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尤今
次子小時患有哮喘病。病一發(fā)作,他的喉嚨便好像被復仇者死命地掐住,必須把嘴巴張得極大,掙扎著呼吸。有時,他盡了全力都無法把稀薄的空氣吸進窄窄的喉管里,一雙原本不大的眼睛睜得好似兩個圓圓的銅鈴,那樣子像足了一尾不慎被浪沖上岸來的干渴至極的魚。每次碰上這種情況,我便覺得心上擱著一根香煙,那冒著紅光的煙頭把我的心灼得很痛很痛。遍尋名醫(yī),遍服偏方,連鱷魚肉和蝙蝠干都買來熬湯給他喝。多管齊下,哮喘病終于完完全全地斷了根。
糟糕的是,哮喘病治愈后,他卻患上了另一種無藥可醫(yī)的“后遺癥”:他的嘴巴常常無意識地、愣愣地張著,張得很大、很圓、很專注、很丑陋。這種“張口癥”不分時間,不看地點,隨時隨地發(fā)作。
每每看到他嘴巴張得那么開,旁人總錯誤地以為他可憐的下巴脫臼了,那樣子傻傻的,看得我火冒三丈。我苦口婆心地勸他,一說再說,卻發(fā)現(xiàn)效果等于零。不論在家或在外,他的口要張便張,隨心所欲。我不憚其煩,勸了又勸,只差沒有聲淚俱下了,他卻在兩只耳朵旁豎了“此路不通”的牌子,依舊我行我素。
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塊磨刀石,原本厚厚的耐性被他愈磨愈薄,所以勸誡的語言不再那么婉轉(zhuǎn)溫和,也不再那么委婉動聽,漸漸地加入了怒氣,加入了諷刺。話,越說越大聲,越說越難聽,語氣當然也越發(fā)尖酸、尖厲、尖刻了。后來,幾乎是一看到他張口,我便跟著張口——罵他。
一日,他坐在電視機前,張著口,我一如既往地說著重話,他突然抬頭看我,眼神里充滿了不被理解的悲哀,說道:“媽媽,您以為我沒有努力,不曾盡力嗎?以前有哮喘病時,我心里一直有個陰影,老是擔心嘴巴一旦合上了,便再也呼吸不著空氣。這樣的恐懼一直追隨著我。我需要時間來擺脫這個陰影,只有擺脫了這個陰影,我才改得了這個壞習慣!媽媽,請您耐心一點,好嗎?”
一番發(fā)自肺腑的話說得我既難過,又慚愧??吹讲≌鞫蝗プ匪莶∫?,知道積重難返而偏偏希望立竿見影,這樣的一種心態(tài)不也是病態(tài)的嗎?(摘自《曇花的哲學》 浙江文藝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