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憶
在宣漢巴山大峽谷,與一場淅瀝的小雨,不期而遇。
干渴的地面,在飽飲了剔透的雨水之后,像是用熱水泡發(fā)之后的云耳,散發(fā)著令人歡喜的明亮。洗濯后的巴山峽谷,宛若一位靜立在閨房的少女,散發(fā)著馥郁的芬芳。
峽谷之間的河流,也在一夜之間暴漲了不少。以往河流多柔美的氣息,此刻在雨后,多了幾分磅礴,多了幾分迅猛。河水雖然比平時略微激昂,但卻多了許多看點。站在艱險的古棧道上面,佇望河水從遠處奔涌而來,不失為一種非常愜意的事情。幽靜的山谷,在幾聲悅耳的鳥鳴之后,顯得更加深遠。蓊蓊郁郁的樹木,似乎暈染起一圈圈蓬勃的霧氣,在山谷間縈繞著,盤旋著。巴山大峽谷,騰升起那層輕薄的細紗,如同一尺絲綢,輕柔地散落在雄秀的奇山之上,宛若仙境。
山,是俊秀的,一株株草木,正葳蕤蔓延。千尺高的壁崖之上,從石縫中滲出來的水滴,從高處滴落,那水滴,似一塊娟秀的美玉,晶瑩剔透。猶如刀斧劈開的峽谷之中,碧藍的河水,正浸潤著大自然的靈秀,給人以空明的禪意。河水邊的綠茵中,一些撲鼻而來的野花香,正搖曳著唯美的夢境。雨后,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在峽谷間無縫隙地穿梭著。
一曲原始的曲調(diào),在寨子里響起。
我扭頭望去,十幾位衣著華麗臉龐清秀的土家族妹子,正用近似于天籟的聲音,唱誦著悠長的曲調(diào)。她們像是遺落在大峽谷的一個個仙女,用仙境的音律,奏響著屬于大巴山的大音。在大山深處,土家族千百年來,守衛(wèi)著這一方凈土。他們用勤勞的雙手,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沒有污染,沒有車鳴,沒有霓虹。土家人,用質樸的情懷,淳厚的性情,迎接著每一天照樣的蒞臨。而當人們將目光觸及到土家人的時候,他們沒有拒絕,敞開心懷,用清香的美酒,迎接著每一個過客。夜宿土家人家,在聲聲犬吠中,我聆聽到了大自然最初的聲音。而早就被塵世渲染的靈魂,也在此刻得到了暫時的洗滌。
我想起了故鄉(xiāng)。那個坐落在黃土高原深處的小村莊。在夜色籠罩之下,是否依然回響起那悲愴蒼涼的信天游。城市化進程的飛速發(fā)展,村莊早在某天黃昏,兩鬢斑白。沐浴著土家人的清音,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段窯洞溫暖著的歲月。那時候,村莊里的人都還老實巴交地守護著瘠薄的土地,整天面朝黃土背朝天侍奉著,拋挖著。如今,包括父親,包括奶奶,包括更過的村人,只留下一堆矮矮的墳塋,像一個個忠臣的衛(wèi)士,為村莊站崗放哨。
一覺醒來,天已泛亮。絢麗的朝霞,在遠山的陪襯之下,顯得分外妖嬈。土家人的寨子上,早起的人們,已將一縷縷炊煙,在山間輕輕安放。峽谷里穿梭的柏油路上,流動的轎車,也漸漸多了起來。和煦的暖陽,愛撫在周身的那一刻,我如同一個古稀老人,斜倚在青石之上,在緩慢的時間中,靜聽河水俏皮地呢喃。幾位土家族老人,也和我一樣端坐在屋前,拖著纖長的煙鍋,在煙草裊裊的之中,沐浴著朝霞的溫婉。
在享用了美味的土家九大碗之后,作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薅草鑼鼓才閃亮登場。蒿草鑼鼓又稱薅草號子。薅草鑼鼓的樂器主要由鼓、鑼、鈸、馬鑼四件響器組成。它是土家人在薅草季節(jié),聚集數(shù)十乃至數(shù)百人在進行集體勞動時,請兩名歌手一個擊鼓,一個敲鑼面對薅草的眾人,隨著鑼鼓聲的起起落落而吼唱的一種土家族民歌。音樂響起,或急或緩。急時如洶涌澎湃的河水,拍打著河岸的落石,緩時如一場柔風細雨,綿長溫潤。隨即,便有朗朗上口的歌詞從土家族藝人嘴里唱出。雖然耳拙的我聽不懂具體唱詞,但那深沉的表情和委婉的曲調(diào),卻如夏日一杯冰潤的啤酒,沁人脾胃。
慢行在巴山大峽谷,何嘗不是歷經(jīng)著大自然的熏陶和洗禮。
這一刻,我把內(nèi)心所有的羈絆摒棄,讓靈魂在毓秀的巴山峽谷安放。
夜遇芒康
我是在一窩澄澈的月光中走進芒康的。
雪白的蒼穹之上,那輪圓潤的滿月正高懸于一株白楊樹的樹梢。我用仰視的視線,將眼眶對于美的渴意照射在圓月上??彰鞯奶炜罩?,似乎只有萬籟俱靜的安寧,守候在芒康的領域。夜晚的芒康,是靜謐的,出奇得安靜。沒有都市炫彩的霓虹,沒有都市聒噪的喧囂。
我把食物放在一塊生得怪異的石頭上面,被月光撫慰過的石頭,也似乎帶有某一種靈性,惹人疼惜。道路還在向著遠方延伸,車輛在一條類似于面條般蜿蜒在山谷的公路上小心翼翼地前行著。那車臉噴涌而出的兩束光線,滑過每一座靜享禪意的高山。
山是嶙峋的,齊膝的叢草邊,總有裸露的石頭,散落其上。如同散落在大地之上的人們,棲息在各自的軌道上,尋找著生活之中某一刻突然停留的愜意。莽蒼的遠山之上,折射著芒康特有的溫婉。
這里是一塊凈土,一塊被禪意和生活同時眷戀的樂土。我這樣感慨著,也這樣接受著它的沐浴。
山坡之上,白色與紅褐色相間的寺廟,在彩色的經(jīng)幡圍攏之下,靜穆成一縷縷淡淡的青煙。白色的佛塔,芬芳的香油,空靈的鈴音,孱弱的燈火,以及熟睡的僧人。它們用畢生的信仰,支撐著真理的延續(xù)。
我在白天的時候,曾看到過許多年輕僧人,他們表情安靜,步履沉穩(wěn)。一襲褐紅色的僧袍,在柏油路上,成了最顯眼的風景。他們或者獨行,或者數(shù)人,彼此沒有言語。黢黑的肌膚之上,被烈日灼傷而生起的傷疤,是他們統(tǒng)一的標志。為了心中那份對佛國的敬仰,他們誓言窮竭一生,普度世人。
這種偉大的執(zhí)著,偉大的犧牲,偉大的奉獻,如同亙古的山脈般雄渾,磅礴。一陣柔婉的細風吹過,僧人們瘠弱且堅定的遠行背影,是路途之中最美的風景。每當看到此景,心中就像掠過一泓的寧靜池水,池水中,一顆顆靜美的荷花正嬌艷地綻放。
腳下踩著的這條道路上,古往今來,就是一條通向夢想的道路。翻開歷史云煙繚繞的書頁,曾經(jīng)在這條古道上,一列列商隊踩著艱辛,沐著暴曬,浸著汗珠,載著沉重的貨物穿行在山河溝谷之中。至今,我依稀能在今晚這個爽朗的夜色中,仍能嗅到一股股清幽的茶花香兒,聽到一陣陣清澈的銅鈴聲兒。這便是赫赫有名的茶馬古道了。
自唐開始,這條從滇地出發(fā)的古道,一路穿越橫斷山脈,進入西藏地區(qū),曾將足跡最遠觸及到南亞,甚至北非大地。在盛唐長安恢弘的唐樂正在關中平原日夜流淌之時,千里之外,茶馬古道正奔涌著它蓬勃的血液。
我猜想,在馬隊旁邊,定會有眼神堅定的僧人,它們踽踽前行,以誦經(jīng)作伴,以遠山為景。古往今來,停滯的是茶馬古道,永恒的是執(zhí)著和信仰。山河未變,變化的只是紛繁的煙火。而曾經(jīng)的茶馬古道,也以另一種方式,重新在大西南雄渾之地復活。時間,記錄下所有的故事,芒康,也如同一本厚厚的書籍,在時光的浸潤之下,愈發(fā)厚重。
我將周身的倦態(tài),在踏入芒康的某個角落,悄然卸掉。從黃昏瑰麗的余暉開始,從夜光皎潔的月色開始,從山影婆娑的遠山開始,從腳步變緩的剎那開始,我所有的目光,都在繁忙地掃描著芒康的大山大河,草木流云。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遠處走來,我看到幾個質樸的藏民,穿著襤褸。他們拖著疲憊的身體,布滿紅血絲的臉上,卻顯示著淡然的微笑。由于我身邊還有一片空地。他們便和我一樣,坐在空地上休息。我定睛一看,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正是我白天所見到的欲前往拉薩朝拜布達拉宮的嘎瑪一行。
白天,當嘎瑪一行從車窗外突然撞入我眼簾的那一瞬間,我周身的脈絡似乎被電擊了一樣,大腦里一片空白。這不是經(jīng)常在電視里才會看到虔誠的朝圣之路嗎?
太陽正毒辣地炙烤著大地。我看到嘎瑪他們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然后妥帖地匍匐在大地之上,如此循環(huán)。鮮艷的衣衫,早已在數(shù)以萬計與大地的摩擦之下失去了往日的亮麗。風吹日曬,他們的肌膚顯露著一種如油畫布的紛雜。無一例外的是他們蓬亂的頭發(fā)下,那雙清澈的眸子,如同一汪高原藍色的池水。
嘎瑪給我遞過來一包素食,我給他們遞過去幾瓶純凈水。一場敞開心懷的言語,便在月光下編織。嘎瑪他們的笑容,成了晚上最美的風景。那些白花花的笑容,純粹,淡然,是一種超越凡俗的靜美,亦是一種輕撫心靈的溫婉。
在芒康之夜,我把心靈,鋪展成一壟壟潔白的雪山,在祥和中,安然地綿延。
夜色如水,此刻的我,正斜倚在一個純情的夢寐中,和芒康,進行著一場清澈的相遇。
武當飛雪
雪,在昨夜光顧了千年的武當山。
清晨,當云海之中噴決而出的新陽把柔光漫散在武當山金頂之時,如流水般淌過俊秀山巔的云海摻著金燦燦的光色,把武當山的林木和秀石,以及絕美的亭宇樓閣,裝飾成縹緲幽邃的仙宮。每一幀景色,每一寸時光,都定格成人間的瑰麗,令世人矚目。
憑欄遠望,白茫茫的雪景,在天與地倚靠的武當山,演繹著自然風光的絕頂艷美。有清靈的鐘聲從紅墻青瓦中蔓延而來。那幽空的聲音,越過如輕紗的云煙,直抵耳畔,宛若從天宮而來,清遠,純澈……
蒼色的石欄之上,如食指厚度的雪,在暖陽的輕撫下,噴射著炫目的光點。珠珠接壤的松柏,披掛著晶瑩的大氅,如雪中前行的道者,身軀堅挺,雙眸澄澈。武當山莫測的道法,早已暈染了這里的每一株草木。即使是一棵孱弱的草子,也能在風雪中舞蕩出日月的光輝。它們吸吮了天地精華,浸潤了道家的無為之術,變得極具仙風道骨。你看,那剔透的白雪,仍屈服不了枝干的高度。抔一窩積雪,從石欄外輕輕灑下,雪花在陽光的愛撫下,婀娜起舞。而手心的那抹冰涼,會讓內(nèi)心所有的冗雜,在某一刻變作深處武當山嘴角淡然的一笑。身心俱靜,仿若時間在這一刻倏地停頓了下來。目光所及之處,皆為一片悠然,靜如止水,美若處子。
稀疏的雪花,還在溫潤的暖陽中懶散地飄灑著。
紅墻綠瓦的紫霄宮前,早有女道人,挽著束發(fā),著一襲素袍,在雪中打著玄乎其玄的太極拳。在這里,太極拳早就不僅僅是一套強身健體的套路。它蘊含著天地之靈氣,大自然之章法。一顰一動中,一伸一縮中,一動一靜中,彰顯著太極拳法的柔如細水和堅若寒石。她們從四面八方而來,從此不問出生,不問年齡,不問姓名,不問往昔,棲身于武當山之中,輾轉于檀香之畔,與木魚為伴,念經(jīng)修身,度過不凡的一生。她們面容恬靜,表情怡然,如靜止的湖水,波瀾不驚。在雙雙深邃的眼睛中,你能看到的只有懸游著道家平靜的通徹和頓悟。
紫霄宮7.5公里之外,有一處絕妙的建筑,它們倚山勢建,背依獅子山,前臨萬丈深壑。名曰太子坡,又名復真觀。于明永樂年間敕建。相傳復真觀的得名來源于一段悠遠的往事。太子修煉意志不堅,思戀塵世,便欲下山還俗。路遇姥姆以鐵杵磨針點化后,瞬間頓悟,復回山中,故名復真觀。
在太子坡,如絲綢般飄逸起伏的狹窄走廊,順山而上,兩側被陡直的紅墻圍了起來。仰頭上望,天地被切割成渾然的長方形。一習微風中,道人孑然而行,抖落的雪花從長方形的天窗中跌落下來,落在道者的帽子上,落在道者的眉宇間,落在道者的布鞋上……他們踩著斑駁的雪階步履輕盈,心無外物,道袍在走動中蹁躚飛舞,溢滿祥和,頗有仙人風范。不,也許他們就是仙人,在武當山這個天地之間融洽得極為天成的道家之地,遠離凡世,告別紅塵,只為心中那摯誠的真理。
飛雪如落葉,飄飄灑灑。龍頭香,突兀于萬丈深淵之上,直插云霄。端坐于龍頭的香爐上,落滿雪花。我在想,那一縷縷漂游的檀香,是否已隨著飄揚的雪花直通天際,到達靈霄,抑或宇宙之極。
佇立于金頂,這群山之巔,仿佛手可摘星,與莽蒼的宇宙只是一簾之隔。巡視四方,白雪皚皚,有一種千古岑寂,在緩慢地流淌。這岑寂,是大徹大悟的,是通透而疏朗的。
遙望暖陽,更像是一圈光暈,在云層蒼嶺中懸掛,在縹緲雪海中漫游。這樣的景致,讓你身心像是墜入了無垠的邊地。一切玄妙,都在黑白色的陰陽魚里旋轉。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道法自然。
道在那浮游的云海之中,在那裊裊的煙霧之中,在那敦實的大地之中,在那浩淼的大漠之中,在那蒼翠的山水之中,亦在那逼仄的崖石之上,道,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心中有道,便能胸懷天下,便能走馬九州。
靜坐于木凳之上,滿桌的素菜齋飯,在呵氣成冰的季節(jié),散漫著一股雅潤之香。風鈴聲聲為伴樂,細雪紛飛為視野。
這一頓,輕咬細咽,這一世,恍然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