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崇征
多少年來,創(chuàng)作一部高質量的反映太平天國運動與金田起義的長篇歷史小說,一直是廣西文藝界的熱門話題之一。每當有人提起這件事,我便會自然而然地想起著名文學家馮雪峰。我和馮雪峰有過一段雖然十分短暫,然而對我來說影響至為深遠的交往,他的音容笑貌,至今尚歷歷在目。
那是1964年盛夏時節(jié),一位年過花甲卻精神矍鑠的老人從北京來到了廣西桂平。他就是馮雪峰。
在前國家文化部的支持和安排下,這位剛剛摘掉“右派”帽子的老作家開始了一項頗不尋常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計劃以太平天國的首義地桂平金田村為起點,沿著當年太平軍的足跡往北,經(jīng)湖南、湖北,直到南京、天津,行程預計3000多公里,為創(chuàng)作一部反映太平天國的長篇歷史小說深入現(xiàn)場,搜集素材,體驗生活。在桂平的半個多月時間,由我擔任向導,陪著他在金田地區(qū)的幾個公社轉了一圈,走訪了百數(shù)十名太平軍的后代和了解金田起義史事較多的老人,觀看了與起義有關的遺址遺跡50多處。
那時候,我對馮雪峰知之不多,只知道他很早就投身革命,而且是著譯等身的著名詩人、文學評論家、翻譯家,在文藝界素享盛譽。1957年被錯劃為“資產(chǎn)階級右派分子”,吃了不少苦頭。也許由于當時的我還是個文學愛好者,對文學家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對馮雪峰也就格外的敬重,并不因為他當過“右派”而對他有半點怠慢,而且不時地提出文學創(chuàng)作特別是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一些問題向他求教。
我的一片熱忱,獲得了這位文學大師的好感。我倆之間很快建立起一種忘年之交的親密關系,我尊稱他為“馮老”,他則叫我“小凌”。
我們首先來到金田村,找到了太平天國金田起義地址的保管員黃耀南。黃耀南與馮雪峰同齡,兩人一見如故,甚是投機。離開金田村時,黃耀南又自告奮勇,與我一起陪同馮雪峰進入紫荊山區(qū),跋山涉水轉了好幾天。
黃耀南是太平軍的后代。他有個排行老二的叔祖當年隨太平軍北上,到達南京后當過旅帥之類的中級軍官,后來族人皆以“南京二公”呼之。一路上,黃耀南繪聲繪色地向馮雪峰講述他的“南京二公”當年跟隨太平軍“打清妖”的故事:“那年老歷十二月,天寒地凍,洪天王在我們村豎起天國大旗,‘南京二公’一把火燒了自家的茅屋,手提長柄大刀,噔噔噔地走在隊伍的前頭。那時,我亞婆肚子里正懷著我亞爸,產(chǎn)期快到了,因此沒能跟隨太平軍北上……”
“咳!可惜,可惜!”馮雪峰不無遺憾地對黃耀南說,“不然的話,你亞婆很可能會成為洪宣嬌手下的一員戰(zhàn)將……”
“那是一定的,我亞婆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黃耀南象是遇到了知音,立刻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地把他從祖父輩聽來的有關太平天國起義的種種傳聞,和盤托出。
馮雪峰聽了如獲至寶,揮筆疾書,一一寫在筆記本上。
黃耀南越說越高興,話題忽然間轉到了著名的天國女將洪宣嬌。他眉飛色舞地說道:“快起義時,宣嬌姑就住在我們金田村韋家大院。那時她已經(jīng)同西王蕭朝貴結為夫婦,大家都稱她‘西王娘’?!魍跄铩莻€了不起的女中豪杰,她帶領女營將士在營盤前面練兵,起義后又帶領女兵出陣與清軍作戰(zhàn),坐一匹棗紅戰(zhàn)馬,揮舞雙刀,英勇無比。戰(zhàn)斗激烈時,‘西王娘’解衣縱馬沖入敵人陣中,一刀一個,兩刀成雙,殺得清軍呼爹喊娘……”
馮雪峰塑像
“耀南伯……”我發(fā)現(xiàn)黃耀南過于離譜,有的地方與史實出入很大,便想插話加以糾正。
馮雪峰似乎看出了我的用意,急忙用眼神止住了我,讓黃耀南繼續(xù)往下說。事后他對我說:“文學創(chuàng)作并不排除使用野史上的一些記載和民間流傳的口碑材料,這正是歷史文學和史學著述明顯不同之處。古代的文學家比方施耐庵寫《水滸》,羅貫中寫《三國》,從來不拘泥于史實……”
寥寥數(shù)語,給了我很大的啟發(fā)。
在1957年反“右”運動中,馮雪峰曾經(jīng)遭受嚴重創(chuàng)傷。然而我發(fā)現(xiàn),他并未對此耿耿于懷,作為一名中國共產(chǎn)黨的文藝工作者,他始終考慮如何運用手中的筆為人民服務。他這次千里迢迢來到南方體驗生活,正是出于這種考慮。
馮老十分認真地對我說,他過去主要從事文學評論,這需要有較高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水平,掌握不好容易出岔子,所以他現(xiàn)在想轉而搞小說創(chuàng)作,并且首先選擇太平天國起義這一重大歷史題材。
1960年代的桂平,交通還很不方便,許多公社所在地的圩鎮(zhèn)還沒開通客運汽車。為了走訪太平軍的后代和掌握金田起義史實較多的老人,察看起義遺址遺跡以增加現(xiàn)場感,馮雪峰不顧年老體弱,和我們一起跋涉在金田平原的田間小路和紫荊山區(qū)的羊腸小道上。他得知我是個文學愛好者,對太平天國史事又略知一二,象是遇到了知音,完全忘卻了疲勞,一路上邊走邊談,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到了晚上,他總要將白天的筆記重新整理一遍,然后又興致勃勃地和我談論他的創(chuàng)作構思。
記得那是個異??釤岬囊雇?,我們歇宿在金田圩(即歷史上有名的“新圩突圍之役”的所在地新圩)一家小客棧里,在昏黃的煤油燈光下,馮老身穿褲衩和白背心,坐在床席上,和我暢談了大半夜。次日一早起來,我們倆你望我我望你,都禁不住笑了起來。原來夜里我們只顧說話,對周圍的一切都沒有在意,以至于身上、臉上布滿了蚊蟲叮咬的痕跡,而當時卻毫不知覺。舊時,當?shù)刂V語有“南木蒼蠅新圩蚊”之說,新圩蚊咬人格外兇狠,在桂平是出了名的。
位于廣西桂平市金田村的太平天國金田起義紀念館
金田起義雕塑
令我萬分驚訝的是馮雪峰對他構思中的長篇歷史小說《天國春秋》早已深思熟慮,成竹在胸。他對書中的每一個重要人物都設計得很細,呼之欲出,并且構思奇特,不落窠臼。
他問我:“你說,楊秀清為什么會被洪秀全冊封為東王,并且讓他擁有節(jié)制諸王的權力呢?”
我望著他炯炯的目光,等待著他繼續(xù)往下說。他自問自答,接著便道:“這一點也不奇怪。我看楊秀清絕非尋常人物,更不是一般的山野村夫。太平天國野史上關于他的種種說法雖不一定是信史,但其中一些不排除存在一定的可信性,對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完全可以借鑒,不能斥之為異端邪說。”
“我的設想是,”馮老啜了一口釅茶,又興致勃勃地往下說,“楊秀清祖籍廣東嘉應州即今梅州市,出生在桂平紫荊山區(qū)。其時正值鴉片戰(zhàn)爭前后,大批洋貨和鴉片涌入兩廣,造成農村破產(chǎn),加以秀清父母雙亡,使他成為無業(yè)游民,于是跟隨別人到廣東三角洲一帶闖蕩江湖,歷盡艱辛,增長了見識和才干。他為人豪爽,愛為人打抱不平,回到紫荊山后便自然而然地成為窮苦百姓中眾望所歸的領袖人物。他還充當‘過山客’的保鏢……”
說到“過山客”,可見馮雪峰掌握的資料是多么的豐富,他對金田地區(qū)的歷史掌故已經(jīng)達到了爛熟于心,得心應手的地步。原來,清道光朝后期中國海禁漸開,大批鴉片和各種洋貨洶涌而入,經(jīng)廣東溯西江流入廣西。那時廣西還沒有公路、鐵路,水路交通自桂平以上既不方便又很不安全,因而位于幾縣交界處的紫荊山區(qū),便成為溝通廣東和廣西內地,連接潯州、梧州、柳州三府之間最為便捷的陸路交通咽喉。在高額利潤的驅動下,大批商販以潯江邊上的桂平大湟江口圩為起點,肩挑各種舶來品“洋紗”“火油”“香煙”以及廣東出產(chǎn)的“東鹽”,自然還有價格昂貴的鴉片煙土,踏過金田平原進入紫荊山區(qū),往西進入武宣或往北進入象州,再運往柳州、桂林等地;然后回過頭來,經(jīng)由同樣的路徑,將廣西內地出產(chǎn)的山貨和各種土特產(chǎn)品挑到大湟江口,通過水路轉運廣州遠銷海外。這些商販,當時人稱“過山客”。
馮雪峰如自己的家常事一樣熟悉金田地區(qū)的歷史,他把參加太平天國起義前的楊秀清設計成“過山客”的保鏢,構思之奇妙,在我看過的所有太平天國題材的文學作品中,是絕無僅有的。馮老何以對僻處南疆的桂平如此熟悉呢?他笑了笑對我說,在離京南下之前,他已經(jīng)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讀了許多與太平天國有關的史料(包括野史),還有桂東南一帶的舊方志,如《潯州府志》和府屬各縣縣志,凡是北京能找到的,他都看了。我當時毫不懷疑,在不久的將來,一部以高度的藝術性和思想性再現(xiàn)太平天國起義的文學作品,必將出現(xiàn)在廣大讀者面前。
“我還這樣想,”馮雪峰又說,“太平天國早期的第二號人物馮云山,乃是慕楊秀清的鼎鼎大名進入紫荊山的,楊秀清參加拜會之后不久,便成為拜上帝會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便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就連楊秀清異常心愛的那匹青驃馬,馮雪峰也做了精心的設計。他說,那可能是金田起義前夕,太平軍特地派出細作潛入潯州府城從清軍協(xié)署衙門中偷出來的;也可能是金田起義初期太平軍打土豪,從當?shù)匚溲b團練頭目莊院繳獲的一匹駿馬……
我心里暗暗佩服這位年過花甲而創(chuàng)作欲望仍絲毫不減的文學大師,他對作品的構思看來已經(jīng)到了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程度。
馮雪峰是知名的文學評論家。談到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的理論問題,他表現(xiàn)出了濃厚的興趣,滔滔不絕。
他懇切地對我說,寫歷史小說或者歷史劇,首先得熟悉歷史,對歷史一知半解的人是無論如何也寫不好歷史文學作品的。要寫反映某個歷史時期某個地方的文學作品,就得熟悉那個時期那個地方的歷史、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風情,特別是人物,都應有深刻透徹的了解。姚雪垠就是先研究明史,成為明史專家,而后進行小說《李自成》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不這樣,作品就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沒有任何生命力。然而,歷史并不等于文學。歷史文學既要源于歷史,又不能囿于史實。巧妙的藝術構思是至關重要的,離開了這一點,就不成其為文學作品了。為什么《三國演義》的讀者遠遠多于讀《三國志》的人?其原因就在于此。
一席話,有如醍醐灌頂,使我頓覺如有所悟。至今回想,后來我之所以對太平天國史學研究和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如此濃厚的興趣,并且一直鍥而不舍,不能不歸因于馮老對我的啟迪和誘導。
后來得知,馮雪峰結束他的南方之行回到北京之后,席不暇暖便投入了《天國春秋》的創(chuàng)作。先是一鼓作氣寫出了10多萬字的寫作大綱,接著撰寫初稿,目標是寫成一部分上、下兩卷篇幅約百萬字的長篇歷史小說。然而正如俗話所說的“好事多磨”,由于政治形勢的重大變化,“文革”中馮雪峰再一次受到?jīng)_擊和逼害,創(chuàng)作《天國春秋》被說成是他“利用小說反黨”的一項不可饒恕的“罪行”,已經(jīng)寫出的書稿也被造反派搜出并付之于一炬。
尤其令人痛心的是,長期的精神折磨奪去了他的健康。1976年1月31日,著名文學家馮雪峰終于抱憾而去。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不久,黨和國家為馮雪峰平反昭雪,恢復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