤冢。這周邊的土地,和這眾多生生世世歇息在這河水周遭的亡魂一起,逐漸交融、扭曲,往日的輪回就在這低沉的車輪聲中變得模糊起來,就像一代人慢慢走向消亡。
墳冢右側雨霧迷蒙,貼在松柏枝頭的葉片隨即一縮,似雨露滴在耳背,顯出陣陣毛孔微張。四方草叢間窸窣作響,順勢飄來的陣陣吆喝聲隨之襲來,在我耳邊鳴響,在我心頭一顫,位于西郊的清水河畔的遙遠的記憶像要被打碎,忽又被勾勒出來,重新捋順,隨著微妙的清風抬起又落下,勾起陣陣歸去人的鄉(xiāng)音與哀愁。
河水命脈醇厚,變成了老一輩人的堅持。之前乘車經過長江大橋,越過長江渡口時,看到一身黑衣的擺渡人在污濁的江面打著寬厚的漿,江面隨著漿的抬起與落下一起一伏,蕩起一圈又一圈順著水勢往下漂去的波紋。窗外的風毫不留情地灌進我的耳腔與鼻腔里,吹起我的發(fā)梢,在那時,我能以親歷者的身份體會到那種生在江邊、長在江邊的一方水土中鄉(xiāng)親們的感受,那是浸染在骨子里的對土地的忠誠,似血液深入骨髓,讓人揮之不得,揚之不去。往日的人們在江邊斗智斗勇,與河水并行而生,命運因此相互交融。尤其對無論生老病死都依偎在江邊的傳統(tǒng)的人們而言,水就是他們的生命,最忠誠的信仰亦或者生命的詮釋,便深深扎在他們的骨髓里,亦在這溫軟、醇厚的江邊流淌著,揮之不去。而在兒女成長歸來,所有的新鮮氣息都一齊飄來,充斥在老輩人的耳邊的時候,生命得到更迭,命運也因此交錯,在時代遞進的同時,所有人能切身體會到一個氣息的埋沒。
微風吹拂在擺渡人的連襟邊,衣角被風微微掀起,擺渡人的船也順著這風勢向左傾斜。橋頭的族人踏著前進的步子,在混臭的氣味兒下不自覺地將手臂挽到鼻腔。這人是江面的主人,生活的主人,換作世代間的傳承而論,也是一方水土與各個時期延續(xù)與世代交替間的繼承和發(fā)揚者。
城里來的年輕人,老人大多已不認識,對于一個新鮮世界而言,傳統(tǒng)的老一輩人已經沒有話語權,他們只是在生老病死一輩子的土地上堅守,守著最后一股血液終不被歲月熬到干涸。我是在祖母的忌日那天重新見到清水河的。在此之前,我都遺忘了這河水的涓涓聲響,再一始足,腦海中的印記重又輕拾到眼前來,但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另一番容貌:河水潺潺鳴響,在光色微醺的枝葉下影影綽綽,與慌瘦的河水的分支一同映入我的感官里,夾著惡臭的氣味兒融入我的渾厚的思想里,在我潛意識里默化,擊潰著我的認知。偶爾鳴叫的一聲啼鳥,也在侵襲、墊染這種似散非散的潛意識里的悲鳴。立在橋頭,感官上的嗅覺亦或是聽覺是抽象且令人倍感匱乏的,而真正目睹這眼前,所有對周圍一切的溢美之詞都消失殆盡,變?yōu)橛洃浟魈试谀X海里。疾步行走的烏泱泱的人群聚集在一起,一眾族人的凌亂步子在踏過清水河畔之時漸漸變得緩慢起來,等越過橋邊后便逐漸分散,像是脫離了被人惦念的載體獨自走向一方新世界。
悲鳴的號子響徹在一座座高昂挺立的墳冢間,鳴叫的啼鳥劃過整齊且傲人的松柏林,直順入云霄,飄到天際。我看到了祖母的昏黑背影,在河水邊漸行漸遠,在低眉頓首間不斷徘徊、殆盡,最后消失在陰暗昏沉的黃土中。
在都市徘徊的人,在新世界里游存,一雙雙慧眼洞察著如形幻影的新面貌,在一步步走向成熟的路上跌跌撞撞,直到返頭回看,才感受到鄉(xiāng)音的召喚。行進的隊伍越來越遠,裹著混亂的、深沉的意識在塵土飛揚的泥土路上行進。步調如珍珠落盤,混亂作響,在生命路上經久不息的命脈傳承,讓原本凄婉可人的土地頌歌變得愈發(fā)深沉,像一輪清晨明月,凄凄涼涼地半掛在天上。
“我們去哪兒?”
父親沒有回答。只覺清風倒灌,晃動著松柏枝頭在慌瘦的河水表面孤零零地游蕩。
我跟著人群一同遠去了,瞬間的意識讓我忍不住回頭望向她,這河水好像又瘦了一圈。心里不免一揪:待生我養(yǎng)我的清水河真正干涸之前,就讓我再看她一眼,說些抱怨且是惦念的話吧。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