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杵增
我在鄉(xiāng)下長大,從小喜歡讀書。
慢慢在小鎮(zhèn)里上了中學(xué),發(fā)現(xiàn)自己更喜歡讀“古時候的書”,比如《論語》,比如《道德經(jīng)》,還有《李白詩選》《古詩三十六首》這樣的集子。小鎮(zhèn)安逸,資源卻少,身邊并沒有同好,只靠著摸索,能在書店遇到一本《論語》已是萬幸,出版社、版本什么的,根本沒這些意識。書里的內(nèi)容,很多地方都在半懂不懂間,看了注釋反倒更迷糊了,也找不著人請教,加之性子疏懶,背不下來,要怎么讀下去呢?只好想了個偷懶的笨辦法:抄書。
我中學(xué)的時候,抄過《論語》《道德經(jīng)》。坐在書桌前,正兒八經(jīng)地裁好白紙,想象著古時候線裝書頁的樣子,自己畫上線,然后從右往左,豎著抄。
然而我終究沒有在這段時期讀好它們,反而對讀過的詩印象深刻,不需要注釋也能猜到大概,仿佛自己從詩中看到詩人,聽到他的聲音,明白字詞背后的幽微。
人總是忍不住手癢,讀著讀著就想寫。那時也不懂平仄押韻格律,只是一個感覺,大致平仄相間就對了,但“平仄”又是什么呢?可能是普通話里一二聲屬于平聲、三四聲屬于仄聲?然而讀得越多越迷茫,常發(fā)現(xiàn)在應(yīng)該仄聲的位置是個第一聲或第二聲的字。這么說來,難道不需要講究平仄嗎?好像也不對。自己寫的東西,好像是“詩”,又好像什么都不是。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整個中學(xué)時代,一直找不到答案,關(guān)于詩的心思漸漸就沉下去了,輕易不會泛起漣漪。直到上了大學(xué),遇上召南詩社的師兄,在兄長的指引下,才真正開始讀書。也直到這時,才明白以前自己寫的都不是“詩”。
所謂“真正開始讀書”,首先是系統(tǒng)地去進(jìn)學(xué)。最初接觸到的,是中華書局的《四書章句集注》及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杜詩鏡銓》,兩個都是繁體豎排,我曾幻想過它們的樣子,拿到手時,不自覺捧著輕輕翻開,整個人都嚴(yán)肅起來,決定要一口氣讀完它們,但事實并沒那么配合。
繁體字是我碰到的第一個難題,很多字我都連蒙帶猜,估摸著它們“翻譯”成簡體的樣子。其次最難受的是豎排,以前自己抄的時候,更多的其實是在享受這種“與眾不同”帶來的快感,真輪到自己來看這些書,眼睛一時都不知道擱哪才好,讀了上行找不到下行。
這種處處卡殼的狀態(tài),讓人很不舒服,忍不住要懷疑自己“是不是這塊料”,但它很容易適應(yīng):配合《古漢語字典》之類的工具書,硬著頭皮讀下去,不知不覺間就習(xí)慣了。
對于四書,我只在《論語》用過力氣。有一年的春節(jié)前夕,好友方潤生發(fā)信息跟我說:最近在家?guī)桶謰尭苫?,體會到他們的艱辛,才漸漸讀懂了《論語》。我正在大街上,人來人往的,看到這句話忽然想仰天長嘯一聲,那瞬間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夫子在《論語》里面說的,都是需要我們?nèi)ド眢w力行、一一印證的,而非空頭的大道理。
《孟子》并沒有多讀,可能跟個人性格有關(guān),不喜歡辯論??傆X得道理是即是,非即非,不以辯論結(jié)果為轉(zhuǎn)移,雖然孟子感慨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但《孟子》多長篇辯論,終于是缺少緣分讀進(jìn)去。至于《大學(xué)》《中庸》,用力則更少了。
說到《論語》,后面還讀了錢穆先生的《論語新解》,那時于白文記得不牢,只好重新用老辦法,繼續(xù)抄書。不過具體的做法有所調(diào)整:繁體豎排無句讀、只抄白文,抄完再回頭斷句。
人漸漸接觸世事,心就容易躁,抄書常常走神,不時有抄錯的,隨手劃掉接著抄。一天忽然想:既然要抄書,心不在焉到連篇錯字,時間精力豈非虛擲?若連抄書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那應(yīng)該是白讀書了。從此抄書前便洗干凈手,靜下心來再開始,慢慢就好了很多。
直到現(xiàn)在我仍保持著抄書的習(xí)慣,不過近年來抄得更多的是前人的詩集。上了大學(xué)開始學(xué)詩,雖從《杜詩鏡銓》開始,但自覺并未讀進(jìn)去??赡苁悄昙o(jì)還小,涉世未深,而老杜的詩句常如玄鐵重劍,沉是沉了,卻得不到相感。后來讀陳沚齋先生選的黃庭堅、黃仲則詩,及吾粵詩宗黃節(jié)先生的詩,受到很大震動,原來唐代詩人之外,宋代、清代及民國的詩人,作品寫得如此好?;蚴輨呕蛏钋?,或兼有風(fēng)神骨力,讓我眼界大開,仿佛在跨過平仄這道門檻后,直接就被領(lǐng)進(jìn)了恢弘雄奇的世界里。
這時單純的背誦抄寫,已經(jīng)不能滿足我了,開始學(xué)著分春館的調(diào)子擁鼻吟哦,甚至放聲諷詠。走在路上時常常會恍惚,直不知今是何世、身是何人。這么說似乎玄了,但確是我的個人體驗。此后再下筆去寫,筆下的詩句,也漸漸有了樣子。
不知覺間,歲月已如冰底之水,自我第一次碰到《論語》及《李白詩選》至今,二十來年的光景,悄然就流走了。年少時的幻想,早如煙云般消散殆盡,但從讀書中獲得的力量,卻一直支撐著我堅定地走向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