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建華
一
轉(zhuǎn)過一個山坳,車子一溜下坡,快接近方廣寺的時候,只見對面山上的楠竹好似飛涌過來,四面青山仿若雙掌一樣聚合,同行者一聲驚呼:“真的是一顆巨大的蓮花之心啊!”
經(jīng)過南岳西嶺的時候,山上還有雨絲飄飄灑灑,云霧彌漫在樹梢之上。沿途不時看到薔薇一樣的花朵,從山崖的半空中垂下枝條,紅紫色的花冠在秋風秋雨中,顯得格外耀人眼目。正想拿神器識花君辨別,猛然想起這就是胡枝子花,年年來此年年見,卻又總是輕易忘卻。然而它可不管我們是否記得,依然每年按時在高山上盛開,有的像錦緞鋪展,有的像瀑布相疊,有的像花傘高撐,有的像風箏放飛,給秋日的南岳增添了一份美艷和秀麗。據(jù)說它的花語是害羞和沉思,但它害羞什么呢?又沉思什么呢?
同行的書畫家吳帆、華曉峰、劉求存、徐軍等人,都穿著短袖單衫,開始還擔心是否會感冒,自責出門時沒有抬頭看天色。然而下到山谷以后,發(fā)現(xiàn)也無風雨也無晴,氣候溫潤適宜,負氧離子過盛,連打幾個噴嚏后,覺得精神更好了,于是喟嘆道:“真是百丈之外不同天,山上、山腰、山下幾個樣??!”
白露早,寒露遲,這天恰好是秋分日,也是國務院確立的第一個“中國農(nóng)民豐收節(jié)”。我們一行十幾人,應廖理邦之邀來游方廣寺,他曾在南岳執(zhí)教多年,今夏調(diào)入衡陽市書畫院(美術館)。經(jīng)常聽說一個人的書法功底有多深,繪畫就有多高;他的水平格調(diào)有多高,繪畫也就有多高,然而許多書畫家并不一定真的懂得。廖理邦是以書法揚名立萬的,繪畫追求屋漏痕、錐畫沙的線質(zhì)美感,以及色彩上的東西方融合,因此畫作在眾多畫家中有比較高的辨識度。其以南岳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山水畫,畫有字意,字有畫形,相得益彰,賞心悅目。
我們成群結(jié)隊地趕來給理邦捧場,他自然也不會怠慢,叫來當?shù)氐泥l(xiāng)長陪同接待。南岳后山原有岳林、拜殿、龍鳳三個鄉(xiāng),三年前合并成了壽岳鄉(xiāng),建制十個村,居民六七千人,卻有萬頃蒼翠竹海、萬米山溪瀑布、萬畝高山茶園。
更重要的一點,南岳后山擁有海內(nèi)名剎方廣寺?!霸聲燥L清墮白蓮,世間無物敢爭妍。”宋人朱熹八百年前的詩句,道盡了這一方山水的奇絕。這種奇特的天然景色,只因路險難行,唐代以前很少有名人蒞臨,唯有詩仙李白推開了它的柴扉——可見江山還得依靠文人捧!
二
貴州當代文化大家戴明賢先生,曾先后貽我兩幅茅瑞徵《游方廣寺》詩書。前一幅展覽時不慎丟失,戴公聞訊后再寄一幅,似乎他也十分喜愛這首明人佳構(gòu)。詩曰:“窮幽覓古寺,峰繞薜蘿深。奇壑煙全鎖,晴巒氣亦沉。身來飛鳥道,香發(fā)出松林。坐聽清泉瀉,何煩絲竹音。”
坐落于蓮花峰下的方廣寺,四面有八座峰巒環(huán)抱,真正的“深山藏古寺”。這兒是原始次森林區(qū),山巒秀美,碧澗幽谷,樹木葳蕤,花草馥郁,故有“不至方廣,不足以知其深”之說,“南岳四絕”之一絕非浪得虛名。友人曉文指點道,任何一個畫家到了這兒,都會抑制不住地有一種繪畫的沖動,甚至根本不需要打草稿,直接像拍照一樣畫就是了,每一幅都是清奇秀逸的山水,拿出去就能入展獲獎。
中國佛教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漢朝,傳入陜甘和中原地區(qū)約在公元紀元前后,進入衡岳湘水的時間則相對較晚。然而,佛教從印度傳入中國以后,本土化過程的完成,卻是在唐代的長江以南,具體說來就是南岳衡山。懷讓、道一、希遷等高僧大德,將佛教禪宗六祖慧能的精神發(fā)揚光大,使南岳成了中古以后全國最重要的佛教圣地。趙樸初生前說過:“談佛教不能不談禪宗,談禪宗不能不談南禪,談南禪不能不談南岳,南岳是出祖師爺?shù)牡胤??!?/p>
南岳的第一個和尚名惠海,其俗名、里籍甚至生卒,今人一無所知。只知道南北朝梁武帝蕭衍天監(jiān)二年(503年),他來到蓮花峰下結(jié)茅為庵,念誦南無阿彌陀佛。據(jù)王夫之《蓮峰志》記載:“南岳方廣海尊者,每誦經(jīng),有五白衣長者列坐聽之。尊者異焉,乃詢其姓,又詢其居。白衣者自稱非人,乃此山龍王也,愿獻寺基。尊者諾之。一夕,擁沙為平地,遂建剎焉?!边@就是故老相傳的“五龍聽經(jīng),平沙獻地”,自此有了方廣寺的雛形。寺前的洗衲臺、洗衲池至今猶在,可以想見惠海法師曩年的苦行節(jié)操。唐僧惠日撰《衡岳十八高僧傳》,惠海排名第一。而這惠日禪師,亦非等閑之輩,據(jù)說其法名即由隋煬帝所賜,南岳七十二峰之惠日峰亦因其得名。
南岳素有“五大叢林”之說,分別是方廣、南臺、福嚴、上封、祝圣。但從始建的年代比較,方廣寺比在梁天監(jiān)中(503-519)出現(xiàn)的南臺寺,大約要早十來年;比陳光大二年(568年)建成的大般若禪林(今福嚴寺),估計要早半個多世紀;比隋大業(yè)年間(605-618)由光天觀改建而成的上封寺,更是早了上百年。至于山下的彌陀臺(今祝圣寺),則是唐代天寶初年(742年)的產(chǎn)物,和方廣寺比較起來就更加年輕了。
但真正建成方廣寺者,并非惠海法師,而是希遁和尚,時在梁武帝大通六年(534年)。寺名方廣,取佛說“十方廣布”之意,寺前牌坊上即鐫有如斯篆字??贾煜旅綇V寺者,不獨南岳衡山,還有浙江天臺山、福建周寧等地,甚至日本京都也有一處,但都沒有這座叢林的歷史久遠,更沒有它的聲名遠播四海五湖。據(jù)說,宋徽宗曾御書“天下名山”四字匾額懸于佛殿,這塊匾額后移半山亭玄都觀,可惜“文革”中被毀。明神宗萬歷二十二年(1594年)曾有一道諭敕,頒賜“續(xù)入藏經(jīng)十一函,并舊刻藏經(jīng)六百三十七函”,見于新舊《南岳志》及《蓮峰志》。
而這些都不是我經(jīng)常來此游玩的理由,彌漫景區(qū)晴空的佛氣、仙氣和文氣,也就是陶淵明所說“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那種風致,才是深深吸引我并流連忘返的根柢。每次攀爬諸峰過后,流連溪澗,觸摸名木,懷想古賢,我都自覺精氣神十足,誠所謂“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三
歷經(jīng)一千五百余年的方廣寺,曾經(jīng)多次毀于兵火,明僧潔空、少庵,清人王夫之、王介之兄弟,曾國藩、曾國荃兄弟,均有重建再造之功。經(jīng)過近年的大力修葺,石材木板用料扎實,品質(zhì)也高,巍巍然顯見不同于尋常寺院風貌。
高遠的天穹灑下一縷縷陽光,寬廣的廟宇前坪坦蕩整潔。一陣和煦的清風拂過,丹桂飄香,人心舒暢,溪流上下傳來歡快的笑聲。我則慢慢行走,細細思量,想象李白當年獨自來游的情景。生于盛唐時期的李白,自稱“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足跡遍及大半個中國,曾經(jīng)兩次到過大湖以南。肅宗乾元二年(759年)八九月間,李白應永州司戶盧象之邀,南赴零陵(今湖南永州,在衡陽西南面),途經(jīng)衡山,登臨南岳。從其漫游前后所寫詩作分析,詩仙自岳州(今岳陽)啟程,經(jīng)蓮城湘潭而來,從花市渡興樂江,至衡山白果鋪,由岳山后田心,過馬跡橋、黑沙潭,入方廣寺,滯留兩三日。再自方廣寺由獅子峰過杏溪橋,出西嶺,穿徑過福嚴寺,歷馬祖庵,抵鐵佛寺,上南天門,直奔主峰祝融而去。
李白翌年春返回江夏(今武昌)后,作《與諸公送陳郎將歸衡陽》序并詩,詩前四句:“衡山蒼蒼入紫冥,下看南極老人星?;仫j吹散五峰雪,往往飛花落洞庭。”既是真實的場景描繪,也是天才的極力渲染。再三品咂玩味,詩格高山仰止,堪謂歷代文人吟詠南岳衡山的扛鼎之作。今日天下南岳藉此大做文章,無論在景區(qū)門票上,還是在景區(qū)地圖空白處,抑或是南岳大廟東川門壁和碑廊中,都可以讀到這首詩,進而引起豐富的聯(lián)想。
而少有人知的是,李白還有一首寫方廣寺的詩:“圣寺閑棲睡眼醒,此時何處最幽清?滿窗明月天風靜,玉磬時聞一兩聲。”此詩緊緊抓住聽覺效果,在萬籟俱寂的天地中,不時傳來一兩聲僧人的擊磬聲,極狀方廣寺之幽深。它與南朝梁王籍《入若邪溪》名句“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不分軒輊,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游方廣寺》一詩,未收入《李太白全集》和《全唐詩》,只見于宋代南岳高道陳田夫撰《南岳總勝集》、清代光緒編《湖南通志》、晚清李元度纂《南岳志》,故對于這首詩的真?zhèn)?,曾?jīng)有過很大的爭論。而實際上,李白流傳下來的詩文,“于生平著述,僅存十之一二而已”(清代王琦《李太白年譜》)。李白族叔李陽冰《草堂集序》也稱:“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當前著述,十喪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因此,我與許多湖南學者持此觀點:盡管《全唐詩》和《李太白全集》的編輯者們,盡力搜求太白佚詩,但也不可能搜尋無遺。李白其時流放獲釋不久,心情十分抑郁,詩作數(shù)量不多,又多散失湮沒。就像王夫之《蓮峰志》沒有收入九百年前的李詩一樣,與其相距百余年的乾隆《清泉縣志》、嘉慶《衡陽縣志》,也未載《蓮峰志》書名。所以,李白《游方廣寺》能夠幸存下來,也是我們常說的人各有命,詩亦各有命。
四
“風月行囊總一肩,芒鞋得得破春煙。碧桃溪畔花先吐,始信山中別有天?!边@是明代狀元張元忭《游方廣謁朱張祠》一詩。
方廣寺旁的二賢祠,因歷代方志均有記載,又有實物殘壁為證,似乎比李白的詩有名得多。
南宋乾道三年(1167年)九月,大儒朱熹不遠千里跋涉,從福建武夷山趕到長沙岳麓書院,與掌教張栻討論《中庸》之義,開書院不同學派會講的先河。由此,岳麓書院迎來了第一次劇烈的心跳,“自此之后,岳麓之為岳麓,非前之岳麓矣!”(元代吳澄《重建岳麓書院記》)
朱張會講之后,商議登臨南岳尋幽覽勝,一段流傳千古的佳話就此開啟。
是年十一月六日,朱張及朱熹弟子林用中一行三人,帶著幾名隨從,自潭州(長沙)渡過湘江,循岳山之北迤邐南來。十日過石灘,忽然大雪紛飛,須臾深尺許。從后山遠遠望去,南岳群峰玉立,寒光逼人。但他們經(jīng)過短暫的磋商,還是矢志前行,毫無退縮之意。十二日,朱熹詩云:“不須疑吾言,第請視明旦?!币钊辗鲿?,天色果然放晴。這次巧合的天氣變化,便被后人附會為“朱張霽雪”,并在岳北白山書院建“霽雪樓”以志紀念。
當夜投宿方廣寺,正逢守榮長老坐化,張栻作詩以悼:“夜入真藍意似真,上方一笑正清新。山僧忽復隨流水,可惜平生未了身?!敝祆浜驮唬骸澳樽地Q拂事非真,用力端須日日新。只磨虛空打筋斗,思君辜負百年身。”林用中和曰:“上方長老已尋真,禪室空存錫杖新。自是屋梁留夜月,可憐漂泊系留身。”
朱張南岳之行,從十日至十六日,歷時七天,雖然冰封雪凍,但他們游興甚濃,詩興大發(fā),一路上泉聲、霜月、殘雪、晚霞盡皆入詩,三人相互唱和,共得詩一百四十九首,其中關于方廣寺的就有四五十首。
明代嘉靖十八年(1539年)夏,時任翰林院編修、后官南京禮部尚書的尹臺來游南岳,追思朱張二先生的高風,徘徊在此不忍離去,捐資委托衡山縣令章宣,在方廣寺右側(cè)創(chuàng)建二賢祠,并撰《衡岳二賢祠記》。五年后,理學大師王守仁傳人鄒守益、甘公亮來游,正式立朱張木主神位于享堂,從此常年奉祀。又一年,理學家湛甘泉為二賢祠中堂親書匾額“嘉會堂”;狀元羅洪先把《南岳唱酬集》中有關方廣寺的詩作,書于祠壁以資流傳。自茲以后,歷代名士留下了許多詠嘆二賢祠、紀念朱張霽雪的詩篇,世人因此贊嘆道:“絕代有幽蘭,深居在空谷。”
一九四九年之后,衡山縣進行土地改革,將二賢祠劃給幾戶農(nóng)民居住。幾十年過去了,早已墻倒屋圮,門庭頹敗,詩墻漫漶,風流不再。進入新世紀前后,經(jīng)在下甘某及眾多湖湘學人反復陳說,南岳區(qū)政府遂于二○一三年啟動重新修繕工程,又得大愿法師四處游說布施,終使二賢祠這一人文勝跡重光于世。
觀之今日祠門楹聯(lián),依然是清代同治年間,詩文書畫兼擅的衡山才子文岳英泐石鐫刻:“名山勝跡;往哲流風?!逼渌魈幘鶕Q了今人所書:“嘉會堂”三字書者北京馮遠,楹聯(lián)“先賢曾設春風榻;佳句猶懸白雪壇”衡山賓新華書;“唱酬臺”三字書者南岳羅步庵,二賢雕塑系原衡陽市博物館申鐘銘制作。原碑只見一塊玻璃封罩的,系清初康熙十二年蔡毓榮《川湘總督游岳記》,“川湘總督”四字確為后人所加,字跡已模糊不甚清晰。在長沙文選德題寫的“經(jīng)世致用”照壁前,我們一行屏息凝眸,佇立良久,不敢高聲語——蓋因這是湖湘文化的精髓,也是湖湘士人畢生奮斗的目標。
五
“岳之有方廣,天地之有蜀也?!保ㄍ醴蛑Z)來游方廣寺、二賢祠者,自唐宋迄今,有狀元,有宰相,有封疆大吏,有文學名家,有哲學大師,有地理學者,也有民族英雄、愛國志士,“皆以文望清節(jié)著”。明代累官南京刑部尚書顧璘《游方廣寺》云:“行盡衡岳多佛宇,無如此地好皈依?!币虼耍芷渲鲋鞯膹埦诱?,未成名相之前,亦曾來游南岳,作詩多首,其中《暮投方廣寺》詩云:“白云處處滿,行子暮何棲。不辨幽林色,惟聞歸鳥啼。虛巖應靈籟,人語隔前溪。夜宿莊嚴境,明珠照客迷。”
但姓字與方廣寺、二賢祠聯(lián)系在一起,名頭最大名聲最盛者,無如邑人王夫之。湖湘家學的表征之一,便是身為一介文人儒生,卻有著武士俠客的性格。曾國藩、左宗棠、彭玉麟、譚嗣同、黃興、毛澤東,既會寫文章,又會吟詩作賦,還會上陣打仗,甚至流血革命,溯其源頭即在天地大儒王夫之——他是湖湘文化的底色。新近修繕的二賢祠,王夫之與林用中、尹臺、曾國藩的畫像碑,鑲嵌在享堂東西墻上配祀。
正是王夫之的俠氣,曾使這片秀麗幽深的山谷,失去了往昔的寧靜,布滿了刀光劍影,上演了一折抗清復明的悲壯短劇。順治五年(1648年)十月,年方而立的王夫之,與兄長王介之及好友夏汝弼、管嗣裘、管嗣箕、僧性翰等,召集數(shù)百農(nóng)民、窯工、和尚、道士,在方廣寺舉兵抗清。孰料事機不密,被清朝鷹犬湘潭尹長民偵悉,率兵偷襲屠戮,致使義舉被扼殺于搖籃之中,壯士的鮮血染紅了山林的楓葉。盡管軍事冒險失敗了,書生王夫之卻為后世留下了烈烈風范。
王夫之最終成名之地,在衡陽縣曲蘭鎮(zhèn)湘西草堂,世稱“船山先生”也是在石船山下。然而其最先居留、獲得庇護的卻是南岳,王學發(fā)軔也是在方廣寺對面雙髻峰麓續(xù)夢庵。王夫之隱居南岳后山跨時十七年,實際上有八九年時光,“與岳患難,唯岳知予;殘夢不忘,我報靈虛?!彼群笥眠^二三十個別號,相當一部分與南岳有關,譬如“南岳遺民”“雙髻外史”“蓮花山人”“南岳賣姜翁”“續(xù)夢庵柴人”“七十二峰七十二叟”等,甚至有時干脆直署“南岳王夫之”。
居岳期間,王夫之撰寫了洋洋灑灑四五千言《南岳賦》,以及大量歌詠南岳的詩賦文詞,現(xiàn)今見有四百七十八篇之多,狀極南岳山水人文之大觀?!赌显蕾x》見識宏博,淹貫經(jīng)史,用典特多,詰屈聱牙,非碩學通儒不能為也,可惜沒有幾個人能夠讀完,更沒有幾個人能夠讀懂。三百多年過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生于南岳衡山的康華楚、譚岳生、廖德年,硬著頭皮梳理一通,又花了幾年時間完成選釋。但譚公生前曾經(jīng)告訴我,選釋完了,他自己也不記得了。順治十六年(1659年),王夫之作《南岳采茶詩十首》,譬如:“晴云不采意如何?帶雨掠云摘倍多。一色石姜葉笠子,不須綠箬襯青蓑?!庇秩纾骸吧硰浶聦W唱皈依,板眼初清錯字稀。貪聽姨姨采茶曲,家雞又逐野鳧飛?!奔氈旅枘》N茶、采茶、制茶、售茶全過程,情景交融,基調(diào)歡快,明白曉暢,通俗易懂,不失為一曲生動雋永的岳茶采摘風情歌。
而王夫之對南岳文化的最大貢獻,便是編纂了一部《蓮峰志》,計五卷十二篇。其發(fā)凡起例,闡微顯幽,被李元度編撰《南岳志》奉為圭臬,也被吾儕經(jīng)常誦讀。此書源于明代嘉靖年間,方廣僧真定與名游江西安福劉陽、安徽宣城周怡,共同編定《蓮峰翰墨志》,但見前人詩文,沒有山水紀錄??贾渡彿逯尽烦蓵鴷r間,當在南岳舉兵起事前一年,即順治四年(1647年)。其時王氏兄弟因避兵禍暫居續(xù)夢庵,優(yōu)游于八瓣蓮花峰下,夫之牛刀小試,編撰完成了這部具有重要文獻和文學價值的名峰專志。舉凡沿革、形勝、名跡、附麗、名游、祀典、祭文、祭田、禪宿、物產(chǎn),以及皇帝詔誥、前人序記以及南宋以來的詩文,均有詳實編纂,生動敘述,可謂功不唐捐。
正在方廣溪前四百三十四年樹齡的南方紅豆杉下徘徊,懷想這位明末清初的衡陽鄉(xiāng)賢,那邊廖理邦已在吆喝集合歸隊。于是,我默念著《蓮峰志》總序,作別這片林木蓊郁佳氣繁盛的山川——
王子曰:岳為峰七十二,蓮居其一。為岳西偏,為郡東北,為邑西,為上湘東側(cè),又南為中湘南址。地從岳而去者,漸上三十里,級峻。從函口發(fā)者,以次上八十里??M一宿河源上者,直登二十里。二道稍夷,顧游者從峻級者,多略二道。至其千壑萬嶂,兩脈墳聚,奔乎蓮之一峰。自予觀之,形勝表里,可謂奇絕之尤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