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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想故事集

      2019-07-12 12:35:54張檸
      花城 2019年1期
      關鍵詞:安達

      張檸

      1.身 世

      安達對這家南方最大的圖書館了如指掌。多年來,每逢周五下午,他都在文學閱覽室的書架前徘徊,讀著書脊上的書名。偶爾也翻閱一下目錄,或讀一些有趣的章節(jié)。經常與新書的書脊相對凝視,跟故事里的人物眉來眼去。小說人物的抒情和敘事之音,壓倒了圖書館外嘈雜的市聲?;孟氲臅r光緩緩地流逝,安達的心充實而寧靜。

      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一本舊書的書脊上。這本被人翻破了的書,名字竟然叫《安達平淡無味的身世》。安達大吃一驚,連忙抽出這本書,拂去上面的灰塵,急切地翻閱起來。書的第一段是這么寫的:“安達1965年8月26日子夜,生于H省D縣一家鄉(xiāng)村醫(yī)院。父母皆為醫(yī)生。出生時難產。剖宮手術由他父親操刀。”憑著職業(yè)敏感,安達知道這是一種典型的新聞體敘述。短短的一段話,具備了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結局這新聞五要素。不像是文學虛構故事。這個安達是我嗎?他帶著疑惑嘀咕了一句,接著往下讀。

      “安達的母親作為一名婦產科醫(yī)生,長年累月奔波在鄉(xiāng)間,為農村婦女治病。晚上還要參加各種批斗會和學習班。所以,只好把九個月的安達寄放在鄉(xiāng)下奶奶家。這年秋天,他患上了小兒麻疹。奶奶將他關在一間密不透風的房間里,不停地給他喂糖開水。從此,給他留下了一個哮喘病的后遺癥,以至于他終身服藥?!艢q時,安達離開了奶奶,開始與父母和比他小兩歲的妹妹在一起生活。與妹妹的爭吵直到他離開家去上大學時才算告一段落?!?/p>

      讀到這里,安達臉色蒼白,兩腿發(fā)軟。他來到閱覽大廳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端著這本書愣住了。小三十二開本,原裝封面和封底早已破落?,F在的封皮是圖書館的人用牛皮紙重新制作的。書后的責任表也不完全。作者和出版社的名字也不見了,只有幾行阿拉伯數字,其中可見“1959年8月第一次印刷”的字樣。安達來到服務臺,要求工作人員幫他查尋這本書的作者和出版社的有關信息。值班的女孩懶洋洋地在電腦上敲了一陣,屏幕上出現的是一片空白。她說,這是前不久清理書庫時發(fā)現的舊書,原書登記卡不見了?,F在的登記卡是新編的,所以無法查到從前登記的有關資料。

      安達無可奈何地回到座位上,神情恍惚地翻閱著這本奇怪的書。全書共三十三章。標題依次叫:《一歲的安達》《兩歲的安達》《三歲的安達》……所記之事,都是一些雞毛蒜皮、平淡無味的瑣事。連那只小松鼠的事情都記錄在案。

      遙遠的場景從安達的記憶深層緩緩地流出:從二樓安達的臥室窗口,可以看到鎮(zhèn)醫(yī)院門前那棵巨大的銀杏樹,枝葉遮天蔽日。平時,銀杏樹枝葉蔥郁蒼翠,每到中秋節(jié)前后,成熟的銀杏果實便開始由青綠變成金黃,果皮開始腐爛而散發(fā)出誘人的臭味,秋風一吹,柔軟金黃的果實掉落在樹底下的茅草和荊棘叢中。這時候才是安達和小伙伴們,還有黃鼠狼和松鼠最活躍的時候。銀杏樹上有很多雀巢、啄木鳥窩,樹底下還有蛇洞、黃鼠狼和松鼠的巢穴。一根長長的枝丫伸到了安達的窗臺。那只十分漂亮的灰色小松鼠,沿著那根枝丫跑進了安達的臥室。安達采取了“關門打狗”“甕中捉鱉”的戰(zhàn)術,逮住了松鼠,把它關在一只裝盤尼西林針劑的硬紙箱里養(yǎng)著。小家伙日子過得清淡,每天只喝些冷水,吃點餅干。那天黃昏,安達正在飯桌上聽父親吹牛,只聽見臥室里咣當一聲,是裝水碟子掉在地板上的聲音。等安達趕到的時候,醫(yī)院那只大黑貓趕緊逃跑,小松鼠趴在地板上,背脊上一排牙印……

      在《九歲的安達》一章中是這樣寫的:“安達一邊哭,一邊把小松鼠裝進一只藥盒子里,把它埋在醫(yī)院門前那棵大銀杏樹底下,也就是小松鼠的家邊上?!捎趥牡貌幌氤燥?,他遭到了父親的嚴厲斥責。”

      安達一下子就沉浸到了對童年往事的回憶之中去了。他暫時忘記了最初的驚悸和恐懼,也不去想作者是誰的問題了。在《十歲的安達》一章中,記述了小華的死:“住在銀杏樹下的伙房里的小華病死了。他是醫(yī)院廚師的小女兒。前幾天,她還答應過安達,等到除夕夜,帶安達去看銀杏樹開花?,F在她提前死了。安達撩起窗簾的一角,盯著廚房里忽明忽暗的燈。小華的媽媽從鄉(xiāng)下趕來,一邊忙著將小華搬放在一張竹床上,一邊急劇地啜泣。后來,哭聲漸漸地消失在通往鄉(xiāng)下的小路上?!痹凇妒q的安達》一章里,記述了他第一次學抽煙的經歷。的確,那是在一個高年級同學的鼓勵下,晚上躲在學校的廁所里干的。從此,從此他開始經常從父親的煙盒里偷香煙。事情的敗露是因為妹妹在他的口袋角里發(fā)現煙屑。父親罰他跪了兩個小時。

      最令安達感到恥辱的,從來都沒有向別人提起過的兩件事,竟然清清楚楚地寫進了《十五歲的安達》一章中。第一件事是這樣記述的:“那天家里來了客人。安達只能將移動行軍床支在客廳里。半夜醒來,他發(fā)現內褲上一片黏濕。安達在性夢里的激動漸漸消失之后,感到一種深深的罪惡,一種刻骨銘心的恐懼和焦慮?!钡诙碌臄⑹觯骸霸趯W校里,每天都與他形影不離的彭小虎突然不理他了。開始幾天,出于一種傲慢,他盡力克制自己,裝作滿不在乎。三天后的一個晚上,他才終于克制不住了,便走到隔壁宿舍里彭小虎的鋪前,來回地走著,一邊用眼睛瞟彭小虎,一邊還口中念念有詞。更可怕的是,他發(fā)現彭小虎的目光中充滿著鄙視的神情。盡管如此,在一個禮拜天的下午,他還是找到了個借口,去了彭小虎的村子一趟,為的是想見彭小虎一面。安達心中的這一隱痛,直到他考入大學,有了異性朋友之后才慢慢消失。”

      讀到這里,安達倒抽了一口冷氣,同時,心中十分憤怒。他認為,這種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在文學手法中簡直是幼稚,這種新聞敘述方法,西方十九世紀中葉就開始丟棄。并且,作者有什么理由猜測到主人公內心的隱秘呢?安達心中被一種十分復雜的情緒籠罩著:恐懼、憤怒、驚訝、羞恥。……在把書頁翻得嘩嘩作響的同時,安達還不停地扭動著屁股、咽口水、撓頭、用拳頭輕輕地捶桌子。直到對面一位女讀者拋來責備的目光,他才被迫安靜下來。對于描寫大學生活的那幾章,安達還是比較滿意的。但美中不足的是,作者的大量的筆墨沒有放到對他現在的女友的描述上,而是詳盡地敘述了那次神不知鬼不覺的失戀經歷。安達認為這種做法是給他的心靈施加壓力,給他今后的道路上投下了陰影。他決心再一次忘掉它。參加工作后的那幾年,是安達最不愿意回憶的。而書中恰恰又在不厭其煩地披露。比如,去幾所大學求職遭到拒絕的經歷。比如,換了幾個單位,依然是清貧如洗。比如,事業(yè)不如意,論文無處發(fā)表,晉級遇到了阻力,完稿的一本書找不到出版社自己又無錢出。比如,做發(fā)財夢,將自己僅有的兩萬塊錢存款投進股票,結果賠了。……

      人們都說,對往事的回憶,是困苦中的人賴以生存下去的一種力量。有個外國學者,名字叫馬爾庫塞,他說回憶是一種解放的力量。德國人弗洛伊德認為,回憶可以治好精神病。安達不這樣看。安達認為自己的往事都是一些苦澀的回憶。他不愿意回憶。如果說這些年來他在生活中有了什么收獲的話,那就是他培養(yǎng)了一種很強的對抗回憶的能力。他喜歡遺忘,他認為遺忘才是生存下去的力量。在這一點上,安達是德國哲學家尼采的同道。因此,他對《安達平淡無味的身世》這本書,還有這本書的作者,尤其是這本書開始深惡痛絕。因為這本書不但勾起了他苦澀的回憶,還破壞了他與新書脊相互凝視的寧靜,以及在書架中游走的陶醉。

      安達惡作劇般地將書翻到《三十二歲的安達》這一章,為的是想馬上證明這本書的錯誤和荒謬。但是,他馬上讀到了這樣的敘述:“安達在他三十二歲生日的第二天下午,坐在南方圖書館的文學閱覽室里,讀《安達平淡無味的身世》。他在驚奇和憤怒中,忘記了他在此刻應該干的事情?!卑策_抬腕看表,時間是五點整。昨天晚上女友為他舉辦了小型燭光生日晚會。兩人一起吃了蛋糕。臨別的時候,女友囑咐他,今天下午四點在華歌影院門口見面,電影是最新香港打斗片《毒窟奇遇》。盡管安達對這一類片子不感興趣,但女友說要輕松輕松,他也沒反對。女友是低他三屆的校友。難得的是,在這個銅臭味十足的社會里,她并不曾對安達過于清貧的生活有過多的埋怨,但對他這種靜如止水的生活方式是極為不滿的。

      此時此刻,安達知道,在他的反復無常、充滿險情的愛情道路上,又多了一道柵欄。安達捧著《安達平淡無味的身世》這本破舊發(fā)黃的奇書,不知所措。他也有勇氣繼續(xù)往下讀了。尤其是后面一章。誰也不能預料自己往后的命運??墒且坏┯腥嗽陬A言你的未來,就像瞎子算命測字一樣,那的確是一件令人吃驚又惶恐的事。所以,安達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往下讀。

      最后一章是《三十三歲的安達》,敘述語言似乎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一改前面那些力求客觀的敘事風格,語句中充滿了一種悲愴的氣氛,讀得安達氣都接不上來。該書最后一段是這樣寫的:“自從兩年前圖書館那次失約以后,女友對安達的態(tài)度冷淡了許多。她似乎對他們倆之間了無生趣的愛情,不抱太多希望。但她到底還是沒有離開他。每當她下決心離開他時,就想起了他那雙在大學里陪伴了她一年多的眼睛。那是一雙像小狗的眼睛一樣濕潤的眼睛,盡管沒有什么力度,但卻充滿了詩意的溫柔和同情,甚至還帶有一點兒神秘。她知道,在這個現實里,這種能給她慰藉的眼睛是不多的?!弊x到這里,安達的那雙小眼睛更加濕潤了。

      安達揉了揉眼睛繼續(xù)往下讀:“冬天,他們一起到北方去度蜜月。佳木斯遠郊有一座森林公園。冬天進入旅游旺季。安達和女友乘坐一輛由八條西伯利亞拉橇狗拖著的大雪橇,從山頂上飛速地往下沖。在半山腰拐彎的地方,一條公狗將一條母狗惹火了,在半山坡上咬作一團。后來,雪橇連狗帶人一起滾到了右邊那條深深的峽谷。”(全書到此結束)

      這真是笑話。安達想。蘇州杭州、桂林肇慶、張家界九寨溝,哪里不好旅游?我干嗎非要去北方呢?干嗎要去那個什么佳木斯呢?不可能!我不可能去北方度蜜月。南方氣候宜人,交通便利,我干嗎要去北方呢?不可能!不,不……女友的舅舅不是在北方工作嗎?安達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千萬不能讓她去北方!一定要想方設法打消她這個念頭!安達回過神來,發(fā)現自己好端端地坐在圖書館閱覽廳的椅子上,不由得心中一陣欣慰。

      安達突然萌生了新的想法:出書、炒股、晉級……都見鬼去吧。從此小心生活。首先不能去北方(可惡的西伯利亞拉橇狗);第二是走路時多加小心;其三沒事就來翻翻《安達平淡無味的身世》這本書。安達站起來,把《安達平淡無味的身世》這本幾十年前第一次印刷的,如今顏色深黃紙質老化的書放回書架的原處,對值班的小姐點了個頭,急步走出圖書館大門,找他的女友去了。

      2.鳥 語

      為撰寫《詞語的奧秘——對鳥語的詩學解讀》一文,安達吃了不少苦頭,也得到了許多樂趣。小時候讀童話,對那些能與鳥兒絮絮叨叨地私語閑聊的小姑娘,安達是心神往之。自己為什么對鳥語一無所知?這個疑問曾經長時間糾纏著他。長大以后忙于俗務,就漸漸淡忘了這件事。大學中文系畢業(yè)之后,他成了省社科院文學所的一位青年學者。他把“鳥語詩學”作為自己近期的主攻方向。史料告訴他,懂鳥語不是妄想,歷史上懂鳥語者也不在少數,中國歷史上的名人就有孔子的弟子公冶長,還有漢代高僧安世高。安達堅信,鳥語作為一種符號,它的聲音系統(tǒng)與意義系統(tǒng)之間,一定有可以識讀的關系。為此,他日思夜想,殫精竭慮。

      那天深夜,安達起床在日記本上寫下了兩行詩句:“兇殘的失眠將我從忘卻中拖出/黑暗世界孤獨而又焦慮的旁觀者??!”然后重新躺倒床上,在忘卻與記憶的邊界上,躺成一個半夢半醒的姿勢。突然,他聽到一種陌生而又親切的聲音,但記不得是否聽過這種聲音,也分不清聲音是夢中的還是房間某個角落里傳來的。驚醒之后,他發(fā)現鳥籠里那只小畫眉,像平常一樣在啾啾叫喚,還生氣地踢翻了那個裝食的小碟子。安達走近鳥籠,將小碟子擺正,加入了一小撮粟米,再往小水罐里添了一些涼水。當他重新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的時候,即他的頭顱與腳踵處于同一水平線上,并且,腦子里產生了一種似乎是失重的感覺時,那陌生的聲音又飄然而至。安達突然感到自己置身于一種從未有過的歡喜之中。

      安達斷定,這正是那只畫眉鳥發(fā)出的聲音。他猛地翻身躍起,將書架上所有的百科全書和辭書擺在地板上,查閱“鳥語”條目。詞書上說:“有一部分人在某些特定的狀態(tài)下,是可能聽懂鳥語的?!鞭o書中對這種“特定狀態(tài)”的解釋是:一、身體虛弱或咳嗽時;二、半夢半醒的失眠狀態(tài)時;三、倒立或做金雞獨立狀時,其中特別強調了“可能性”的問題。辭書中還指出,一旦脫離了這些“特定狀態(tài)”,你就可能忘掉你聽懂的東西。有一些傾聽和解讀能力很強的人,往往適用“意念控制法”來保持記憶。這種“意念控制法”的一項基本要求,就是將事物看成是倒過來的。比如,把樹葉和樹枝看成是向下的,樹干看成是向上生長的,就像倒立的人所見的世界一樣。

      安達知道,鳥語是不能一句一句地單獨翻譯的。它是一個隱喻的系統(tǒng)。必須將它用符號記錄下來,進行系統(tǒng)地整理,才能有一些眉目。為了記錄,安達決定選擇第三項要求:倒立或金雞獨立(其他的兩種狀態(tài)下是無法記錄的)。在此后的日子里,安達一有空就在鳥籠前面倒立著,兩只腳的腳尖靠在墻上,一只手匆匆地在筆記本上記錄。在倒立的過程中,安達想起了一句瑜伽格言:“頭足倒立是保證靈魂重新歸于平靜的道路?!?/p>

      所以,盡管每天的倒立折磨得他頭暈腦疼,但安達感到,他的心情十分寧靜,兩只耳朵的通道也出奇地空曠。他那長期懸在空中的百會穴,此刻正貼近地面在聆聽;而長期被阻塞在地面的涌泉穴,此刻正懸在空中。鳥語的信息正潮水般地涌向涌泉穴,經他的手又記在了紙上。在迫不得已時(比如太累的時候),安達也間或采用嬰兒躺在搖籃里的姿勢:兩條腿高高舉在半空中。

      在這一過程中,安達遇到兩個最大的困難。第一是對鳥語聆聽者個人生活方面極度嚴格的要求。其中特別提到了個人衛(wèi)生的問題。比如,對腳的清潔的要求。因為在這里,最低處的腳取代了頭的位置,“低腳”變成了“高足”。安達被迫每天三次用熱水凈腳。在這以前,他是很少做的,即使是每天一次也難保證。第二個困難是,當結束記錄而站立之后,為了保持對鳥語的記憶,往往要求用“意念控制法”來思考或行為,但經常被隔壁史學所的陳坤和經濟所的趙明攪了。陳坤要找他討論今天的各種事件,將來進入歷史時如何記錄的問題。趙明要找他談股票行情,還不時地嘲笑安達那次虧本的炒股舊事。安達心里十分著急。他認為陳坤和趙明的行為,是在誘惑他將那調節(jié)涌泉和百會兩個穴位的丹田之氣,集中到嘴唇等外表器官上。所以,每次與趙明和陳坤長談之后,安達總是不能集中注意力,弄得心慌意亂,兩耳閉塞。他決定,每天下班之后,先到陳坤和趙明的房間里小聊一陣,消耗掉他們聊天的欲望,然后再回房間閉門不出。

      還有一些小麻煩是安達自己造成的,根本原因是他缺乏足夠的定力,太容易激動。在一次文學所內部的學術交流例會上,安達急切地表達了他最新研究成果的主要觀點,他還狂妄地大聲宣稱,自己聽懂了鳥語。結果,會議室里響起了幾分鐘的哄笑聲。安達以為同事們聽出了他研究中的破綻,心中暗自自責。應該把幾處疑問解決之后再公之于眾!他為自己的草率沖動而窘迫不安,解嘲地笑了一下就沉默不語了。散會之后,他獨自一人,在省社科院的林蔭道上緩步走著,所長遠遠地喊住了他,關切地詢問他的身體狀況,并反復叮囑要勞逸結合,不要把身體弄垮了。安達正想與所長寒暄幾句,遠遠地看見所里幾位女同事,正在對其他研究所的人說些什么,還用手指往這邊指點。一陣笑聲結束,安達急忙對所長說了聲再見,就抽身走了。

      面對厚厚的三大本觀摩筆記,尤其是幾處用紅筆標了疑問號的地方,安達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原以為找到了一種核心的東西,能將這些零星材料串起來??墒怯袔讉€地方是解釋不通的。安達一邊繼續(xù)觀察和記錄,一邊到南方圖書館查閱生物學、動物學、神學、哲學和文藝學資料。他深切地感受到這些工作與聆聽鳥語時的感覺相比,真是苦不堪言。但他似乎不愿獨自享用他的成果。他還妄想最終編寫一本《鳥語詞典》,供那些耳根阻塞的人查閱。每每想到這些,他那很少激動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喉嚨中還伴有一種咕咕的響聲。

      更令安達激動的是,最近他的意念控制能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強度。他秘密走訪了一位住在遠郊的瑜伽高師。老頭子仔細觀察了安達的雙腳之后,滿意地點了點頭說:“我們不一定要到印度哲學中去尋找瑜伽的根基,中國也有。知道‘泰卦()的卦象嗎?上坤下乾,上陰下陽,像一只倒掛在屋梁上的蝙蝠,也就是你天天倒立訓練、腳上頭下的姿勢。這是人真正應該具有的姿勢。人類那愚蠢無明的頭顱,如今謙卑地降到了地面,而卑微的雙足被洗凈,抬到了空中。明白了嗎?繼續(xù)練吧。”

      安達說:“請問先生,那玄之又玄的道怎么理解?”老頭子說:“你看,你的頭又倒回來了。受了一些幾何學和邏輯學教育,就愛刨根問底。道為體,德為用。談道只能談玄,談德才落到了實處。我剛才對你談了許多關于德的知識,你不停地點頭,其實你并沒有明白。德就是道的走法,也就是足的位置,是心對道的全部經驗。倒立或者沉思的時候,不要太執(zhí)著事物本身,還要讓心走到正道上來。使你的頭顱的弱點、缺陷暴露無遺。擺正你的姿態(tài)吧?!崩项^子說完,便閉目無語。

      自從那次學術交流會之后,安達成了文學所眾人關注的中心,經常有些同事借故來找他聊天,并在他的房間里四處窺視。但這些探秘和窺視,已經不能攪亂安達的意念了。安達對窺探采取了十分寬容的態(tài)度。別人掀起窗簾的一角窺探他時,他不也在掀起鳥籠罩布窺視那只小鳥嗎?安達認為,在對他物的窺視中,人們可能會不斷地發(fā)現自己的存在。當然,窺視的姿態(tài)和心態(tài)是不能不講究的。

      陳坤躲在窗口窺探安達時,發(fā)現安達正在面對鳥籠倒立著,便忍不住笑出了聲音。安達開門問陳坤,發(fā)生了什么事。陳坤支支吾吾地說是來送東西,順手給了安達一個裝滿材料的大信封,說是資料館的人托他轉交的,接著,便側身擠進了安達的房間,在鳥籠前停了下來。陳坤說:“安達,這會兒小畫眉在說什么?”安達十分耐心地解釋說:“鳥的每一個叫聲,一般都不可能單獨翻譯。每一個叫聲,如果翻譯成世俗的功能語言,那就是一部巨大的詩學著作。但是,如果你認真地聆聽和觀察就可以發(fā)現,它每叫一聲,就配有一個獨特的姿勢。這樣,它就是從各個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聲音和姿勢,對同一件事情進行言說……”陳坤兩眼茫然,只好干笑幾聲就走了。

      安達打開陳坤送來的信封,里面是自己不久前花了兩個晚上填寫的一份材料。有一些還是他通過電腦操作整理出來的。這份資料都是供“信息高速公路”辦公室使用的。市政府的文件上說,“信息高速公路”入網,也要優(yōu)先考慮知識分子。所以,科研單位和高校工作人員就成了第一批入網對象。所長說,每個人都要按表格上的要求認真填寫。比如個人愛好、購物習慣、血壓和脈搏狀況。思維模式和情感方式那些軟指標欄目,大家也要認真對待,盡量不要讓假信息進入了信息網絡?,F在,安達精心填寫的這份資料退了回來,上面還注明了理由:“電腦拒絕接受本資料的任何信息?!睋f全院上交的三百份資料中,安達是唯一被退的。安達突然感到一陣暈眩,進而感到迷惘。在稠人廣座之中,安達突然意識到自己十分孤單。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后沉浸到啾啾鳥語中去了。

      陳坤對安達說:“入了網真不錯啊,我想買什么東西,正在猶豫,就有人送上門來了。前些天,我還收到了一份通知,要我注意兩個問題:一是說我的胃近日可能會有病變,要我趕快去醫(yī)院檢查;二是說我目前正在著手的一個研究課題,并不是當前史學界研究趨勢中的最佳選題,要我注意研究方案的修正。……進了網真不錯啊……”陳坤還勸安達進網,說可能會對他的鳥語研究有幫助。

      安達的注意力并沒有集中到陳坤喋喋不休的聲音上,而是注意到他的雙腳和他走路的姿勢上。安達驚奇地發(fā)現,陳坤一邊得意忘形地談著,一邊走著一種奇怪的步子。只見他右腳往左踩,左腳往右踩。隨著這種步子,他行走的路線,與林蔭道路面由水泥匠鑲嵌的白色瓷磚圖案完全吻合。陳坤每踏一步,安達心里就一陣抽緊……

      又是一個長長的失眠之夜,小畫眉用金雞獨立的姿勢站立在鳥籠里打盹。安達起床在筆記本上記下自己剛剛想起的詩句:

      百舌鳥和貓頭鷹和祥的啼鳴

      是空曠的耳朵飛翔的翅膀。

      骨骼間抒情的氣息

      穿梭在飄浮的云彩間。

      3.藍眼睛

      南方一家熱衷于爆炸性新聞的小報,最近幾天頻繁地登載關于“掃黃打非”的消息。前幾天,頭版的右下角又刊登了這樣一條新聞:“5月7日下午,兼營不正當業(yè)務的紅蚱蜢美容廳遭到了警方的查封。作為犯罪嫌疑人,老板和幾名女服務員當場被收審。警方同時拘留了幾位正在從事不正當消費的人士,其中有某機關的處長譚某,個體戶劉某某,作家安某……”

      對這種司空見慣的消息,我一向不大留心,只是“安某”的出現,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安某”一定是我的朋友、小說家安達了。令我狐疑的是,生活態(tài)度嚴謹迂執(zhí)、很少出門的安達,怎么會出現在這種場合呢?

      那天晚上,電話響個不停。朋友圈里都在傳播和議論這件事。據青年畫家程樹青說,掃黃稽查隊里有一位警察,是詩歌愛好者,與作家圈的交往比較多。他認出了安達。他站在安達身邊,故意大聲喊叫:“看熱鬧的,過路的,趕快離開,不要影響我們執(zhí)行公務!”安達卻無動于衷。他只好走到安達面前說:“你是過路的嗎?”安達說:“不不不。我是來洗發(fā)的?!蹦俏痪煊悬c哭笑不得。本來干警察這一行,也幫不上作家朋友們什么忙,這個機會也不能輕易放掉呀。他又說:“你是第一次來吧?”安達說:“不不不。我經常來,是包月的?!睔獾媚俏痪熳ё∷囊骂I就往警車上扔。

      這些傳聞盡管繪聲繪色,我依然是將信將疑。因為文學界的人說話總是愛“典型化”,語氣動聽而夸張。他們喜歡將發(fā)生在好幾個人身上的事情集中到一個人身上,將不同時間的幾件事情當成一件事情說,假的都變成真的了。但作為好友,我總得當面問問他才踏實。

      半個月之后,我去看安達。他住在文人畫家音樂家集中的文昌路。那條被綠蔭籠罩著的幽靜的街道,從前是不讓機動車行走的,只準步行,生怕響聲打斷了作家和藝術家們的思路。如今,商人的叫賣聲掩蓋了文人的吟唱聲,整條街都變成了世界名畫贗品、假古董商的天下,人聲鼎沸,生氣勃勃,商機無限。難怪安達的小說越寫越少了。他被叫賣聲打斷了思路。

      那是一棟陳舊的法式老樓,據說解放前是歐美同學會的房產,剛落成不久就解放了。八十年代初,政府在報紙上登過一則啟事,叫他們派代表帶房契來領回這棟樓房。據說,那些留學回來的老頭子開會商議過幾次,但沒有一個人敢出這個頭,最后不了了之。怪不得經常有一些拄著拐杖的老人在附近轉悠。

      安達住在二樓一個小單元里。盡管十分擁擠,書籍都堆到了走廊上,但房子的高度比現在的火柴盒似的單元要大得多。正南面還有一個巨大的半圓形落地玻璃窗。安達的書桌就擺在玻璃窗下面。窗外是省立圖書館的假山、草地和水池。

      安達一見到我,就遞過一沓稿紙,說:“我知道你來干什么。不用多問了。你看看這篇小說吧。我現在不寫什么實驗小說了。這篇小說帶有紀實性,它能回答你想知道的問題。我并不想用這篇小說來澄清或辯解什么。這篇東西實際上是一篇祈禱文、懺悔詞,或者說一個夢?!?/p>

      我想了一大堆安慰他的話:“懺悔什么?你不過是偶爾為之罷了。何況上帝說過:誰心里動了淫邪的念頭,誰就犯了淫邪的罪。因此,誰也沒有審判別人的資格。所以,你也就用不著懺悔了。我不是來打聽什么,只是隨便坐坐?!边@些話到了嘴邊又噎了回來。我只好坐到沙發(fā)上讀他的小說。

      在安靜的居室里,我總能從亂麻一樣的往事中,抽出一個又一個完整的故事。但是,只要一出門,我的身體就遺失在喧囂的塵世之中。在這座混亂嘈雜的大都市里,我的記憶力壞得出奇。我永遠記不住朋友家的方位、樓層、門牌。每次登門造訪,我都是憑著身體在空氣中的感覺,下意識地走進了朋友的家??墒?,那些朋友從來就沒有因我準確無誤地走進他的家門而高興過,總是對我的到來一驚一乍,好像我到他們家去坐坐,要像國王出訪一樣事先安排日程似的。后來,一些朋友搬進了新居。我發(fā)現,沒有準確無誤的科學頭腦,是找不到他們狐貍洞一樣的新居的,光憑經驗和感覺已經不行了。

      比如,要去朋友溫南的家,我必須在兩道電子防盜門上:一道是小區(qū)的大門,一道是小區(qū)內部他們單位那棟樓的門,輸入他家的棟號、樓層號和單元號,等待他給出開門信號,我才能走進去。還有,我實在受不了他家那匹老母貓的親熱勁兒,在你腿上情人一樣磨蹭。由于溫南夫婦愛它勝過愛我,因此,我還不能對那匹老母貓的親熱有什么明顯的厭惡表情。后來,朋友見面的地點不是在茶樓就是在我家。慢慢地,我也就越來越懶得出門了。只有附近那家紅蚱蜢美容廳,我是經常要光顧的。美容廳的老板成了我的朋友,給我包月,八折優(yōu)惠。除了距離近、價格便宜之外,還因為那里的理發(fā)小姐都年輕漂亮,服務態(tài)度也很周全。

      最近一段時間,我變得更加多愁善感、優(yōu)柔寡斷、心神不寧。這一點遭到了朋友中幾位青年思想家的批評和嘲笑。他們說我心中永遠只是在想著自己的“小我”,對包括人民在內的“大我”,對社會分配的不公,對苦難,對啟蒙和拯救漠不關心。這種冷漠的態(tài)度,只能證明我的多愁善感是假的。我好幾次都試圖張嘴申辯,我想說他們的批判和拯救的激情是假的,但“話語”就是出不來。我只好采取最后一招:疏遠他們。

      我從前就有多愁善感、遇事不能決斷、愛臉紅的毛病,這并不是成了小說家以后的事。有一次,一位著名的評論家對我說:“不是寫小說導致了你的‘性格缺陷,而是這種‘性格缺陷成就了你的小說。”他用手掌擋住嘴巴悄悄地對我說:“這樣很好。不要輕信別人。要堅持住!”

      中學的時候,同學們就明里暗里都叫我“娘娘”。成年之后,我在大家的幫助下也改了一些,但始終沒有根治。我在“多愁善感”前面添加了“更加”這個詞匯。那是因為這個毛病最近表現得更加明顯了。我心里很不安。我不想要這種能成就小說的“性格缺陷”。我想,應該向馮陽周求助,便特地約到珠江邊的向日葵酒吧喝酒。他的專業(yè)是人格心理學,但他不喜歡我叫他心理學家,說那種稱呼太狹隘。他正在運用自己的專業(yè)知識,從事當代思潮研究和社會批評,還寫過一些文學批評文章。

      每一個人首先應該成為一個知識分子,馮陽周用手抹掉嘴角的啤酒泡沫說,你們作家也一樣,否則你就不是一位真正的作家。

      像我這種高中還差一年畢業(yè)的人也能成為知識分子嗎?我問。

      這跟受教育的年數和學歷沒有什么關系。如今,最像知識分子的人,就是工人階級。這是一個立場問題。

      那么,我應該忠實于自己的感覺,還是表達自己的立場呢?我問。

      馮陽周自信地說:感覺固然重要,但不要停留在一些表面的感覺和經驗的碎片上,要找到問題的本質和根源?!?/p>

      我害怕“本質”“根源”這種宏大的詞匯。我最關心的,是與我此時此刻的生存和命運相關的“本質”和“根源”,此外我一點興趣也沒有。我不知道自己最近碰上了什么倒霉的本質和根源。我最近連續(xù)十幾天,都在想同一個女人。三十多年來,我第一次被“女人”這個意念控制住了。從前彌漫著發(fā)霉的書籍味、香煙味和腳臭味的小房子,如今被虛幻的女人氣息和洗頭水味道占據了。我最崇拜的一位偉大作家巴史拉烏說過:“任何一個連續(xù)十分鐘想同一個女人的人,絕不是一個男子漢!”

      但有什么辦法呢?“娘娘”的名聲倒無所謂,習慣了。我是說,我有什么辦法能夠擺脫她呢?紅蚱蜢美容廳那個新來的藍眼紅唇翹屁股的小妞,整天在我眼前飄來飄去。

      第一次見到她,我就看出她是一個剛進城不久的鄉(xiāng)下姑娘。而且,她的化妝暴露了她是一個很過火的鄉(xiāng)下姑娘:過濃的顏料,將眼瞼染得藍幽幽,上面躺著兩條粗黑的、蠶蟲一樣的眉毛,使眼睛成了一個藍色的洞穴;嘴唇涂成了桃紅色,像吃過帶血的食物一樣。對這一切我并不太在意,只要她好好洗頭就行。在給我洗頭的時候,她故意讓我注意她的超短裙,還一邊洗頭一邊用大腿蹭我。我一陣哆嗦,興奮和懼怕交織在一起。平常洗完頭之后,我還會躺下來享受掏耳和按摩臉部的快樂。這一次,我急著要溜號。藍眼睛卻盯住我不放。她追到門口,用一種很有把握的口氣悄悄地對我說:“今天晚上八點鐘,在東郊公園左邊的老榕樹下見?!闭f完又去給另一位男人洗頭去了。

      與一位干不正當業(yè)務的人像情人一樣幽會,就像給一條雜種沙皮狗穿上真絲連衣裙一樣滑稽。她當時的那種口氣令我十分反感,好像老熟客似的。再說,誰知道她是不是設下了什么圈套呢!不久前的一個夜晚,在流花公園里,一位輕信的男子就被小姐的老鄉(xiāng)搶了。我決心不去赴約。那天晚上,我的心情十分浮躁,不能靜心讀書寫作。藍眼睛像一只肥鳥的翅膀在我眼前撲騰。

      對于一個單身男子來說,女人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形影相吊的可憐的肉體。接連好幾天我都沉浸在對藍眼睛的遐想之中。在虛幻的想象中,我一次又一次跟藍眼睛幽會。藍眼睛則顯得特別順從,說起話來還輕聲細語。叫她干啥就干啥,我想象自己一點也不優(yōu)柔寡斷,一點也不“娘娘”,相反,就像君王,像凱旋的戰(zhàn)士。

      好奇心促使我對藍眼睛展開了偵察工作。有幾次,我躲在紅蚱蜢美容廳對面街邊的大叔背后,遠遠地監(jiān)視藍眼睛。當我看到她在給別的男人洗發(fā)過程中,又試圖重演我第一次遇上她時的把戲的時候,我咬牙切齒、怒火中燒。回到家里,我花了整整兩晚的時間,設計了一個有三種行動方案的懲罰計劃。經過反復地修改,這些方案依然不夠完美,其中有一個還漏洞百出。我深深地感到,一個人的能力是那么有限!我把這份懲罰計劃裝進卷宗袋里,準備先讓黃石川審查一下。他是我的文友,公安??茖W校的刑偵學講師。

      折騰了好些日子,我漸漸地對這件事有點厭惡了,就好像一件夢寐以求的新襯衫,在想象中我日日穿,夜夜穿,穿舊了,穿破了,以至于我再也沒有買它的興趣了。從根本上看,想象能刺激語言,但不能刺激身體;你想象越豐富多彩,肉體枯萎的速度就越快。一種疲憊而又無聊的情緒向我瘋狂地襲來。我甚至相信冥冥中伸出了一只手,在向我索要想象中無償占有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我心里驚恐不安,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危機感。

      這就是我為什么請很久不來往的馮陽周喝酒的原因。實話說,我對那次與馮陽周的約會十分失望。本來想找他咨詢一些心理學的問題,尤其是克服心理障礙的方法。但他對我這位坐在他面前的大活人一點興趣也沒有,就像我對他那些僵死的理論沒有興趣一樣。我把內心的驚恐和不安,原封不動地帶回家了。

      出門的時候,我再也沒有從前那種悠閑勁兒了。我甚至不敢從“紅蚱蜢”門前經過,而是不惜穿過兩座又長又高的立交橋繞道而行。真是冤家路窄。那一次在立交橋下,我偏偏就碰上了藍眼睛。她好像是特地站在那里等我似的。我的心狂跳起來。躲開已經來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去。我想告訴她,我是作家,好讓她知道應該對我保持足夠的尊重。

      “不用解釋了。這些天你一定想好了許多借口。今天晚上八點,在東郊公園左邊的老榕樹下見。”說完,她轉身就走了。

      她為什么纏住我?難道我顯出了有錢人的樣子?難道她獨眼識慧地發(fā)現了我身上的男子漢氣質?我已經預感到,這個人是很難擺脫的。難道我完全喪失了表達不同意見的勇氣?我只能像罪人一樣任憑她發(fā)落?說不定她已經知道我在家里都干了些什么吶。俗話說得好哇: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算了,就把這次赴約,當作前些日子針對她的無恥想象的代價吧。

      小路兩旁的灌木在昏黃的燈光下?lián)u曳。一對對情侶像鬼影一樣移動。我為人不能控制自己的夢境而感到悲哀。不知道是環(huán)境的影響,還是我的準時赴約,使她的情緒高漲起來。她像情侶一樣挨近我坐下,接著就自動進入了一種回憶的狀態(tài)。她清了一下嗓子說:

      從前,我在鄉(xiāng)下的時候……

      我一聽就知道這是一個故事的開頭。大部分人都這樣,說話像講故事,不是直截了當,而是遠遠道來,每一件事都要從盤古時代開始講。據說這是農業(yè)文明的后遺癥。我打斷她說:

      我的職業(yè)就是編故事。所以,我不喜歡聽別人講那種遠遠道來的冗長故事。希望你能盡快進入主題,不要把我逼走了。她被我弄得有點尷尬。急忙接住我的話頭說:

      這些天你在家里干什么?

      我在家里練瑜伽。我順口就撒了個謊。

      瑜伽?就是電視里每天上午體育節(jié)目中播的那種?

      不一樣。我這種瑜伽主要是調節(jié)人體內部的陰陽不調。

      接著,我就開始胡說八道了,什么人體奧秘,身體潛能,第二空間,等等,氣氛頓時活躍起來了。她聽得十分認真,就像文學青年在聽我作“如何編故事”的報告一樣。這種場面我見得多了。此刻,我忘了她是紅蚱蜢美容廳的服務員,我在想象中把她當成一位狂熱的文學愛好者,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正在偷偷寫詩的那種。我站起來,在她面前一邊說一邊踱步。

      我胡謅出來的一串串語言,像是一部配有五百馬力機器的汽車,高速行駛起來,完全把我控制住了。我干瘦矮小的軀體在空氣中顫抖不已。我突然變成了一位威力無比的勇士,語言就是我的長矛。我的語言像一位老奸巨猾的色鬼,一位兇殘的罪犯,巫師噴出的煙霧,魔術師的催眠術,菜園子張青的蒙汗藥,在藍眼睛的身邊布下了一個巨大的八卦陣。而她的軀體就像一只小麻雀,正在鉆進一張無形的大網。

      我剛停下來想歇口氣,藍眼睛就用一種溫柔而又強硬的口吻對我說:我要去看看你練那種瑜伽。如果可以的話,我也練練。

      很爽快就答應了她,并把我的住址也告訴了她。我的話和我的回答意味著什么,我沒有多想。我還沉浸在演說的激情之中。語言的馬達在高速地旋轉,軀體成了語言的隨從。我的語言還在空中虛晃著招數。我不知道我自己,已經離開了赴約的初衷。我不知道是自己正在引誘藍眼睛,還是正在被藍眼睛一步一步引向深淵的邊緣。

      幾天之后的一個傍晚,藍眼睛真的來了。她的行為,表現出一種農民式的心血來潮和盲目自信:事先沒有約定,也不打個電話,徑直就來了。好像我天天在家等她似的。她在樓梯上就叫喊起來。我打開門,叫她別咋呼,趕緊進來。我說:你事先也不打個招呼,如果我出門去了呢。她穿著一件很短的緊身上衣,肚臍眼露在外面;下身是一條彈力牛仔褲,眼睛當然還是藍的。她對我的問題不予回答,扭動著屁股,老熟人一樣走進了我的房間,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我想弄點情調,比如放點音樂,沖杯咖啡。藍眼睛說:不必麻煩了,我又不是來做客的,你開始練功吧。

      我早就預感到自己胡編的瑜伽功有施展身手的時候。幾天前,我到南方圖書館泡了整整一上午,在一本叫《大悲空智金剛王經》的書上,查到了一種密宗功法的基本步驟。我想,不懂沒關系,糊弄人還是夠的。但到了見真功夫的時候,我又磨蹭起來,房間里充滿了尷尬。

      那天晚上你說得那么好,不是騙我吧。藍眼睛有點不耐煩了。

      一股熱血往腦子里一涌。我突然盤腿坐到地板上,脫掉衣服,露出了瘦骨嶙峋的雞胸和干巴的大腿。藍眼睛見了哈哈大笑起來?!靶κ裁?!要練就趕快,跟著我一起?!蔽掖舐暫浅馄饋?。她竟然飛快地脫去了衣服,盤腿坐在了我的對面。我叮囑她,先將兩眼微閉,但要看得見,然后進入一種迷糊的夢境狀態(tài),還必須完全重復我的話和動作。我將雙手合十,她也將雙手合十。我開始念練功口訣,她也跟著念:

      唵嘛呢叭咪吽

      唵俺嘛呢叭咪吽

      我是瑜伽男你是瑜伽女

      我是瑜伽女你是瑜伽男

      (她還知道改詞!像二重唱演員一樣。)

      來什么吃什么不用費思量

      來什么吃什么不用費思量

      我是金剛大士曼陀羅、是菩提心

      我是金剛大士曼陀羅、是菩提心

      輪子、刀子、骷髏

      輪子、刀子、骷髏

      擁抱我的瑜伽女和大歡樂

      擁抱我的瑜伽男和大歡樂

      想象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區(qū)別,就在于有沒有行動。如果每一個詞,每一個念頭,都化作行動,那是很可怕的。經文說,這個瑜伽的要點在于通過語言來默察一個人的內心,用隱喻的語言對“道”進行描述。后面的解釋越來越玄乎。此刻,我不顧功法要求,睜開微閉的雙眼來看藍眼睛。只見她滿臉是汗,雙唇微張,兩眼冒火,呼吸短促。“道”是什么我不大明白,“默察內心”這種說法倒是很準確。此刻我內心已經是旌旗搖曳……

      我在一種柔韌的液體中顫抖、掙扎。我在一種輕盈的氣體中飄動、飛揚。我從深淵升向天堂。我從天堂墮入深淵。痛苦和歡樂在我的血液里洶涌地交織著。一股寒流突然襲來,我沿著一條幽暗的隧道驚慌地逃竄,帶著不祥的預感。在這個歡愉和罪惡的夜晚,我耳鳴癥又發(fā)作了。

      我不準備對我們之間后來的交往進行詳細的講述。反正她是隔三岔五地到我這里來練功,練得眼睛越發(fā)地藍了。有一點必須交代的是,我一直用一種含混的語調在講述我與藍眼睛之間的故事。這并不是有意為之。因為我至今弄不明白,究竟是我在一步一步地勾引她,還是她在勾引我?;蛟S有一種超出我的理解之外的誘惑力在主宰著我們。

      問題在于,那些充滿情色描述的經文在反復強調,這是一種語言和想象行為,是一種禪定的思維方式,而不應沉溺到操作之中??墒墙浳闹杏终f,最高的福樂,是以身體為基礎的,要記住那瞬間的福樂感受,要把它轉移到一切有情眾生身上。這種矛盾修辭的方式,真的超出了我的理解力。我越想越糊涂。但我的身體卻異常清楚。它時時記住“擁抱瑜伽女”。有時它又提醒我:離開她!于是,我就對她大叫大吼,暴跳如雷,甚至將她驅逐出門。

      有一次,藍眼睛突然攔在我從辦公室回家的中途,哭喪著臉對我說:

      我夢見滿天星星。星星像鬼眼一樣閃光。到處都是香火的味道。你的身體像燒過的紙灰一樣,被風吹得一片一片向天上飄。我在墻角落里找紙灰的碎片,一點一點收起來,放進我的口袋里……說著,她的眼睛像鬼火一樣在黑暗中眨巴。我一陣恐慌,大聲斥責她,并命令她趕緊睡覺,不準做夢。

      我終于發(fā)現自己尿液渾濁,下身奇癢,那地方出現了一片紅色的小斑點,有的地方還冒出了黃色的小水泡。我咬牙切齒地想:她的夢就是一個惡毒的咒語!一個可怕的預言!“滿天星星”,就是指這些小紅斑、小水泡。還有“燒過的紙灰”,就是指她要將我毀了?!霸趬锹淅镎壹埢业乃槠?,不就是指她蓄意勾引我嗎?!胺胚M口袋”?哼,這就是暗示我趕緊離開她!

      我再也不想見到她了!我準備到青島一位老同學那里去住些日子,他也是單身漢,他的哥哥還是疾病防治中心的主任。沒有比這更好的去處了。收拾好簡單的行李之后,我想起應該到藥店去買一些藥品。路過“紅蚱蜢”的時候,我還是順便走了進去。我把她叫到一邊,惡狠狠地對她說:“他媽的,你害苦了我!”“你這雞胸猴,我才被你害苦了呢。”她反唇相譏,毫不相讓,判若兩人。我們的爭執(zhí)聲越來越大。后來公安稽查隊來了。那是5月7號,一個星期天的下午。

      讀完安達的這篇小說,盡管增加了已知故事的諸多細節(jié),但這并不意味著我更加理解了這個故事。甚至讓我對自以為了解的朋友安達,產生了陌生感。我覺得他是一個可憐的神秘的人。

      4.故 事

      三個月來,安達每天都在寫一篇小說的開頭。當他腦子里同時涌現出好幾個句子時,他拿不定主意選用哪一句。因為,作為小說的開頭,每一個結構相似的句子,都能夠左右故事的敘事走向不同結局。所以,這篇小說一直沒有寫下去,仿佛一個沒有盡頭的夢。安達幾乎要懷疑自己講故事的能力了。后來,他把怨氣從馬爾克斯身上,轉到了自己的奶奶和外婆身上。盡管兩位老人幾年前就離開了人世。

      馬爾克斯竟然說,對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影響最大的人,首先是他那位酷愛占卜打卦、算命抽簽的老外婆。他對記者說,他的外婆給他講過許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講得繪聲繪色,沉著冷靜,真實可信,仿佛親眼看到似的。馬爾克斯還說,他就是用了他外婆講故事的方法,創(chuàng)作了《百年孤獨》。緊接著,你就可以發(fā)現,馬爾克斯是自相矛盾的。因為他說過,他寫《百年孤獨》想了十五年,寫《家長的沒落》花了十六年,《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那個著名的中篇,則想了三十年。安達納悶的是:馬爾克斯寫小說,到底是外婆教的還是自己想出來的?如果是外婆教的,你為什么要想幾十年呢?

      但不管怎么說,外婆和奶奶從來就沒有教過安達講故事的技巧和方法。安達的奶奶是一位善良而又沉默的實用主義者,又是一位編外基督教徒。幾十年前去世的爺爺,曾經在一位教士的勸說下受過洗,奶奶并沒有受過洗,但她總以耶穌教徒自居,她覺得這是英年早逝的丈夫的兩項重要遺產之一,另一項是一個生藥鋪。每逢節(jié)日,村里人端著豬頭和果子,到先祖祠里去供祖宗時,奶奶都露出不屑的神情,還叫安達不要去鬧哄哄的宗祠湊熱鬧。奶奶臨終時,可以說是一無所有。她留給安達的遺產,是虔誠和愛心。奶奶對安達說得最多的是兩句話,或者說是兩個詞匯,也是兩個巨大的疑問:餓嗎?冷嗎?是啊,人為什么會餓呢?為什么會冷呢?這是奶奶一生最擔心的問題,也是一生都沒有弄明白的問題。奶奶和家族的影響,決定了安達的第一次職業(yè)選擇:中醫(yī)。

      安達的外婆,是一位破落資本家的遺孀兼業(yè)余時事批評家。解放后一直住在小城市的“貧民窟”里。每當她想起從前輝煌的日子,就忍不住要對現實大加鞭撻。尤其是對那些發(fā)達了的窮人說話的聲音和走路的姿勢,她更是經常加以酷評。有一次,外婆帶安達去參觀了一家酒廠的廠房,說這些廠房就是她的房子。里面有大小四十多間房間,每個房間都配有全套精致的紅木家具。當時,外公正瀕臨破產,準備以二十兩黃金的價格賣給另外一個商人,但部隊提前進城了。如今,房契找不到,政策無法落實,只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院子里,每天都流出一桶桶劣質酒。外婆鄙棄地說:“那種酒只有廚房里的傭人才喝?!蓖馄乓簧硷@得十分忙碌。除了管家以外,她還同時進行三種宗教活動:星期天到城郊的小教堂做彌撒,星期三晚上去參加“一貫道”的秘密儀式,平常在家里供菩薩,還隔三岔五地吃花齋,假裝把人類的前世今生都裝在肚子里似的。實際上,她最熱衷的還是時事評論。那三種活動只不過是累了時的消遣。外婆的影響,決定了安達的第二次職業(yè)選擇:文學理論研究者。

      對這兩次職業(yè)選擇,安達都不滿。安達認為,中醫(yī)只是一門混飯吃的技術。但它在科學上的缺陷,使得它更接近詩學,與其那樣,不如直接去研究詩學。更有甚者,一些悟性低下的庸醫(yī),把中醫(yī)弄成了巫術。而文學理論語言對明晰性的要求,又使它太缺少神秘色彩。安達夢想一種介于高度理性與高度情感之間的語言,或者說用一種嚴密的邏輯語言,去表達某種神秘的不可知的事物和思想。當安達清楚地知道自己該選擇什么時,他已近而立之年了。多年來,這些疑惑、失望、焦慮、遺憾,常常變成一個個夢一般的故事在他腦子里亂竄。他多次想把這些故事表達出來,都感到力不從心。但是,如果說一個人講故事的能力,是來自奶奶或者外婆的教育,安達無論如何也不甘心的。他暗暗地發(fā)誓,一定要用自己的腦子,想出或者發(fā)明出一種講故事的方法,并讓自己從奶奶和外婆那種古老故事的陰影中逃離出來,即使花費十年、二十年也在所不辭。

      安達終于寫出了他的第一個短篇故事,發(fā)表在《南回歸線》月刊一九九四年第六期上,名字叫《信的故事》,全文是用第一人稱的視角敘述。故事發(fā)表之后,引來了幾位專職文學批評家的批評,有的說講述方法太陳舊,有的說缺少審美升華。對此,安達置之不理,甚至還有些得意。下面就是短篇小說《信的故事》的全文:

      經常到那間小黑屋子里去走走,是我每天必修的功課。高掛在房頂的那只昏黃的燈泡日夜亮著。潮濕的霉味在燈泡四周游移??繅α⒅鴥膳鸥叽蟮墓褡?,擺成丁字形。柜子分成若干個小格,每一格除了鎖上一把小鎖外,還貼著一張白色的紙條。紙條上寫著黑色的名字。我的名字橫坐標是九,縱坐標是三。守門的老頭子那雙眼睛,粗看上去像是青光眼。但我敢斷言,青光眼不可能射出那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光。我朝他點頭、微笑,然后快速閃進小黑屋,開鎖、拿信。自然,我經常只能拿到來自本市幾位朋友的信。這些信大多像電報一樣簡潔明了,但也常常試著變換各種語調來問候我。不過,信的結尾總忘不了勸我,趕快裝電話。

      我不裝電話的原因很簡單。首先,我對那種被電流轉化了的聲音感到陌生,甚至懼怕。另外,沒有電話,我就可以定期給我的朋友們寫去長長的書信。當然,他們也會應差般地回一封短信。這些短信就好比兩個人相遇時的一聲招呼,一絲笑容。如果能寫六頁,甚至六頁半的長信,就像兩個人圍著爐火徹夜長談一樣,那就再好不過了。但我已經不敢有更高的奢求,信再短,也比電話里那種奇怪的腔調好吧。每天,我從守門老頭身邊走過,開鎖、拿信、拆信、讀信,聞信箋上的墨水味,這使我心安。

      這一次,我收到了一封十分奇怪的信。它的厚度是我所收到的信件中少有的。漂亮的信封是一只一九九四年三月十八日發(fā)行的“鱘魚首日封”。信封的右下角寫著“內詳”,郵政編碼是寫了的,但信封的左上角好像浸過水,把那幾個阿拉伯數字弄得模糊不清。好在圓形的黑色郵戳上清楚地現出“浙江普陀”字樣。信有整整八頁。字跡十分娟秀。我斷定,這是出自一位女性之手。但寫信的語調時而老練沉著,時而幼稚任性,使你很難猜出作者的實際年齡。信的開頭是這樣寫的:

      安達先生:

      你收到的這封信,大概是我有生以來所寫的極少幾封信之一。因為我討厭寫信。人們?yōu)槭裁聪矚g寫信這種把戲?為什么要用干巴巴的幾張紙,用一些干巴巴的文字,來代替自己活生生的口、眼、手、足的行為呢?我并不懷疑好的文字中也有靈氣,也有魂魄在亂竄。所以,我偶爾也寫一封信,或讀讀好的小說。

      從前,我迷上了北京一位姓張的作家,并錯誤地認為他是“中國最有前途的小說家”。后來,有兩件事惹火了我。第一,他的小說語言越來越做作,使我渾身不舒服,而且他的標點也用得很蹩腳,故意寫很長的句子,讀得我喘不過氣來,差一點窒息。第二,他不但鼓動我給他寫信,他自己也經常給我寫信,而且還打聽我的電話號碼,說想聽聽我的聲音。這種荒唐的念頭,我無論如何不能容忍。我決定拋棄他,并且把“中國最有前途的小說家”稱號從他身上剝奪,而轉到你身上來。

      自從讀了《南回歸線》上那篇《信的故事》之后,我認為你可能成為中國最有前途的小說家。你的敘述語言中那種虔敬和畏懼的情愫,令我感動。不過,我還得再觀察一陣,再考查一段時間,不能再上當了……D.W.

      接著談了一通我不太懂的詩歌語言問題。信的結尾沒有留地址,也沒有留姓名,只寫了兩個不知是英文還是漢語拼音的字母:D.W.。我不知道這是表示:丁婉,還是董雯,或者是店王、達威、段蔚、大衛(wèi)……其實,知道了姓名又怎么樣呢?連地址也沒有。有了地址又怎么樣呢?我難道也像那位姓張的作家一樣,天天給他(她)寫信嗎?最令我頭疼的是,這封信勾起了我寫長信的欲望,但因沒有地址,我又無法給他(她)寫信。很長一段時間里,這件事一直夢魘般地在我心里折騰。一個月之后,我又收到了同樣的一封信。信中這樣寫道:

      安達先生:

      這或許是我給你寫的最后一封信。因為我不能再違背心愿地干這種寫信的勾當了。你知道你那篇小說《信的故事》的語言,為什么顯得蒼白無力嗎?我認為是缺少故事。在這樣一個只有事故而沒有故事的時代里,小說就可以像你那樣胡亂寫寫嗎?但我不希望你這樣胡亂寫下去了。我必須提醒你,靈魂出竅的胡亂行動,跟龜縮起來的不行動,都是我們時代缺少故事的根本原因。作為一個對作者負責的讀者,我為你安排了一次行動:單獨來與我會面。我自己也有面對面與你長談的一次愿望。你可以乘海輪到普陀,然后再搭一只小舢板到朱家尖鎮(zhèn)。兩天后的下午五點鐘,有一位穿紅色連衣裙的女孩在碼頭等你。那是我妹妹。見到她后,你只要通報你自己的姓名就行了。接下來的行動,她會為你安排好。萬一我有事離開了,你一定要耐心等待。我不會讓你久等。D.W.

      在往后的兩天里,我一直為這次的行動激動不安。你想想,陌生的旅途、神秘的小島、孑然一身去見一位素不相識的姑娘、小舢板、紅衣少女……能不激動嗎?后來我突然想起了《水滸傳》里的孫二娘和菜園子張青的故事,心里又不由得害怕起來。在我平靜的生活中,很少有這樣令人激動的事情。同時,我又感到疑惑。難道激動人心的事情背后,一定會伴有一點不安全的因素嗎?我悄悄地與一位同事談起這件事。他激烈地鼓動我去。但我看出來,他目光中泄露出了一種奇怪的光亮,像是迫不及待地想看我的笑話。當我試探地要求他陪我同行時,他借口有事推辭了。當時,我的心情復雜極了。我不想對此作冗長的心理描寫。反正我希望這樣的結局出現:既去了,又沒去。對,就像一次夢游一樣。無論我在夢中遇到什么兇殘的事情都無所謂,只要醒來后我還能安然無恙地躺在床上就行。事情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猶豫不決、強行遺忘,使我終于沒有成行。而且接連兩個晚上,盡管我睡得很晚,都是一覺睡到大天亮,一點兒夢都沒有做。

      第三天上午,我剛洗漱完畢,就聽到敲門聲。我打開門,看見一位穿紅色連衣裙的少女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她談不上很美麗,但卻顯得文靜端莊。目光單純得令我發(fā)怵。

      “你是……?”我一邊問,一邊猜測。

      “我叫朶娃,就是D.W.。”說完,還沒有等我邀請,她就擠進了房間,坐在沙發(fā)上。我支支吾吾地找了許多借口,來解釋為什么沒有赴約,并為她白等了很久表示抱歉。在交談的時候,她自始至終都正對著我,一雙眼睛好像一直盯在我的鼻梁上。我不敢正視她的臉,有時也斜看她一眼,目光躲來躲去,渾身不自在,背上冒冷汗。當時,我窘迫的樣子一定是滑稽可笑的。

      “你也很愛好文學吧?”我想打破沉默就隨便問了一句,但話一出口就后悔不及了。

      “你很喜歡寫長信吧?!彼⒉换卮鹞业脑挕?/p>

      “對,我不喜歡打電話。電話里的聲音怪怪的。我跟你一樣喜歡寫信。”我說。

      “我最討厭寫信,更不喜歡打電話。寫信有時的確可以代替一次長長的交談。但有些東西就遺漏了。比如,我要不見到你,就不知道你的表情、真正的聲音、手勢和姿態(tài),尤其是你的眼神。干巴巴的文字把活生生的東西全部遮蓋了,往往還造成以假亂真的效果。你之所以迷戀于寫信,就是想掩飾你的表情、眼神和不自信的聲音。你在幻想中完成了一個個優(yōu)美的形象設計,并以此為樂……”

      “安達,我今天遠道而來,是想對你說幾句話:你不可能成為優(yōu)秀的小說家,你的語言太蒼白無力,字也寫得太丑。我對你的失望,比對北京那個姓張的作家的失望還要大。”

      說完,她就走了。

      5.修夢法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坐在一架巨大的飛機上。飛機的坐墊、窗簾、地上鋪的墻上掛的全是黑色。當時,飛機發(fā)出微微的轟鳴聲。我的雙耳有一點脹痛。但我不好意思表露出來。因為兩位年輕的空姐在我身邊走來走去,還不時地問我喝點什么,我微笑著對空姐說,請來一杯清茶。突然,后艙傳來了一陣喧嘩。我回頭一看,發(fā)現一位身材高大的黑衣蒙面人,一只手扭著一位空姐的胳膊出現在艙門口,另一只手中有一把錚亮的尖刀。還有一位黑衣蒙面人背朝我們,像是在警戒??战愕哪樕n白,不停地發(fā)抖。蒙面人對她說:有話就對他們說??煺f。大聲地說。

      空姐用顫抖的聲音說:各位乘客,你們每人可以寫一份遺囑交給我。我將轉交給你們的家人。在遺囑中可以簡短地交代一下你們的后事。別忘了,你們的保險金是二十萬元。它將分給誰,你們可以在遺囑上注明。

      蒙面人說:不要太啰唆,少寫一點。我已經不耐煩了。

      只聽見一片嘩嘩嘩的聲音。乘客都在找紙。有些積極分子早就寫好了。一個滿臉疙瘩、留大分頭的矮個兒,第一個將紙條遞送到空姐手上,然后得意地回到了座位上。大家都紛紛地交了紙條,像學生交考卷一樣。只有我連寫都沒寫。我很茫然。在這世界上,我孤單一人,我沒有收信人,寫不寫都無所謂。我很想叫那位空姐過來,對她說:除了包里的幾份手稿以外,我一無所有,只有那還沒到手的二十萬元保險金,留給你買化妝品吧。

      但是,我遲遲不敢開口。那蒙面人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使我害怕。蒙面人見沒有動靜又大聲說:快!不要太啰唆。少寫點。我已經不耐煩了。

      蒙面人叫喚著,手里的尖刀在不停地抖動。突然,我發(fā)現空姐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朝我眨著。她的睫毛很長,長得前面都翹了起來。我感到那雙眼睛像在暗示什么,但是又拿不準。我靈機一動:肯定是她在這么多人當中選中了我,并暗示我去救她。我心中一陣狂跳,猛地站起來,朝黑衣蒙面人直沖過去。蒙面人舉起尖刀,對準我的胸部直刺過來。……

      我大叫了一聲從夢中驚醒,發(fā)現一本精裝的硬封皮書正戳在我干瘦的胸口上。我是被書的硬封皮戳醒的。當時我正在睡午覺,臨睡前,我仰臥在床上,端著一本英國作家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在讀?!段涫康墓适隆愤€沒讀完,我就開始迷糊,在半夢半醒的時候,我正讀到下面這一段:“夏天過去了,漫漫的長夜倍增了情人與囚徒的痛苦?!衫梢呀涀⒍擞谰美为z,死于鐵鏈桎梏;而阿賽脫則被逐,永遠不得回來,否則即被處死,因而,再也見不到他心愛的人。”后來的事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了。

      我想,那個噩夢都是由于書的封皮戳在我的胸口這一瞬間的動作引起的,否則,不可能有被殺的結局,也不可能有前面飛機上發(fā)生的事件出現。我心里十分沮喪。為什么有的人在夢里做官,醒來后還有黃粱米飯吃。為什么有的人一杯清茶還沒喝完,就招來殺身之禍呢?我想起了一個流傳甚廣的關于做夢的故事:

      有一個仆人,每天晚上都夢見自己在當老爺。而他的老爺則相反,每天晚上都夢見自己在做仆人。一天晚上,老爺在夢里當仆人,正在掃地、澆花,突然看到他的仆人穿著自己的衣服從后門走出來,正要找自己的妻子搭訕。他大聲叫道:“你大膽!為什么穿我的衣服?”仆人擺出一副老爺的姿態(tài)和他說:“快做工,少說話。”老爺只好忍氣吞聲,一邊做工,一邊盤算著如何整治這個仆人。第二天清晨,老爺早早地起床,他把仆人叫過來問:“昨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仆人說:“我很累,早早地睡了。我在夢里做了老爺。”老爺憤怒地對其他家奴吼道:“狠狠地打他的屁股,打腫了也沒有關系?!逼腿苏f:“不要打我,昨天晚上我對你很客氣。如果你這樣待我,我都不知道今天晚上怎樣待你了?!?/p>

      每次想起這個美妙的故事,我就希望自己跟那位仆人一樣,忘掉醒著的一半時光,沉浸在做美夢的另一半時光。當然,我還可以不奢望有那位仆人一樣的,有做老爺的好運氣,但也不要像剛才的夢里那樣,一刀就被捅死。

      打開電視,地方臺正在用方言播送午間新聞。我一邊看電視,一邊搬來一些與釋夢有關的書。弗洛伊德的那一套我不怎么相信。我的夢中盡管也出現了女人,而且不止一個,但不能算是性夢。從前我也做過性夢,比這個夢要愜意得多。關鍵在于我為什么被殺了!這個結局令我不安?!饵S帝內經》和佛經上有一些關于夢的解釋,但都似乎不太離譜。什么想夢、憶夢、曾更夢、引起夢之類,分得很細,像學術書一樣,好像都與我的夢沒有多大關系。

      播音員正在播的一條新聞,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一九九五年三月十七日中午,文昌路棠下街一位女士,午睡的時候忽然大聲驚呼起來,醒來后發(fā)現一根又粗又長的毛竹自天而降,刺穿了房頂和蚊帳,停在她上方不到一米高的地方。播音員解釋說,這根毛竹是平房附近一幢正施工的大樓的民工失手丟下來的。播音員還強調,希望城市建筑中的安全問題,能引起有關方面的重視。鏡頭在那位女士的臉部搖來搖去。幾位記者圍著她。畫面上只有手勢和說話的動作,沒有女士的聲音。她的動作配上了播音員的解說。

      我決定秘密走訪這位女士。

      在一幢即將竣工的高樓下的老平房里,我見到了那位女士。她見我進屋后,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情說:記者先生,我知道的都對你們說了。我沒有什么新聞了。有些事情跟你們電視臺也沒有多大關系。

      她三十歲左右,清瘦的臉上有一雙很大、有些迷茫空洞的眼睛。我對她說:我不是記者。我也不采訪。我只想與你隨便聊聊。我是一個……怎么對你說呢?……我是一個經常從噩夢中驚醒的人。

      對。從噩夢中驚醒。她接過我的話頭,并帶著信任的口吻向我訴說:

      昨天中午,我正在睡覺?!夷俏徊少弳T丈夫突然回家了?!阒?,我這個屋子太小,孩子住的地方是用布簾子隔著的?!蟀滋斓摹麖娨摇倚睦锖ε?,就開始使勁地推他。他從腰里拔出一把尖刀,就向我的喉嚨里刺來……我從夢中醒來后,馬上就被鄰居們圍住了。過了不久,許多帶話筒的記者,還有背機器的人都來了。照相機、閃光燈、長長的話筒。他們眾口一詞地過問那根毛竹的事。而我對那根毛竹一無所知,鬼知道它是從哪里來的。當時,我沒有辦法,只是著急,就哭了起來,心里想著那個忘恩負義的家伙。當天晚上,我就上了電視。

      我詳細地向那位女士闡述了我的夢,她一邊點頭表示理解,一邊猜測我的職業(yè)。她說我一定是一個工作清閑的人,還有時間專程跑來聽她說夢。她說丈夫很忙,沒時間聽。我們彼此交流了一些做夢的心得后,我開始為我們的命運憤憤不平。我咒罵那個黑衣蒙面人和這位女士的丈夫。可是,她卻對我說:我丈夫是個好人,他出差在外經常給我打長途電話,每次回來還給我?guī)┬《Y物。這些夢都不能怪他,怪我自己。我從小神經衰弱,常做噩夢。身體太差了。

      身體太差了!是的。我們睜大眼睛盯著這個世界,卻很少審視自己的身體。想一想,如果我的胸肌結實得像一堵墻一樣,一本精裝書掉下來,還不像一根雞毛飄在胸口一樣嗎?怎么會刺激我做那個噩夢呢?怎么會把我驚醒呢?如果這位女士身體強壯,怎么會被一根毛竹刺穿屋頂的聲音嚇哭呢?唉,身體太差了!我對那位女士說,要多保重身體,就告辭了。

      回到家里,我還在想做夢這件事。我想到書上找一些對付噩夢的辦法。佛經上說“醒夢一如”,醒著和夢中都一個樣。如果人的意志和肉體無法對“醒和夢”同時加以控制,它們就變成散亂和昏沉的狀態(tài)。所以,不但要在醒時能控制自己,在做夢的時候也能控制自己,才能做到“醒夢一如”。佛教還發(fā)明了一種“修夢成就法”。這種法門修到了家,就能控制夢。要做就做,不做就不做。要夢水就夢水,而且還能將水夢成蓮花,將火夢成琉璃。但是,這種“修夢成就法”理論十分玄奧,實踐上要求也過高。比如,對個人的清潔衛(wèi)生的嚴格要求。每天必須用三次熱水凈腳,牙齒也必須經常用粗鹽猛擦,等等。中國的方法比較簡單。先賢說:至人無夢。至人就是神人、仙人,他們可以不死,還怕什么夢?什么兇殺?即使半夜鬼敲門也無動于衷啊。如果你總是噩夢不斷,你就不是至人,因為你的身體太差。假如你的軀殼總是三病四疼的,你的魂魄住得也不舒服,它們就會經常出去散步,甚至遠行去旅行。于是,別的精氣便乘虛而入。于是,你每天晚上噩夢不斷。于是,你每天就神經兮兮的,十分敏感。有人還說這是自我意識強的表現。

      我爬到閣樓上搬下來一捆又舊又破的中醫(yī)書。這是死去的父親留下來的唯一遺產。其中有一本是與夢和兵有關的。我就抄出了一段掛在桌前。它們表明了夢與健康狀態(tài)的關系:

      血液不清而濕盛者夢水

      生理發(fā)炎而火盛者夢火

      血液循環(huán)太速而風氣盛者夢飛翔

      高血壓者夢沖岸

      低血壓者夢下墜

      肝病夢色青

      心病夢色紅紫

      脾病夢色黃

      肺病夢色白

      神經官能癥患者夢彩色

      腎虛者夢色黑乃至恐怖驚悸而夢惡

      根據這本醫(yī)書,我可能同時患有血液循環(huán)速度太快和嚴重腎虛兩種疾病。當我對一位老中醫(yī)說,我想買一對豬腰吃時,他哈哈大笑起來,并用半教訓半嘲弄的語氣對我說:中醫(yī)里的腎不是指腰子,而是指分泌腺、性神經、丹田以下部位的各種機能。你總不能買半只豬吃吧。頭疼治頭、腳疼治腳是毫無用處的。你要多活動活動頭部和手臂。吃什么不要太講究,清淡一點就行。但有一點必須注意:不能吃得太撐。

      每天清晨,我都到白鷺公園的松樹林里去倒立或者打太極拳。遵醫(yī)囑,我盡量少活動腿部,動手的時候就想腳,往左的時候就想右。松樹林前面的草坪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緩緩地移動。她就是那位經常從噩夢中驚醒的女士。

      以上是安達的一份手稿。我一字不改地抄錄在這里,供那些經常被噩夢困擾,尤其是愛做白日夢的人參考。

      6.遺 產

      說到遺產,我想起了父親臨死時的一些往事。我從南方這座嘈雜的城市趕往父親的病榻邊時,他已經奄奄一息了。父親是一位醫(yī)術頗高的鄉(xiāng)村醫(yī)生,精通《內經》《靈樞經》。對經絡學了然于心,幾根銀針使得十分神奇。他不但作為醫(yī)療代表隊中的針灸專家,在坦桑尼亞和贊比亞的手術床上使外國人目瞪口呆,還讓我外婆不得不承認她這位鄉(xiāng)下女婿,并不比另外兩位城里女婿差。父親在外婆心目中地位的改變,花了整整二十年的時間。

      外婆的風濕性關節(jié)炎發(fā)作得最厲害的那一次,正是我父親作為新女婿登門的時候。當外婆堅持要去市立醫(yī)院時,父親從提包里拿出一個竹筒,從中倒出了幾根銀針說:“不用去醫(yī)院,我來試試?!蓖馄怕冻霾恍嫉纳袂?。在母親的極力勸說下,她也不好意思再拒絕了。在一個月的療程中,外婆經常說:“現在是不疼。但你總不能讓這幾根針長期刺在我的關節(jié)上吧?!备赣H沉默不語。他一邊用拇指和食指捻動銀針,往穴位的深處刺進,一邊看著外婆的表情。當他發(fā)現外婆歪著嘴說太酸太脹時,便停住再換一根。后來,外婆一直在等待她的關節(jié)炎發(fā)作。但是,整整二十年過去了,她竟然安然無恙。如今,她正在忙著為她的女婿送終。

      父親見到我時,情緒非??簥^。他嘴角常有的一絲傲慢,還有那嚴厲的表情不見了。我看著他浮腫的臉,知道那幾根神奇的銀針是救不了他自己的,心里十分難過。我與父親在兩個世界的邊緣上親切地交談起來。彼此心中都充滿了柔情。

      你的哮喘病還經常發(fā)作吧?父親問我。

      很多年沒有發(fā)了。到那個城市參加工作之后經常發(fā)作。我說。

      我料到了。這就是我勸你不要到那里工作的原因。其實,你的病不是哮喘病,而是先天性呼吸節(jié)奏特別慢引起的。小時候我給你吃的藥都是干酵母。吃不吃都一樣。因為我知道你那種病是沒有適當的藥可治的,只有等你慢慢地習慣了環(huán)境,習慣了你生活的那個地方花草樹木的呼吸節(jié)奏,就自然會好了。

      我對父親所說的樹木花草的呼吸節(jié)奏感到費解,但又不好多問。父親卻越說越來勁。他說,《內經》上說,一吸走脈三寸。一呼走脈三寸。一吸一呼為一息。人一晝夜二十四個小時,呼吸一萬三千五百息。這是《內經》那本書寫作時代的呼吸狀況。到你出生的時候,人一晝夜的呼吸已經是一萬五千四百息了。而你那時只有一萬三千息?!靶┤兆?,有幾位城里人來找我看病,我發(fā)現他們的脈搏急促而紊亂,我推算,他們的呼吸可能達到了近兩萬息了。但他們并不感到呼吸困難,因為那個城市的呼吸節(jié)奏,本來就是那么急促的。人與環(huán)境正好合拍。而你就不行。你與他們相比,呼吸還是很慢的,每晝每夜最多一萬六千息。加上你生性好靜,適應能力很差。我料到你的哮喘病要發(fā)作了。

      你不用擔心。我對父親說。我的工作很清閑,又很少出門。并且我還經常到公園里打太極拳。

      打太極拳好像是能調節(jié)你的呼吸,父親說。實際上你是在用你微弱的呼吸,與一個大都市急促的呼吸相對抗。要知道,整個城市幾百萬人呼吸形成的氣壓,與你一個人的呼吸形成的氣壓相比,你就太難了。你總不能一天到晚打太極拳吧。再說,新聞里報道過,公園是城市的肺部。這個肺部今天也在不斷地被污染。也就是說它也在不斷地發(fā)生變化,變得與城市的呼吸節(jié)奏一樣急促。你到哪里去打太極拳呢?

      父親的確言中了我的要害。幾年來我一直感到自己在窮于應付。生活過得十分被動。但此刻,我總不能過多地表露這種情緒,給不久于人世的父親施加壓力吧?我想對他說些安慰的話,免得他到另一個世界里去了還要為我操心。但他舉手制止了我,接著往下說:

      你只有兩條道路可以選擇。第一,你離開那座城市,到鄉(xiāng)下來。我教你幾招粗淺的但能混飯吃的功夫。憑著我的聲譽,你不會過得太差的。跟城市里的生存節(jié)奏相比,你不會太忙碌,有興趣還可以寫作。第二,你必須改變你那好靜的性格,活動起來,強迫自己與你那個城市的呼吸節(jié)奏合拍。開始一段時間,你的肺部壓力可能很大。但你必須熬過去。時間長一點,你的肺活量就會大起來。記得小時候你老是躲在房間里不出門,是我打著趕你到外面去玩。直到八歲時,你才慢慢開始適應,呼吸道的病也自然消失了。你記住了我的話嗎?

      記住了。我裝出一副很依順的樣子,嘴里說好的,心里卻在想:你教我?guī)渍校磕沁€是免了吧,兒孫自有兒孫福,我自有辦法對付生活的,你不必太牽掛了。

      父親知道我的脾氣。再說,他也沒有精力來逼我選擇。所以,他并不急于等我的回答。他說:我沒有什么東西留給你,書架上那些醫(yī)書對你也沒有多大用處。我想你不會有多大興趣去翻它的。只是做個紀念??吹剿?,你就想起你父親是個醫(yī)生,曾經救治過許多快要死的人。那時,我逼你背《傷寒論》和《湯頭歌訣》??墒?,我前面走,你后面溜,我就用繩子抽你?!抑挥袃蓸訓|西留給你。一是教你幾招針灸的死功夫。就是幾個固定的穴位對應幾種小病,很簡單。記住口訣:

      肚腹三里求,面口合谷收。

      頭項尋列缺,腰背委中留。

      昏厥掐人中,酸疼阿是游。

      這幾個穴位都很好找。但要注意,找穴位要準確,下針時要輕柔但又有暗勁。書架上那些銀針你帶走吧。

      父親說完,便抓著我的手,教我找到那幾個常用穴位。他很愧疚地對我說:

      有些穴位我不能教給你。盡管你學的是文科,但你的骨子里還是物理學和幾何學。你很難把握那些險穴的功用,弄不好會出事的。中醫(yī)講究頭病醫(yī)腳。有時,幾個穴位得配合,下針也非常危險,不得多進一毫。這全憑感覺和神會,沒有什么邏輯上的道理。這種感覺與神會準確不準確,真是個人的造化。中醫(yī)理論與古代文化融會貫通,并不會比你那些小詩、小散文缺少詩意??上?,我無法教給你。另外,涌泉穴這個部位看似不起眼,實際上是一個很重要又神妙的地方。我沒有辦法對你多作解釋。希望你經常保持它的暢通清潔。

      我默默地背誦了幾遍口訣。對這個口訣的功用我并不十分關注,倒是它所押的韻律吸引了我:求、留、收、游,很順口,押“由求轍”。很有一點唐人風韻。我想起了韋應物的一首古風:

      別離在今晨,見爾當何秋。

      居閑當自遣,臨感忽難收。

      歸來視幼女,零淚緣纓流。

      父親見我走神了,便搖搖頭說:

      你別走神,待我交代完了,再去胡思亂想吧。父親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小綢布包,從里面拿出一塊東西交給我。它既不像金屬,也不像石頭,土黃色,有點像硫黃,半塊香皂那么大,父親對我說:

      這塊藤黃是你爺爺臨死前交給我的,它奇毒無比,見血封喉,對毒瘤也有奇效。當時你爺爺把它交給我,并不只是叫我用它治病,而是讓我用它以防萬一。生活中總有許多意想不到的苦難。當你忍受不了的時候,的確想自殺。那些年代游行、挨斗、受辱時,幾次想舔它一點。但我沒有這樣做。至于為什么,我也說不清。只有你自己今后年紀大了才會明白。

      父親終于死了。我選了幾本心愛的書,還有一筒銀針,一起放進了他的棺材。現在父親教給我的針灸口訣,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塊藤黃,也一直收藏在我的桌子里。我沒有按照父親的遺愿行事,我既不愿意到鄉(xiāng)下去,也不愿意去適應大都市急促的呼吸節(jié)奏。我一直在大城市急促的呼吸與我緩慢的呼吸的強烈反差中哮喘。

      我驚奇地發(fā)現,哮喘就是我的寫作,寫作就是我的哮喘。我抒情的節(jié)奏與哮喘的節(jié)奏奇妙地合拍。有那么一天我不哮喘了,或者說我不寫作了,我不知道會怎么樣。但我想,我找不到服用藤黃的理由。

      一直沉浸在對安達的故事的講述之中,如今,我已經分不清我所講的,到底是安達還是我自己。為此,我曾經有整整三個夜晚不能下筆。我這才明白一位司機朋友對我說的話。他說,他在汽車的噪音、馬達、車輪的控制下,最后分不清自己和汽車了。他還說:如果我開的車子在四百馬力以上,我就成了車子的奴隸,不是我開車,而是車開我。

      責任編輯 陳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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