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珠暉[天津外國語大學國際傳媒學院, 天津 300270]
《生死場》是一部蘊含豐富意義的文本,對它的研究與闡釋可以從多種話語背景入手。長期以來,學界對于《生死場》的研究,大致由“民族主義路向”和“女性主義路向”兩種闡釋方式主導。但是,跳過這兩種闡釋方式,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蕭紅在《生死場》中關注著人與動物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人與動物模糊界限下生命活動的價值,她用敏銳、悲涼的眼光審視中國人處在動物般“死”的境地中如何做出人的“生”的抉擇,她發(fā)出對“百年孤獨”式文化與文明的迷茫與懺悔。這是一個人的動物性寓言。
蕭紅的眼光離不開東北大地上那些蚊子般的苦難生命,他們像動物一樣低賤生活,麻木度日,生死面前做著軟弱無奈的掙扎。人與動物的界限仿佛是模糊的,人與動物的無區(qū)分狀態(tài)就暗示著人與動物的命運同一性。蕭紅懷著對人的生命力的熱切渴望,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憂慮,將面對毫無出路的生存困境、貧窮饑餓的身體困境、麻木無知的精神困境和循環(huán)往復的歷史困境的人類進行解剖,剖析的不僅是東北大地,更是整個民族的心理弊病。人類生而動物,也必將回歸動物的現(xiàn)代性寓言。
《生死場》描寫的人與動物的生命活動互為背景,互相印證,暗示著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動物無異,這是一種麻木無知、空寂無聊、毫無價值的動物式生活,更是一種回歸動物的病態(tài)人生:蒙昧、盲目、殘忍、怯懦、無力支配自身。這其實正是歷史千百年來循環(huán)往復、自然輪回的面貌。
書中的人物不論在形象上,還是思想、行為上都與動物極為接近,作者用動物化的人物形象向我們展示了像動物一樣忙著生,忙著死,忙著在無知與蒙昧中度日的生活情態(tài)。最典型的形象是麻面婆:“頭發(fā)飄了滿臉,那樣,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帶著草類進洞?!甭槊嫫胚B說話也發(fā)著豬聲。顯然,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個外貌如熊如豬的丑陋女人,還是一群如麻面婆一樣的女人動物式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活圖景。除了熊和豬以外,蕭紅還用貓、狗、貓頭鷹、鳥、羊、牛、馬、魚等眾多動物意象來表現(xiàn)人物,這些或兇殘或笨拙,或溫順或柔弱的動物意象不僅拉近了人與動物的本質(zhì)距離,還使人的動物式生活狀態(tài)和生存處境赤裸裸地再現(xiàn),例如文中說老王婆似一頭貓頭鷹,光著身子的女人像一條魚等。某種意義上,魯迅可以說是蕭紅之“父”,無論是思想還是文學上,蕭紅都深受魯迅的影響。魯迅在《野草》中用動物人格化的手法來象征某類人物的精神氣質(zhì),而蕭紅在《生死場》中將人動物化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低賤化和狂歡化作用,展示人的動物式生存,深刻揭露了“非人”狀態(tài)下的人的生存面貌。
《生死場》中的人如動物般麻木可憐地活著,甚至還不如動物。物質(zhì)上的貧窮限制了人的想象力,只剩下生存的本能。他們對于物質(zhì)、土地、牲畜等具有極其強烈的情感,小到一棵菜葉、一個青柿、一雙靴子,大到一只羊、一匹馬都比人的地位要重得多。王婆摔死自己的孩子后說“可是我一看見麥田在我眼前時,我一點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淚都沒淌下”;金枝因誤摘下青柿遭到母親毆打;成業(yè)因貧窮發(fā)怒摔死小金枝……在無情的自然與貧窮的生存困境面前,憑著動物本能,人們強烈依賴莊稼和財產(chǎn),精神與靈魂是萬萬沒有的。當作為人本身的情感與價值沒有存在的必要時,兒女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只為活著而掙扎,人人都變成了赤裸裸的動物,連作為人類應有的情感都沒有,他們殘忍而野蠻,野蠻又怯懦,這時,生命與動物式的生存本能相比是如此黯淡無光,毫無價值。人活著不僅僅指軀體上的存活,人之所以區(qū)別于動物就在于人對于生命的尊重、對自身價值的追求、對世界的認知。很顯然,《生死場》中的人們處于“非人”狀態(tài)下,他們的動物式生存與非人性化生活正是蕭紅的憂慮:生存困境面前,人類生活無異于動物,只剩下生存本能來維持自己的生命,他們自私野蠻,更不會認知到自身價值和現(xiàn)代生命意識,他們的結(jié)局是真正淪為動物。蕭紅正是通過東北大地上的這些苦難人們的掙扎,流露出對人動物式生存狀態(tài)的焦慮和非人性化生活的憂傷。
男人與女人的關系是研究《生死場》無法繞開的話題,身體困境也是蕭紅想探討卻始終無法找到解決方法的人類謎題。蕭紅沒有編織男耕女織那樣美好的古老神話,相反,她只想表達最悲憤憂傷的抒情。對男人來講,女人是滿足動物本能的工具,而女人本身也陷于身體困境無法自拔,甘愿依附,盡管女人怕男人就像老鼠見了貓。莫言在他的小說中大膽表達對生命本真的熱愛和對原始性本能沖動的禮贊,而蕭紅對沒有擺脫原始性、非理性的動物式原始性欲沖動表示憂慮,這是對男女關系本質(zhì)的懷疑。她更想批判的是這種沖動缺少作為人的明確自我意識,在動物本能性欲操縱下所結(jié)出的惡果,就是蒙昧下殘酷生育。
文中性本能的沖動是一種原始的欲望,像動物一樣不始發(fā)于情感,而是在本能的操作中進行,女人只是男人發(fā)泄性欲的工具,這種行為是蒙昧的,帶有動物性質(zhì)的索取。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成業(yè)與金枝的結(jié)合:“像獵犬帶著捕捉物似的……那樣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熱情地講些情話,他只是被本能支使著想要動作一切。”成業(yè)的性欲沖動也在他自己的語言中得到解釋:“管他媽的,活該愿不愿意,反正是干啦!”與此同時,金枝也盲目淪陷,無法自拔,面對男人的索取她仿佛“是一塊被引的鐵,跟住了磁石”。對于男人的性索取和性發(fā)泄,女人往往是被動地承受,盲目地屈從,甚至渴望用性來換取他們的親近和憐愛,如成業(yè)的嬸嬸明知給男人做老婆是壞事,卻還是“什么都做了”。文中還說,在鄉(xiāng)村,永久不曉得,永遠體驗不到靈魂,只有物質(zhì)來充實她們,這里的物質(zhì)不是普通的物質(zhì),是暗指性的欲望,受原始意義上動物式?jīng)_動的性本能的支配。這種沒有上升至一種有意義的活動的行為所帶來的后果就是蒙昧生育,對于新生命持一種毫不在乎、毫無責任的態(tài)度,這就從根本上顛覆了人之所以區(qū)別于動物的意義。因為對于人來說,生育與傳承本身是一件美好且有意義的事。很顯然,當人在不知不覺中用原始動物性來支配自己的行為,不考慮后果也不承擔后果時,就是人淪為動物的開端。
《生死場》的生育就好像漫無目的的動物繁殖一樣沒有道理可言,新生命的降生與死亡并不會帶來多大的情感波動,就繁衍來說,人與動物達成同一。這里的女性幾乎是在無知蒙昧的狀態(tài)下懷孕,這使她們不僅沒有從容或喜悅,還會萌生恐懼。例如金枝在確信自己懷有孩子時,“她被恐怖把握著了”。另外,生育則是她們蒙昧的代價,如同經(jīng)受刑罰。第六章《刑罰的日子》將女性殘酷的生育刻畫得觸目驚心:“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斷,宛如進了蒸籠,全身將被熱力所撕碎一般呀!”蕭紅將生育中的女人以動物作喻,如“光著身子的女人,和一條魚似的爬在那里” ,“患著病的馬一般,倒了下來”等。將女人比作動物,一方面暗示女人只是生育的工具,另一方面揭示女人像動物一樣低賤的地位。文中五姑姑的姐夫向生產(chǎn)中的妻子施暴這一情節(jié),深刻表現(xiàn)了女人比動物還要輕賤,女人所扮演的是軟弱無力、受苦受難、任人宰割的角色。另外,動物們和諧的繁殖、交配與生產(chǎn)的畫面與人的沖動和“刑罰”互為背景,共同構成了一幅騷動的“生死場”畫面,互相映襯著同樣的生命過程。但同時,動物們一片祥和的繁衍景象又與女人殘酷痛苦的生育形成鮮明對比。在女人們艱難生產(chǎn)的日子里動物卻輕松繁衍,“暖和的季節(jié),大豬帶著小豬嘰嘰喳喳跑過”,對比之下一種難言的悲涼感油然而生,這正是蕭紅對人的生命價值的茫然和悲嘆,對人類的身體困境的反思:在鄉(xiāng)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生死場》中人與動物互為背景,互相映襯其生命活動,人與動物相伴而生,相伴而死。東北大地的生命就這樣自然地生老病死,茫然地活,他們的生存是缺乏意識的生存,即使這一汪平靜的水面偶爾泛起漣漪,那也是來自動物本能的掙扎。從割麥、種菜、賣馬、結(jié)婚、繁衍,再到割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切都在不自覺中循環(huán)了千百年,這個民族的頭上千百年來都蒙著一層蒙昧的紗,看不清出路,昏迷了自己。千百年來自然習慣和本能的沿襲,令他們的精神世界是一片貧瘠的荒漠,從自在向自覺的跨越不止一步之遙,這需要精神上的覺醒和自我價值的回歸,才能真正實現(xiàn)作為意識的個體存在。
王婆摔死孩子,成業(yè)怒摔小金枝這等喪失人性的事情在他們眼中微乎其微,生命的價值輕如鴻毛,比不上一粒麥。人性如果缺失,那和動物又有何異?男權統(tǒng)治下的女人甘于淪為男人欲望的工具,甚至沉浸在動物式的欲望之中,自我意識基本沒有萌芽,對于愛情的幻想和向往不復存在,她們?nèi)狈σ庾R自覺和精神需要。更為悲涼的是,男人奴役下的女人不僅承認并默許了男權的合理性,還進一步成為男權的幫兇,繼續(xù)蹂躪他人,如金枝母親對金枝、王婆對平兒、麻面婆對羅圈腿,都不自覺地充當著男性權威,施展專制和冷漠。這個籠罩在生與死的霧霾中無法自拔的村莊缺少的不僅是親情、愛情和感情,還缺少人的氣息。精神貧瘠與價值缺失是人類最可悲的事,所以他們逐漸淪為動物卻不自知。麻木混沌的人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反抗,“鐮刀會”骨干趙三最終因東家救了他,便開始懺悔“人不能沒有良心”,于是乎“地租就這樣加成了”。蕭紅的深刻就在于挖掘了農(nóng)民要想完成從自在向自覺的轉(zhuǎn)變,最重要的還是精神的覺醒和自我價值的回歸,否則一切反抗也只能是動物性質(zhì)的張牙舞爪,不會有實質(zhì)上的改變?!渡缊觥返挠|目驚心之處正在于展示了廣大中國精神死滅后的蒙昧與混沌,生為動物性的生,死是動物性的死充斥了整個空間。
文章開頭寫了二里半找羊這件事,但他始終找不到羊的位置。其實羊一直都在,并沒有丟失:“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完成了它的樹皮餐,而歸家去了。山羊沒有歸家……山羊也要進城嗎?它奔向進城的大道。”山羊的位置是移動的、模糊的、矛盾的,這暗示著現(xiàn)實中人的處境,如山羊一樣被懸于尷尬的境地,同時,這也是二里半始終找不到山羊的真正原因。《老馬走進屠場》一章,王婆送老馬進屠場時:“馬行在前面,王婆隨在后面,一步一步屠場近著了,一步一步風聲送著老馬歸去。”悲涼的場景讓王婆聯(lián)想到蒼老無用、等待死亡的老馬何嘗不是自己的真實寫照:“五年前它也是一匹年輕的馬……現(xiàn)在它是老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沒有用處了!”老馬的命運是人類命運的隱喻,人在命運的長河里更是如此無奈,蒼老的和無用的終被淘汰,人的歸宿終究是走進磨刀霍霍的屠宰場,不論是否因為一張馬皮。山羊與老馬都是人類生存狀態(tài)、命運歸宿的象征,人與動物的命運具有高度同一性。
人與動物的真正同一是月英的死。月英本是最美麗的女人,卻被疾病折磨,被丈夫變相虐待,她的下身被丈夫用磚塊壘起,癱瘓在床。此時的月英在形象上已經(jīng)完全接近于動物:“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變綠,整齊的一排前齒也完全變綠,她的頭發(fā)燒焦了似的,緊貼住頭皮。她像一只患病的貓,孤獨而無望?!碑斔€活著的時候,身體就已經(jīng)與動物融為一體:“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瘸了,小蟲在那里活躍。月英的身體將變成小蟲們的洞穴?!睆难劬Φ筋^發(fā),到牙齒,到下體,月英的身體逐漸發(fā)生了性質(zhì)的變化,這是真正的人向動物的轉(zhuǎn)變。下體成為動物的洞穴,她的身體就已經(jīng)不再是人的身體,而是與動物共同擁有,這時,人與動物實現(xiàn)同一,人真正成為動物。
人的動物性寓言不僅指人在“非人”狀態(tài)下的動物式生存、原始性欲沖動及蒙昧狀態(tài)下的殘酷生育,還包括人類精神上的貧瘠麻木和自我價值的缺失?!渡缊觥钒涤髁巳祟惖拿\與動物具有同一性,揭示出人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動物的荒誕寓言。人們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是動物性的生、動物性的死,像動物一樣忙著生,忙著死。如死一般的生,比死更不如的生,為了死而降臨的生,像魔鬼的陰影般籠罩在這片“生死場”上,渾渾噩噩,循環(huán)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