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簡介:宋明煒,哥倫比亞大學文學博士,衛(wèi)斯理學院(Wellesley College)東亞系副教授。專業(yè)領(lǐng)域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比較文學、科幻文學。著有傳記《浮世的悲哀:張愛玲傳》(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1998再版)、隨筆集《德爾莫的禮物:紐約筆記本》(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普利茅斯的冬日花朵:新英格蘭記》(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論文集《批評與想象》(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英文著作Young China:National Rejuvenation and the Bildungsroman,1900—1959(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2015)。與王德威合編《五四@100:思想、文化、歷史》(聯(lián)經(jīng)出版,2019)。另有論文發(fā)表于《中國學術(shù)》、《現(xiàn)代中國》、《文學》、《上海文學》、《上海文化》、《中國比較文學》、《讀書》、《書城》、《文匯報》、《二十一世紀》(香港)、《外國文藝》、《東吳學術(shù)》以及英文學術(shù)期刊Science Fiction Studies、China Perspectives、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in Chinese等。主編英文版中國科幻小說選集Chinese Science Fiction:Late Qing and the Contemporary(Renditions,77/78,2012)。與胡志德教授合作主編中國二十一世紀科幻小說集The Reincarnated Giant:An Anthology of Twenty-First Century Chinese Science Fiction(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2018)。主編《中國比較文學》“科幻專號”(2015),主編英文及法文版Utopian/Dystopian Vision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China Perspectives,101,2015),主編《文學》“科幻專號”(2017)。關(guān)于中國科幻小說研究的英文論文被譯為德語、法語、意大利語。
主持人語:最初聽說傅光明先生翻譯莎士比亞,是好幾年前了——最晚也是2014年,陳思和老師與王德威老師聯(lián)合主辦大型文學評論雜志《文學》,2013年創(chuàng)刊,從2014年開始,傅光明的名字每一期都少不了。因為是體制外期刊,《文學》可以不計篇幅,因此傅光明給莎劇寫的長篇導論,一篇一篇如同小專著那樣被隆重推出。記得第一篇寫的是《威尼斯商人》的導論,文章可不短,讀起來卻讓人不忍釋卷:首先考證詳細,從故事原型到同時代作品,從基督猶太宗教紛爭到救贖與仁慈與正義的辨析,從這篇導論看得出,作者下的功夫可不簡單,歐洲文化史知識如萬花筒般層出不窮,甚至讓我懷疑這是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那位傅光明嗎?當然是了。傅光明先生自己也寫文章說過他如何受到老一輩翻譯家和文化人的影響,有不拘一格的志向和一顆活潑潑的心,不會只安頓在一畝三分地里。此后傅光明的莎劇“導讀”成了《文學》每期都有的重點文章。我差不多每期必讀,先看了大部分的“導讀”,因為我雖然熱愛莎士比亞,但隔行如隔山,而且美國莎學難入其門。傅光明的莎劇研究綜合了從古至今的重要研究成果,又免除了許多令人望而生畏的理論與術(shù)語,在文學、歷史、藝術(shù)之間自由穿行,看上去這研究的享樂遠大于苦思,當然傅光明每寫一篇導讀,所花費的力氣也絕少不了,只是我能感受到他做這份研究的喜悅,我讀得也開心、自在,學到不少,但又不至于覺得需要付出太多代價,因為作者已經(jīng)把一切艱深變成平易。
當時我搞不清楚他是先翻譯,還是先寫導論,也許更有可能是翻譯與導讀共生互助。從近幾年傅光明先生發(fā)表的著作與譯作來看,他陸續(xù)翻譯、考證、詳注了至少八九部莎劇,如今能夠看到導論結(jié)集出版的兩本分別是《天地一莎翁》和《戲夢一莎翁》,而已經(jīng)出版了單行本的有《羅密歐與朱麗葉》《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奧賽羅》等。當我后來終于讀到傅譯莎劇時,真心地感到,這是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莎士比亞,也是那個最接近于真實的莎士比亞。
中國在改革開放之后,重譯世界名著成為風尚,其實大多數(shù)重譯都遠遠不及舊譯,也許初衷都是好的,但由于努力不夠,反而功虧一簣。我到美國學習后,注意到美國人相對保守得多——托爾斯泰通行的版本還是一百多年前的,卡夫卡的《城堡》依然是充滿缺陷的版本,《追憶逝水年華》雖然有人不斷完善,但從來沒有推翻最初的翻譯,署名還是原來的譯者。然而,真正大規(guī)模的重譯工作是在最近十幾年里,首先在俄羅斯文學中出現(xiàn)。有一對翻譯家夫婦合作,重譯了《戰(zhàn)爭與和平》《卡拉馬佐夫兄弟》《死魂靈》,等等。我讀了他們翻譯的《戰(zhàn)爭與和平》,發(fā)現(xiàn)過去閱讀的托爾斯泰可能完全不對。新譯《戰(zhàn)爭與和平》充滿了青年的魅力,語言時有感傷,但語句極其輕快,這是一位年輕作家的著作,沒有老氣橫秋?!短┪钍繄蟆肺膶W副刊給新譯《戰(zhàn)爭與和平》的評論是:“也許我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托爾斯泰真正的文學力量?!?/p>
托爾斯泰最不喜歡的作家大概包括莎士比亞,然而,我卻在傅譯莎士比亞中找到了新譯托爾斯泰帶給我的相似感受:一種生機勃勃、自由狂野的精神。我收到傅光明翻譯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才讀了十幾頁,就驚呆了。朱生豪的翻譯文雅地抹去了所有關(guān)于性的粗俗語言,但傅譯不僅在正文中出現(xiàn)了明確的性意象,更有不少注釋詳細指出“枇杷”這個詞何以會有那么重的口味——讀者可以自己去找,這里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出來。更要命的是,羅密歐的愛情話語,也有濃重的性意味。朱麗葉并非純潔得聽不懂,何況奶媽是終極的性話語高手。我不得不說,這一層面的表達差點喧賓奪主,讓《羅密歐與朱麗葉》顯得充滿民間的喜慶色彩、狂歡意味。
傅光明的翻譯是在參考了許多前人成果的基礎(chǔ)上展開的,他的目的即是用最當代的白話來恢復莎劇的生動,也要矯正許多代代相傳的對于莎劇的誤讀。朱生豪先生譯《哈姆雷特》的名句:“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幾乎所有譯本都將這句話上升到存在哲學的高度。然而,傅光明考證,這句話原來僅僅是哈姆雷特自己的事兒?!皩ξ襾碚f,活著還是死去,這點是最要命的?!被蛘摺笆腔钪?,還是死去,我的問題就在這兒。”傅光明的莎劇翻譯或許在一些讀者看來有不小的顛覆性,文藝復興的名句,竟然變成市井中的大白話。但從莎劇版本的細膩考證來看,哈姆雷特執(zhí)著思考的可能確實不是哲學家考慮的存在問題,這句名言就是他瘋言瘋語的本色。
傅光明坦言,這是針對英語世界各種不同版本的莎?。骸暗浇裉?,或許也沒有哪位出版莎翁全集的東家敢于‘權(quán)威’地說,他家的莎士比亞是最最忠實、真實甚至完美的。這何嘗不是莎翁永恒藝術(shù)魅力的體現(xiàn)!”
莎士比亞是中國人心目中西方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至今在中國通行的仍是20世紀朱生豪、梁實秋幾位先生的譯本。然而,一時代應有一時代的新譯文,不僅僅是因為我們的語言本身變化了,而且學術(shù)研究也逐漸發(fā)展至關(guān)注于揭示版本、文本、歷史情境、故事原型之間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使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莎士比亞的時代、思想、文明。傅譯莎士比亞是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莎士比亞,也是還原莎士比亞時代的工作。傅光明先生以學者嚴謹?shù)目坚尮Ψ蚩甲C詞語典故文化,用詩人的熱情把莎劇語言翻譯得通暢流利。在好好地讀一本傅譯莎劇之前,不妨先從他寫的那些所謂“暗黑”莎劇詮釋入手,你會發(fā)現(xiàn),西方經(jīng)典也可以那樣鮮活熱鬧。
《蘇州教育學院學報》組織的這一期專輯,每篇文章都下了細讀的功夫。這是應該的。大道理其實不需要,我們讀到的是有活力的文字,無論是譯,還是釋,皆需一字一字去認真品讀。自梁啟超給了莎翁“莎士比亞”這個中文名字之后,一百多年過去,他重又變成了一個年輕人,西方文明生命之樹的枝繁葉茂,是一片郁郁蔥蔥的屬于青春的世界。作為莎士比亞研究的門外漢,我斗膽接受刊物的邀約,寫下以上文字,主要是向傅光明先生致敬,是他讓我重新愛上莎士比亞,且日益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