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姝[中山大學新華學院中國語言文學系,廣州 510520]
王安憶的長篇小說《考工記》的封面上赫然寫著:“一唱三嘆,《長恨歌》后又一部低回慢轉的上海別傳?!焙茱@然,這部小說被非常明確地界定為“上?!边@座城市的“別傳”,甚至有學者把《考工記》與《長恨歌》進行對讀,稱《考工記》是《長恨歌》的姊妹篇。當然有這樣的聯想不無道理,首先兩篇小說都是采用古代的著作命名,未讀小說,便已形成預設的語境;其次,兩篇小說都是以普通人的生命悲歡來反映時代或是城市的變遷及城市精神內核;再次,甚至兩篇小說的敘事動力也不無相似之處,前者是“金條”,后者是“老宅”;最后,小說的主角“王琦瑤”與“陳書玉”,用王安憶的話來說,都是“跨越新舊兩朝的人,就像化蛹的蛾子,經歷著嬗變。新時代總是有生機,舊的呢,卻在坍塌,腐朽,迅速變成廢墟”。但是,王安憶并不太認同這樣的界定。她在小說后記中寫道:“我將小說題作‘考工記’,顧名思義,圍繞著修葺房屋展開的故事。又以《考工記》官書的身份,反諷小說稗史的性質……這個人,在20世紀最為動蕩的中國社會,磨礪和修煉自身,使之納入穿越時間的空間,也許算得上一部小小的營造史?!庇纱丝梢?,《考工記》并不僅僅是上海的“別傳”,小說具有“稗史的性質”,但作者以官書《考工記》為名,便是對這一性質的反諷。正如小說中所寫:“上海的正史,隔著十萬八千里,是別人家的故事,故事中的人也渾然不覺。”可見作者對于為城市作注或者作傳并無多大興趣。正如她一直在逃離“海派作家” “懷舊熱”“女性主義作家”“尋根作家”等一系列標簽一樣,王安憶在小說中采用反諷這樣的充滿機趣與張力的敘述方式表達自己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立場,就像她在面對小說《長恨歌》被當作言情小說或風情懷舊小說被消遣誤讀時,自證道 :“本人寫于1995年的長篇《長恨歌》,可說迎頭趕上風潮,但又帶來另一種不幸,它被安在潮流的規(guī)限里,完全離開小說的本意。”并借用蘇青的話表達自己這種無可奈何的心情: “在人家的時代里,就好比寄人籬下?!毙≌f《考工記》一定程度上是對這種情形的反諷。
陳書玉是“西廂四小開”之一,另外的三小開分別是大虞、奚子和朱朱。關于為何稱他們?yōu)樾¢_,小說中是這樣寫的:“這四個人,叫是叫‘小開’,其實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倘若分開來,一個一個出場,大概都是一般人,但四個人一伙,集團軍上陣,就有一股子氣勢,年輕力壯,有來頭,又摩登,不叫‘小開’,叫什么?”這樣一段對“四小開”的補述充滿了反諷意味,暗示“四小開”青年時期抱團混跡舞場,游戲世情,風流紈绔的特點。當寫到“四小開”邂逅的上海娛樂圈時,更是極盡反諷之能事,表達與時代的疏離?!吧虾5膴蕵啡?,幾句英文是必須的,客人們要說些時事時政,科學哲學,即便情話,不定也是襯著詩詞底子的,如今的風尚,又趨向書香型?!麄儽憩F出來的一種新式關系,到左翼文化人筆下,是‘五四’的精神,坊間世俗,則就是‘小開的形狀’”。這里的“左翼文化人”與“‘五四’精神”在中國歷史文化的語境中都有其特定的含義,作者在此處用來形容娛樂圈中客人與舞女之間的關系,是一種“隱含的敘述”,即“靠二度媒介發(fā)出的另一種‘聲音’,它是另一種不容否認其存在的敘述。它和外顯的敘述一在暗一在明,一為毛一為皮”。小說通過這樣的敘述方式表達了褒貶態(tài)度。類似的還有一處:“大虞倒是穿一條工裝褲,仿佛普羅階級,卻不像實際生活中,而是左翼戲劇的舞臺上?!贝颂幱谩捌樟_階級”與“左翼戲劇”這兩個詞寫出了大虞的裝扮與本人氣質的不相稱。又如陳書玉在面臨采采感情時的內心獨白:“這個女人是他喜歡的,喜歡里有一種膜拜,因沒有小女子氣,也沒有浮油氣,她決絕離去的姿態(tài),像女烈士,可惜他不是男烈士,就配不上他?!薄芭沂俊迸c“男烈士”讀來讓人啼笑皆非,是認真的調侃。
小說《考工記》在語言層面多次運用反諷,以表達褒貶態(tài)度。同時,作者還將“作為修辭的反諷從語句層面擴展至文本層面,運用多種敘述策略使一個敘述文本的表面義與隱含義不一致,以傳達其獨特的意圖,形成‘反諷敘述’”。陳書玉因為要逃避來自舞女采采的情感壓力,立即報名參與奚子的去西南的計劃,但是這個計劃的倡導者奚子卻在臨行前放了鴿子,讓陳書玉與素未謀面的“媽媽”“弟弟”“妹妹”“妹婿”組成臨時的一家人一同前往西南。后來陳書玉才得知這樣的組合是為了護送一位“重要人物”。也就是說,陳書玉這個看似非常個人的決定其實是別人計劃的一部分,甚至是莫名其妙地就參與了某種歷史的進程。就像小說中對于“宿命”的敘述,“分明感覺有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暗中起著作用,就像水底深處的潛流,這股力量的名字叫‘宿命’”。更加讓人啼笑皆非的是,陳書玉在這臨時組成的家庭里竟然感覺到了從來沒有獲得的家庭的親切和關照,因之自己與家人之間是頂頂疏離的。文本本意是敘述陳書玉去西南一事的來由,實際上卻暗示了關于“宿命”的荒誕和個人選擇的隨意。
因為老宅的關系,陳書玉的身份也顯得頗為尷尬。在舊社會,陳書玉可以被歸為“小開”,即富貴門戶的晚輩。但是在社會“四處都是開明的氣象,大字報,大辯論,大鳴大放”的時候,陳書玉的身份便成了一個謎團。“無產和有產,革命和保守,進步和落后,左和右,他哪一邊都不屬,又哪一邊都屬,就看怎么解釋”。當社會氣象變更的時候,陳書玉突然無法確知自己的身份,從“小開”到“城市平民”到身份的模糊找不到歸屬。談的是身份的歸屬問題,剝離表象,是對“我是誰”的追問。關于自我身份的確認,陳書玉從來就缺乏掌控權?!拔鲙男¢_”是世人起的諢號,“城市平民”是填表時按照校長的意思填寫的。當外部環(huán)境發(fā)生重大變遷之時,陳書玉便更加沒有“自我”了,既不能按照擁有的資產數目劃為有產或無產階級,也不能按照政治立場劃為革命或者保守,左或者右,更無法按照思想覺悟的高度劃為進步或落后。身份的問題于是陷入尷尬的境地。這樣的模糊性的處理瞬間消滅了陳書玉的主角光環(huán),他無法承擔為這座城市作注解的重任,他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粒無法命名的沙塵,任時代的節(jié)奏裹挾向前,身不由己,頗有點“命運的反諷”意味。
老宅里的人同樣是游離于時代之外的人,里面的人,一出生就是個故舊。孩童的年月被壓縮,壓縮到沒有。故舊是什么?是停止了成長的人,孩童則是人生中求知欲非常旺盛、快速成長的階段。二者相互對照,形成反諷效果。出生在這個老宅的人,從一開始便失去了成長的機會,變成“怪物”。于是,父親不像是父親,將近七十的年紀,形狀舉止卻有一種幼稚,就像長不大就老了的孩子。母親也不像母親,膝邊放著連環(huán)畫版的《小二黑結婚》。妹妹也不像是妹妹,穿了織錦緞的旗袍,淑女的樣子,說話卻像市井婦人,刻薄潑辣。姑婆也不像是姑婆,金絲邊眼鏡后面,瞳仁里聚焦著光,銳利地射向對方,又老又嫩,仿佛活化石。他們之間似乎并沒有什么聯系,唯一的聯系就是老宅。因為生活上的摩擦,應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歷史規(guī)律,但周期短促許多,也不是簡單的重復,每一輪都有不同。多邊關系轉換成雙邊關系。小說難掩話語中對生活中雞毛蒜皮的揶揄和調侃。
對于生活中的困窘的思考,小說也充滿反諷意味。半夜陳書玉被沖進老宅的豬吵醒,于是出了房間,往樓下看,卻無意之間撞到老廚子偷鐵皮,盡管他立馬后退,一再閃避,還是被眼睛里銳光一閃的老廚子發(fā)覺了。對于陳書玉來說,這反而變成了一樁心事,從此便開始躲人,特別是躲避老廚子。盡管如此,有一天還是從女人的口中得知老廚子被戴上手銬押進了警車。陳書玉猜想老廚子一定以為是他告的密,恨不得有一千張嘴說:“不是我?!钡?,又有什么用呢?“真是困窘,人是困窘,事是困窘,世道皆為困窘”。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況,形成生活的灰度,被誤解的困窘,無法解釋的失語,構成人生中的困窘局面。事態(tài)發(fā)展遭遇意外轉折,意圖受阻形成情境反諷。人甚至沒有那一頭四處游蕩的豬來得自由。
小說對于“革命”的敘述,采用了一種日常敘事的形式,與革命歷史的宏大敘事形成對照構成反諷意味?!凹筇帯钡母刹客敉?對老宅這樣的古建筑頗有了解,勘察完老宅之后,便安排人過來補瓦。補好之后,陳書玉便去向“集后處”的汪同志匯報,卻得知這個機構已經撤并,汪同志也已經不知去向。后面一次偶然的邂逅,兩人已經生分,天真的汪同志說了一句:“人民政府就是為人民辦事的?!笨删褪沁@樣天真的汪同志,卻因為出身是地主,在鄉(xiāng)下有一座大房子,有傳言私吞了公款,包養(yǎng)了女人,所以受到制裁。但是據汪同志自己的陳述,是因為土改期間分了一幢房子?!笆芯餮哉媸强梢詺⑷说?!”這到底是“流言”還是“事實”,不得而知。只是陳書玉的眼淚都快要流下來了,卻還是硬生生地逼回去。在革命的宏大敘事中,歷史滾滾前行,或許總是存在這樣的因歷史的際遇導致個體命運向好或向壞的發(fā)展。對于紅衛(wèi)兵抄家的場景,作者也是拋卻嚴肅的、殘酷的,或者是創(chuàng)傷性的敘事風格,采用一種幽默詼諧的筆調。紅衛(wèi)兵來老宅抄家。陳書玉反而覺得精神松弛下來了,不自覺地微笑著,還主動幫紅衛(wèi)兵們移床搬桌,雖然受到質疑與呵斥,還是無法掩飾心中的喜悅。直至天井上的燒飯女人的聲音傳來:“爺叔,大掃除??!”陳書玉朗聲答道:“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奔t衛(wèi)兵沖著女人喊:“什么成分?”女人昂然答:“窮人!”本應該嚴肅、殘酷的抄家在此刻變成了一處滑稽戲。又如,對于“革命”非常時期,人人自危的相互舉報,相互傾軋,小說選取的視角也是偏離正統(tǒng)敘事的。學生檢舉老師,檢舉的不是思想問題,或者政治傾向問題,而是讓人讀來忍俊不禁的雞毛蒜皮:“有的檢舉某老師帶隊春游,自備午餐竟然三個荷包蛋;又有某老師向工人子弟逼索學雜費;再是某老師用粉筆頭投擲學生,恰也是貧民的孩子,等等?!边@樣的敘事方式無疑是對宏大的歷史敘事的反諷。陳書玉因為要尋找一個失蹤的學生,半夜給值班室的老師打電話,電話竟然通了,而且事情處理得非常順利,于是感嘆:“這就是革命時期的好處,隨時待命,準備應對突發(fā)情況?!北緫菄烂C的宏大的敘事,在小說中被消解在日常生活的情境中,可見外部的變遷總是撼動不了生活的庸常,而正是這份庸常支撐每一個個體匯入滔滔洪流,奔騰而去。
王安憶的小說《長恨歌》出版時被解讀為老上海的風情懷舊之作,甚至被部分讀者認為是一部主動向消費市場靠攏描寫一位上海淑媛的情愛史的言情小說。但是“有意思的是,作者斷然聲稱此作并非懷舊,對言情小說的看法更是絕口不提”。或許是出于對這樣一種誤讀現象的反諷,小說《考工記》中,王安憶對陳書玉的情愛關系處理得特別克制。面對舞女采采的感情,他總是若即若離,充滿遲疑,盡管動了真心,依然還是選擇逃離,最后不辭而別前往西南。對于這樣的一段戀情,小說中既缺少情愛心理的剖析,也缺乏具體的情感發(fā)展走向的描寫。淡淡的如生命中一段注定要隨風而逝的往事一樣,幾筆帶過。
陳書玉對于好友朱朱的妻子冉太太的感情,小說中處理得非??酥?。不仔細研讀文本,根本就體會不到這段情感的厚重和真摯。朱朱被關押之時,冉太太來找他,面對冉太太,“陳書玉羞澀地避開眼睛,畢竟是生分的,朋友的高攀的太太,連他們都有卑下的心情”?!鞍㈥?,冉太太叫道,陳書玉一驚,抬起頭,看見對面這個人的愁容,很奇怪地,想起大虞,一陣怦怦的心跳”。寫得如此克制,但愈是克制,便愈是欲蓋彌彰。冉太太因為朱朱的事情有消息了第二次來見陳書玉,“情不自禁跨上一步,拉住他的手。那只手往后一縮,卻被拉緊不放”。隨后,便答應陪著冉太太去看望監(jiān)獄里的朱朱。面對“弟弟”的詢問,陳書玉對于冉太太的評價是“是個有情的人”。這是最為深刻的理解。陳書玉在夜校開課時,有一位三十歲多歲的女學生,格外耀眼,課堂上總是提問最積極,問題卻總是有一股孩子似的幼稚。每當這時,教室里便出現有意味的靜默,陳書玉卻渾然不覺,因為他的“眼睛里只有一個冉太太,除此什么也看不見”。在面對女書記描述戰(zhàn)爭時期在敵人的尸體上找香煙的場景時,陳書玉眼前出現的是“冉太太,站在外灘石砌建筑的夾弄里,手托銀煙灰盒子抽煙”。大概只有深切地懷念一個人,深愛一個人,才會任由這樣的蛛絲馬跡的啟發(fā)而想起這個人。但是小說并沒有讓這樣的情感泛濫,走向流俗。國門微啟之時,收到來自香港的朱朱與冉太太的邀約。無比重情的陳書玉婉拒了這可能是唯一一次見面機會的邀約,回信通篇都是“很好”。后陳書玉又收到冉太太的來信,起首第一句便是:見字如面。于是他淚流滿面,所有的情愫都在這四個極其簡約的字里訴盡,其中有他的“渺小極了的一個歡喜” 。他于是不再回復。
結局不夠“圓滿”,情節(jié)不夠跌宕,毫無傳奇性。王安憶以一種反諷與克制的敘述風格定義了陳書玉的一生。他的一生不是在為上海這座都市作注解,也不是在為這座老宅作陪襯,而是作為時代洪流中的一位獨特的個體完成自我的精神考工的生命歷程。
①③④⑦⑧ 王安憶:《考工記》,花城出版社2018年9月第1版,第13頁,第14頁,第17頁,第108頁,第222頁。
② 王安憶:《七月在野,八月在宇》,《文匯報》2008 年3月3日。
⑤ 傅修延:《試論隱含的敘述》,《文藝理論研究》1992年第3期。
⑥ 倪愛珍:《情節(jié)模式與反諷敘述》,《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
⑨ 郭顏柯:《懷舊面紗下的憂慮——被誤讀的〈長恨歌〉》,《哈爾濱師范學院學報》2015年第5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