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 涂
離開家鄉(xiāng)十年了。十年時間,足可以形成這么一句話:“少年滿懷豪情萬丈離開,老年枯枝敗葉歸根。”生命,因鄉(xiāng)愁而充滿變數(shù),充滿撲騰的艱澀。生命處處有暗色,也有光線,暗有暗的味道,光線有光線的劫數(shù)。有光的地方,就有無止無休的劬勞,就有風(fēng)、花、雪、月和霜凍,就有單刀直入的、互相注視的仇與恨,就有擺脫不掉的農(nóng)村破舊的陰影;而暗處,更多的是家人的切膚之愛,親人的絮語,還有原始的性愛產(chǎn)生的豐富延展,晶瑩閃爍,與大地齊一,物我交游。
我的老家在贛南,打字時,冒出“甘南”這個詞。我忽然一驚,莫非甘肅南部也與我們一樣,風(fēng)物故事、春花秋月,可以重疊融合?可惜我沒去過甘南,但生我養(yǎng)我的贛南,卻讓我有著生生不息的思念沉吟。那里是我血液的源頭,有我讀書的啟蒙時光。在那里,我經(jīng)歷了中高考和屈辱的就業(yè),經(jīng)歷了很多人情世故,學(xué)會了炫耀、沉默、悲傷、戲謔、躲藏和偽善。
在贛南,山多水多,烏云、暴雨,以及童年的鬼故事,一摞摞地疊加在我的記憶中,或驚厥,或欣喜,在山水的空曠里,我的靈魂得以干凈,我多愁善感的姿質(zhì)得以淬煉。我的童年記憶是灰暗的,羸弱的身體扛過石頭,種過甘蔗,半夜抓過泥鰍,黑夜守過瓜棚;在正午最炎熱的時候,割過夏日的稻子;在凜冽的寒風(fēng)里,年復(fù)一年地放水?!?/p>
于是,我對贛南大地多了一份堅毅的認識。我會在整日整夜的哮喘病復(fù)發(fā)的時候,跑出黑黝古舊的土房子老屋,半夜跑進山野,安靜地躲在沒有人跡的角落里。這個時候,我是離贛南大地最近的人,有風(fēng)聲,有雨絲,有稻秸稈的黃色金線,還有野狗和春貓撕裂的叫聲。我哮喘的胸口就像打鐵的風(fēng)箱一樣死命地來回抽動,胸變成了可怕的雞胸,來回聳動。那時,我最想的就是趕緊死去。那么小的年紀,就渴望死,這是需要哲學(xué)拷問的。我沒有宗教信仰,只有屋后山丘上的一個小小土地山神,供我節(jié)日時跪拜。我的童年是針水、麻黃素、氨茶堿以及地塞米松組成的,這些就像我中年后的安眠藥,自始至終讓我依賴。沒有歡樂,沒有過早的荷爾蒙噴發(fā)。我的性啟蒙,只有幾張半性感半純潔的港臺女明星壁紙,黏貼在我灰暗的房間里,那里有哥哥姐姐同擠一房的困窘。
贛南的秋天是植物性的。玉米要黃,稻子要黃,臍橙要黃,姑婆的臉色也要黃,就連不是食物的小草、苦楝樹也要黃。我就讀的小學(xué)門口,有幾棵苦楝樹,苦楝籽由黃變黑,剝了皮可以吃,但吃多了,頭會犯暈,惡心。那時,食物稀少,我們到處尋找山里的野果,它們剛有了點黃起來的意思,秋天就來了。先來的是秋風(fēng),它側(cè)著身子,擠進陽光的隊伍,把隨身攜帶的冷空氣傳染給陽光,并拼盡全力把陽光的直線篡改為曲線。我善于用通感的手法,把農(nóng)村的光亮和黑暗糅合,在無神的思緒里,觀瞻世界的尺度,它們那么近,那么遠,以至于我的童年、青年甚至壯年的身體,都在贛南大地上流浪,跟山野植物跟牛鬼蛇神跟遠親近鄰跟俗世教條一起,浪浪蕩蕩。
我生活了近三十年的贛南大地,漫山遍野都是農(nóng)作物。黃土地里,有金黃的臍橙,有豆苗,有黑寡婦,有喝農(nóng)藥自殺的怨婦,有挖煤而砸死的壯年男子,還有半夜偷情的俗世歡愛,更有掛滿清輝的銀月,在生病無助的黑夜里垂憐。
這就是我一直熱念的贛南大地,印滿了悲秋。
我曾經(jīng)做過一年多的隱士,隱于山水之間,為了生活,而不僅僅是修身煉性。那時年輕,除了生存占第一要義之外,找不到頤養(yǎng)天年的托辭。進山,就是生存,而不是隱居。
那時,我剛從一個所謂公務(wù)員的崗位離開,這個崗位令人艷羨,因了各種原因,離開,唏噓,懊惱,牽連。對年輕的我來說,雖然沒有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決絕,但也給自己的人生制造了不小的趔趄。后來,會昌縣城招考老師,我灰暗地參加考試,意外地被錄取了,之后被“發(fā)配”到縣里最邊緣的山村教書。那個地方海拔在一千八百米以上,只有一條狹窄的山路蜿蜒而上,每天一趟公交車,穿行于懸崖峭壁間。那里空氣十分清新,雨后全是負氧離子氤氳其間。綿延起伏的群山,恍若人間蓬萊。一到冬天,山路冰凍,白霜鋪滿了整個鄉(xiāng)村。
這個恍若世外桃源的鄉(xiāng)鎮(zhèn),叫清溪鄉(xiāng),人口只有三千多,各村落間相隔很遠。我在那里教兩個班級的英語,與可愛淳樸的山娃娃打成一片。上課之外,跟學(xué)生一起砍柴,偶爾抓山雀、野雞,采野靈芝、蘑菇,夏秋兩季甚而幫農(nóng)人種田。那里家家戶戶都在屋后用竹管從山澗引水,飲用、洗澡、煮飯,皆是地道的山泉水,甘洌清澈。那股清泉,流進我生命最質(zhì)樸的地方,成了我靈魂的回響。閑適的周末,上山采楊梅、榛子和野葡萄之類,在小溪里抓魚。山澗小溪的魚兒,青黑色,干凈得令人心碎。一到發(fā)春水的時候,魚兒孵蛋,胖胖的身軀,游弋在一條條縱橫山間的小河小溪里,靈動了整個山村。
居住山村,我愛初春的月亮。偶爾陳舊,偶爾新妍,害羞地爬上群山之上的天空,能聽見月色滋潤萬物的溫婉。偶爾幾聲鳥鳴,干凈、清脆,沒有聒噪的撕裂感。我住在教師宿舍二樓,木板地面,踩上去有咯吱的聲響。宿舍邊上那一根引進清泉的竹管,沒人去關(guān),長年累月不會干涸。深夜水落的聲音,撫慰了我失意的心田。深夜,四野蒼茫,月兒停停走走,這邊山上小憩,那邊叢林里穿行,農(nóng)家的嬰孩,在窗欞的月色里,異常安詳恬然,沒有喧囂,沒有紛擾,盡是清輝敷面,風(fēng)在樹林,云在青天。
后來,我離開這所學(xué)校,離開了這里淳樸的民眾,離開了這里的山川月海。從此,我的耳根不再清幽,眼睛沒有清輝的月牙,跰手胝足于城市的水泥森林之間,幾于失眠。我知道,那種鄉(xiāng)村的墟煙,高潔的山氣,純粹的松濤,清雅的蟬鳴,已經(jīng)流進我的血液,唯有葉落歸根,才能重逢于山那邊的天地之間。
三十多年前的星空是十分古舊的,星星和月亮模糊了時間的界限。那時我還很小,時代也很小,居于鄉(xiāng)村,沒有城市的概念。后來,每每想到鄉(xiāng)村,我的腦海里就會呈現(xiàn)出曠野的星空來。
三十年前的贛南農(nóng)村大地,是適合涵養(yǎng)星星和月亮的。那里有無盡的山巒,粘稠的黃土地,懶散的狗和無所事事的人。我很小,大人世界里的俗世生活與我無關(guān):女人偷漢子,男人賭博,異姓族群斗毆,物資匱乏,還有特殊時期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和目不識丁的農(nóng)村婦女上夜校這些符號事件,在我的童年世界里隱隱約約,沉沉浮浮。
那時的天很低,地很高。天低得可以儲存兒時的夜話,就像睡眼蒙朧里擱淺的夢;地很高,簡簡單單的水稻秸稈堆成的垛,也有森然聳立的韻味,在星光的照耀下,影影幢幢。兒童的眼睛,是鄉(xiāng)村最美景色的采集者,無邪純澈地采集了很多星光,或許后來那些含情脈脈的城里人,就靠這些底色,豢養(yǎng)著鄉(xiāng)愁。夏夜的鄉(xiāng)村,很熱,沒有電風(fēng)扇,沒有空調(diào),只有蒲葉扇,左右翕忽來風(fēng)。此時,星星很多,一叢一叢的,散在黑山白水之間。我們擠在曬谷場中央的一張破竹席上乘涼,直到月亮西下,唧唧的夏蟲和聒噪的蟬鳴,點綴著鄉(xiāng)村的月夜;吃著干炒的花生、青豆和稀缺的面餅,聽著外公外婆重復(fù)多遍的鬼故事,簌簌發(fā)抖的身體里,就擁擠出了青梅竹馬的溫暖。
白天,我們跟著父母在田間辛勤勞作,晚上就在空曠的曬谷場上數(shù)流星,看陰晴圓缺的月兒,沒有任何哲學(xué)和神學(xué)的基因長在我們身上,孤獨和憂郁、神靈和冥想遠離我們。清新的夏風(fēng),吹起贛南特有的鄉(xiāng)土氣息。整個贛南山區(qū),沒有大海的波瀾,沒有高山的險峻,也沒有草原的遼闊,居住在這里,有安穩(wěn)的歲月潮汐夜夜襲來。山鬼和野獸,上古的神話,在這里都很難立足。樸實的山民,釀著過大年的糯米酒,每家每戶殺一頭年豬,借著冬日暖陽,曬著甜美的山鼠干和麂子肉,油膩膩的肉脯,盡是干凈的陽光味道??图以捀焐系男切且粯?,零零碎碎,音質(zhì)媚好。星星也有語言,彼此間是會交談的,它們在漫長夜色的際遇里,互相傾訴,動情處淚光閃閃,灑落人間。
每一塊大地上方都有自己的星空,因了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還有那里生生不息的人,而變得更加迷人。
我記事的時候,就喜歡家里有匠人來。我們家不是很殷實,所以請得起匠人的時候不多。
有匠人在家,就有好吃的。三餐變?yōu)樗牟?,大概中午十一點左右,有個小點心,無非就是贛南特產(chǎn):黃元米果、炒米切糖、珍珠粉煮魚、油炸糕,還有類似于現(xiàn)在腸粉的東西。偶爾還能吃到饅頭、肉包,但那是很少的事情,畢竟那時面粉稀缺。
見面次數(shù)最多的匠人,是裁縫師傅。他是我的叔輩,叫肖德慶,我們偶爾叫他慶子師傅。年前,父母請他到家里裁剪衣服,一來就是幾天,做的都是小孩子的衣服。這下可樂壞了我們。布料是爸媽到集市的供銷社挑選的,布匹顏色灰藍居多,質(zhì)地粗糙。的確良是精品,但不敢貿(mào)然買,種類跟售貨員的話語一樣,簡潔且少,磕磣人。那是行將不用糧票布票的年代,計劃經(jīng)濟悄然滑進市場經(jīng)濟的端倪初現(xiàn)。
年前,每家每戶是一定要做新衣服的。那時候市場上還沒琳瑯滿目的現(xiàn)成衣服賣,都是匠人做,手工縫紉,針是針,線是線,還有畫直褲腳和衣服的扁圓粉筆,裝熱木炭的熨斗。我喜歡聽那種古老的縫紉機的聲音,看匠人踩著踏板,線從針頭的小孔里穿過,密密麻麻地在縫紉機的送料牙架里穿行。老式的機子,滴滴答答的聲音,讓落后的農(nóng)村最先聞到現(xiàn)代化的機器轟鳴。慶子師傅的手藝不錯,尤其是他做的中山裝,穿個五六年,即使衣服洗白了,衣領(lǐng)依然筆挺。中山裝講究的是衣料和縫紉者的手藝,針線要筆挺嚴密,折是折,痕是痕。以前農(nóng)村無人用熨斗,洗中山裝的時候用木槌捶打,即使如此,只要水甩干,經(jīng)暖陽一曬,依然筆挺,穿出去干凈、雅潔,有點知識分子的味道。
贛南的冬天漫長,所以穿中山裝的時間很多。有錢人最底層穿白色的確良襯衣,往村口一站,芳心暗許的姑娘自然青眼有加。那時候沒有打工妹,都在同一個村莊,一起放牛割稻子,一起曬山間的月亮,農(nóng)忙時節(jié)插秧蒔田、上山砍柴。讀幾年小學(xué),或者繼續(xù)讀完初中,女孩子就待在家里準備嫁人了。一些穿著帥氣、談吐不凡的男青年家,常有媒婆踏破門檻來牽線。所以,慶子師傅做得好衣服,就顯得更加重要。
慶子師傅愛喝酒,經(jīng)常醉得迷迷糊糊的。爸爸媽媽又熱情,拿上好的冬酒款待,所以他趕工的速度非常慢,往往大年三十那晚,才會把孩子的衣服做好。很多人因此就到別處請裁縫了。我們居住的大排村土墻背生產(chǎn)隊,三千多人中,只有慶子師徒兩人會做衣服。慶子師傅后來年紀大了,眼花,且不怎么注重針線落腳的細節(jié),就沒什么人請;徒弟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即使慢騰騰,依然排期滿滿。
后來,我出走半生,回去穿青年時期的中山裝,除了肚子凸起之處有點突兀之外,筆挺得讓我活回了青春。
在我印象中,村里除了做衣服的匠人,還有泥瓦匠、木匠。我們家的土坯房,是我爸爸年輕時赤腳搓黃泥蓋的。房子由稻秸草屑混黃泥做成的土磚和燒窯出品的黑瓦片組成。木欞窗戶、橫梁門栓,來自桉樹或樟木;各個房間和大廳的二層梁板,都是杉樹鋸成的,很少壞,所以請木匠的時候不多。泥水匠的吃香是鄉(xiāng)村鋼筋水泥屋興起后的事了,那時,我已在城里蝸居了。
過去,各色各樣的匠人在贛南大地奔走,做出了很多藝術(shù)精品,比如宋城墻、郁孤臺、龍南圍屋、龍光寶塔等,還有各種埋在土下的文物,無不顯示出贛南大地的匠心獨運。而我認識的這些身邊的匠人,如今都已經(jīng)離開自己的崗位,抑或去世多年了,唯有他們留下的作品,如我珍藏的中山裝、老房子的古舊木箱和梳妝臺,依然熠熠生輝,印滿了舊時光。
因為有了匠人,我們很多的物器,才有活著的顏色。感謝那些依然懷有舊時絕技的匠人,他們是技術(shù)時代無法招安的稀有人群,或許正因他們,文明才得以長久賡續(xù)。
我最早接觸巫術(shù),是童年的時候。那時,我患了十分嚴重的哮喘病,每到春天和冬天,就是我的受難日??人院拖?,讓我的童年生活沒有任何快樂而言,胸腔被急遽拉動的肺氣弄得鼓鼓囊囊的,胸骨也因為肺部支氣管的來回聳動而變得有點畸形,一邊高一邊低,成年后依然明顯。我的童年只聽到一種十分清晰的聲音,那就是我自己十分丑陋的哮喘聲,如影隨形,像堅硬的鐵楔子,插進我骨肉深處,有點像秋蟬,也有點像夏蟲,哼哼唧唧,了無生趣,為此同齡人給我取了很多恥辱的外號。那時候的農(nóng)村人是不能生病的,否則會遭到他們毫無憐憫的哂笑??嚯y的人,絕不會包容幸福。
家里比較貧窮,姐弟五個,我排行老五。姐姐最大,我懂事的時候,她已出嫁。剩下大哥二哥,還有一個姐姐,彼此之間被繁重的勞動異化,很少有心靈的溝通。即使中年之后,坐在一起也鮮有歡笑,回憶童年點點滴滴的生活糗事,笑不起來。那時的農(nóng)村不是多年后被城市化推進后演變的廢墟,也不是天地茫茫一片真干凈的生態(tài)、心靈的大牧場,沒有神的親臨,只有每天早起聒噪的布谷鳥叫和晚間的各種煩悶蟲鳴。對我來說,沒有任何詩情畫意的美學(xué)鏡頭供我們消遣和遐想。偶爾想起“天地玄黃,秋收冬藏”那幾個詞,也是灰色居多。農(nóng)村誕生的詩歌等文學(xué)作品,都是赤裸裸的不平之作,除非像陶淵明那樣的假農(nóng)民,對農(nóng)村才有另一種偽美學(xué)解讀。
那時剛剛包產(chǎn)到戶,稻子和豆苗可以開始為自己家生長,也不用到生產(chǎn)隊去磨洋工了。大家都拼命地在自己的土地上干活,一家七口人,在大地上種糧食搞畜牧,可是年頭年尾依然有債主來逼債。生活里沒有富余的美學(xué)追求,農(nóng)村的苦難符號,愈來愈分明。我即使生病,也得早起割魚草,傍晚牽著個水?;丶摇N壹业乃:艽?,每到黃昏,牛吃草正起勁,牛尾巴怎么拽也拽不動?!澳镣T黃牛”那是一種古代的詩意生活,對于贛南大地上的農(nóng)村娃來說,把牛牽回家,不要在曠野過夜,免得被盜牛賊牽走是第一要務(wù)。
后來才知道,我的哮喘病如果稍加注意,也不會拖到十六歲才開始好轉(zhuǎn)。早上各種農(nóng)作物脆嫩綠葉上閃耀的美麗露珠和雜交水稻等紛紛揚揚的花粉,美艷無比,卻是我的天敵。尤其是稻花粉和帶有敵敵畏農(nóng)藥的露水,勞作的時候,一吸到呼吸道,立馬咳嗽哮喘。這個時候,我是可以得到片刻休息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生病的緣故,我對農(nóng)村多了幾分認識,包括鄉(xiāng)民的生活、田野的風(fēng)景、曠野的呼告以及贛南大地四周的山際,都在我童年的瞳仁里異?;罘骸U麄€山村的夜晚就是為了襯托渺遠的那幾聲狗吠,空空曠曠,層層疊疊。還有不肯入睡的小兒叫夜郎,哭哭啼啼,那種天生質(zhì)樸的野氣,伴隨著農(nóng)婦咿咿哦哦的聒噪,在我發(fā)達的耳根里,異常跳躍。深冬夜深人靜時,我哮喘病復(fù)發(fā),胸腔來回撕裂,咳嗽時生怕吵醒哥哥姐姐,我就悄悄地扒開木門栓,溜出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外面寒風(fēng)凜冽,壓過了我哮喘的聲音。山鬼和野狐貍,失眠的烏鴉和失神的月亮,在我孤立無助的寒冷里來回牽扯,就像我急促的呼吸聲,風(fēng)箱一般幾乎令人窒息,沒有患過哮喘病的人根本不知道小孩子在這種病折磨下的痛苦。爸爸媽媽哥哥姐姐白天都很累,也顧不了我,早已進入了溫柔鄉(xiāng)。大部分日子里,我比別人的睡眠時間少了一半。赤腳醫(yī)生為了治好我的病,開了地塞米松、氨茶堿、青霉素、麻黃素,這些東西在我的生命里刻下堅硬的印記。十三歲的一個冬夜,微霜初降,我住在八個人的初中寢室,實在受不了呼吸急促和劇烈咳嗽的折磨,又怕室友嘲笑我,便一口氣吃了三顆麻黃素、四顆地塞米松,跑到學(xué)校操場上平緩自己的呼吸。后來藥物中毒,倒在光禿禿的梧桐樹下,幸虧被老師發(fā)現(xiàn)得早,不然肯定凍死。老師和同學(xué)們把我背回家,趟過了一條結(jié)冰的河流,一路顛簸,但我失去了知覺。這是一條漫長的路,是我在貧瘠農(nóng)村與死神第一次打交道。
這次死亡之約,讓我過早地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不努力學(xué)習(xí)跳出農(nóng)門,只有老死在農(nóng)村的曠野里。田間勞動會讓我的哮喘病徹底惡化,我將終生與病痛作斗爭。從此之后,我開始拼命讀書,成績出奇地好。爸爸媽媽都是老高中生,開始對我寄予很高的期望,生怕我的病會影響我的學(xué)習(xí)。于是,我開始認識各種巫術(shù),一邊是治我的病,一邊是讓我對未知世界開始沉迷。記得一天晚上,病復(fù)發(fā)得厲害,習(xí)慣翻黃歷的爸爸掐指一算,說我遇上了隔壁那個喝農(nóng)藥而死的三嬸的冤魂,因為陽氣不夠,被她吸了三分之一的魂兒。家人于是請鄰村的巫師叫魂。半夜了,大哥背了一塊三條木板釘成的小橋,蛇皮袋里裝了一只雄雞,還有很多零散的冥紙、一把香燭,跟在女巫師后面,念念有詞,到很遠的山路上搭橋,說這座橋就是我捐的,以幫我渡過劫難。同時,那只雞也殺了,雞殺得很凄厲,撲愣愣地一甩,說是給那個喝農(nóng)藥死的三嬸續(xù)血,讓她不要再找我了。紙錢在夜空中紛飛,如鬼魅魑魎。我趔趄地跟在大人后面,一半是神迷,一半是驚悸。短時間內(nèi),我的咳嗽竟然好了,我的三分之一魂魄也被叫回來了。以后的日子,我生了什么大病,哥哥和巫師就會在半夜幫我捐一瓶茶油、幾段紅布,還有一只雄雞,偶爾還有爸爸媽媽從圩市上買的幾個十分罕見的蘋果,歪牙咧嘴的紅艷,丟棄在路上。隔了一段時日,我走田間小路上學(xué)路過這里,發(fā)現(xiàn)蘋果沒了,但雄雞還在,散發(fā)出惡臭的氣味,有一種天祭的韻味。似乎,我身上的病魔已化身為那只死去的雞,靈魂已回到自己身邊,所有災(zāi)難都被這只雄雞帶走。我默默地看著這只雞,心里更多的是激靈和神迷。凡是在有巫術(shù)的地方,我都會想起自己的那次夜行。
后來,我經(jīng)??匆娞锟采?、小溪邊、鄉(xiāng)村的馬路上,有一些紙錢的灰燼,邊上還有被殺的雞,一些飯團散落在溝壑里、山川間,這塊地的周邊就有了臨時的神性和巫性了。贛南大地上,有很多巫術(shù)存在,或許是客家人南下遷徙的原因吧,把中原的祭祀之風(fēng)帶了來。這里多山多水,有很多瘴癘之氣,時時有孩子在水庫和池塘溺死;也有很多婦女因為田間勞作太累,回家又被老公打罵,喝敵敵畏或者六六粉、樂果之類的烈性農(nóng)藥而死。老死的人就更多了,一個村子里的人,就像圈養(yǎng)的一窩雞鴨鵝,陸陸續(xù)續(xù)就會不見,來來去去之間體現(xiàn)生命的無常和輪回。只是,輪回得有點快和慘烈,于是,曠野的上空,就布滿了很多孤墳野鬼,盤旋不去。后來我發(fā)現(xiàn),凡是山林密集、交通不發(fā)達的地方,就有很多鬼故事傳承,但凡這里出生的孩子,最先接觸的就是山村田坳里的各種鬼故事。雖然誰都沒見過鬼,但它們比什么都活靈活現(xiàn)地存在每個人的心底。沒有格林童話和安徒生童話滋養(yǎng)的山村孩子,滿滿的都是野性和巫性,少了一些安然的宿命感和溫潤感。所謂的城里人跟鄉(xiāng)下人的區(qū)別,其實就是文化根基的區(qū)別,等大家受的教育均衡的時候,臉相和人品的區(qū)別就會淡淡散去。
我經(jīng)常想,是不是贛南大地的每一座山,都是一個鬼魂變的,抑或是一個神演變的?不然,為什么每座山在傍晚昏黃的時候看起來都像是村里仙去的老人、早夭的小孩、悲怨的婦人、顢頇的中年漢子?看著看著,我就有滿臉的淚水,潸然落下。
陪伴我長大的大哥,為我操勞的大哥,每次都在深夜起來為我叫魂的大哥,在四十九歲的年紀,就得癌癥去了。因為壽數(shù)不夠,現(xiàn)在都沒有“托體同山阿”。在贛南大地的山上,未能顯現(xiàn)出他那中年慈祥善良的容貌,因為骨灰依然存放在殯儀館里。爸爸也是,六十三歲就先大哥而去。我依然能在老家屋背后的群山上,感知爸爸的溫度,他對我出門在廣東闖“天下”時的每一聲呼喚,每一次叮嚀,都停滯在大地的呼吸里,異??諘珥懥?,令我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