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忠 華

陜西理工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陜西 漢中 723000)

《說文解字》(簡稱《說文》)部首及部內(nèi)歸字的條例為我國字典辭書的編撰提供了經(jīng)驗，也為后人閱讀和利用《說文》提供了方便。大約可見，該書用“凡某之屬皆從某”標(biāo)識部首幷提示部首與部內(nèi)字的形義關(guān)系；部內(nèi)字的編排“主要是依據(jù)字義的類別”[1]“以類相從”；字序的先后“以義之相引為次”[2]。但是，《說文》編排系統(tǒng)中某些現(xiàn)象比較復(fù)雜，未經(jīng)探究就不知原委，多義符合體字的編排(歸部)就是其中一個。尤其是某個義符與其他義符構(gòu)成的系列多義符的合體字被《說文》分別歸部的復(fù)雜現(xiàn)象及其原因，學(xué)術(shù)界迄今還沒有系統(tǒng)的研究和有效解釋。

薛克謬(1991)針對異形合體會意字的歸部指出：“形符都在兩個或兩個以上，因而歸部也就相應(yīng)地具有多種可能性，這就需要有一個歸部的標(biāo)準(zhǔn)，以便從眾多形符中恰當(dāng)?shù)剡x擇其部首。但這個標(biāo)準(zhǔn)，《說文》卻未加指明?！盵3]就當(dāng)前情況看，學(xué)術(shù)界對《說文》會意字歸部的研究還不夠深入和全面，尤其是研究的路徑和方法存在問題，“僅僅著眼于偏旁與字義之間的關(guān)系，限于從個體會意字自身尋找歸部的依據(jù)”[4]。代表性的成果如彭小川(1998)《〈說文〉會意字歸部初探》[5]、王智群(2007)《〈說文解字〉會意字歸部條例探析》[6]，都未能免除以上弊端。我們認(rèn)為，考察《說文》會意字的歸部，要充分顧及該書編排體例對歸部行為或過程的制約，著眼于字際關(guān)系及字義特點，而非偏旁與字義的關(guān)系。本文以《說文》從“口”諸字為例，從對復(fù)雜歸部現(xiàn)象的分析，揭示多義符合體字選擇義符進(jìn)行歸部的基本原則。

大徐本《說文》從“口”作義符的字240個，其中歸入口部者188個，包括單形形聲字170字、多形形聲字1字、純表意字17字；歸入其他各部者52個，包括25個部首字、27個部屬字(其中多形形聲字4字、亦聲字5字、純表意字18字)。170個單形形聲字按體例只能歸入口部，25個部首字是為了統(tǒng)轄它字，本文不予討論。下文著重考察其它從“口”字的歸部，一是“口”部17個純表意字的歸部，二是其它諸部18個純表意字的歸部，三是4個多形形聲字的歸部，四是5個亦聲字的歸部?？疾斓慕Y(jié)論是：《說文》“口”作義符所構(gòu)成的合體表意字、多形形聲字、亦聲字按照“以類相從”的類聚原則選定義符進(jìn)行歸部，少數(shù)不合類聚原則的例外字，采用了“據(jù)形系聯(lián)”的辦法。

一、 口部表意字的歸部理據(jù)

口部表意字有“吹名咠咸吉周 各否吠唬君命 啟右局”等17字，其歸部理據(jù)分析如下。

2.“名”(自命也。從口從夕)，與“吾”(我，自稱也)排列在一起。按，兩字都表示自稱之詞，其中形聲字“吾”只能歸入口部。取義符“口”給“名”歸部，而與“吾”類聚，遵循了“以類相從”的原則。

3.“咠”(聶語也。從口從耳)，表示附耳私語，與“噂”(聚語也)類聚。按，兩個字的字義同屬說話方式類，其中形聲字“噂”只能據(jù)義符歸部。取義符“口”給“咠”歸部，而與“噂”類聚，遵循了“以類相從”的原則。

4.“咸”(皆也。從口從戌)，用作范圍副詞，針對眾多的個體；“嗿”(聲也)是形聲字，表示眾人飲食聲，該字只能歸入口部?！皢獭?字共同的意義特征是眾多，將“咸”歸入口部，而與“嗿”類聚，遵循了“以類相從”的原則。

5.“吉”(善也。從士口)、“周”(密也。從用口)與形聲字“唐”(大言也)排列在一起。按，三個字同屬話語性質(zhì)義類，其中形聲字“唐”只能歸入口部。把“吉周”2字歸入口部，而與“唐”類聚，遵循了“以類相從”的原則。

7.“各”(異辭也。從口夊)，用于稱說不同的個體；“否”(不也。從口從不)，表示否定，用來宣明不同的態(tài)度或觀點。按，“各否”2字同屬別異之字，故按“以類相從”的原則歸于口部。又按，“否”在不部重出，是因為“否不”2字都表示否定，符合“以類相從”的歸部原則。

8.“吠”(犬鳴也。從犬口)，“?！?嗁聲也。一曰虎聲，從口從虎)，一起歸入口部。按，口部包括“吠唬”2字在內(nèi)，自“吠”至“喁”14字都表示鳥獸動口的行為，段注：“自吠篆以下皆言鳥獸矣?！逼渲行温曌帧芭亍?噑也)、“嗥”(咆也)、“喈”(鳥鳴聲)、“哮”(豕驚聲也)、“喔”(雞聲也)、“呝”(喔也)、“咮”(鳥口也，本文按：還表示鳥聲)、“嚶”(鳥鳴也)、“啄”(鳥食也，本文按：還是象聲詞)、“呦”(鹿鳴聲也)都表示鳥獸的叫聲?？梢?，“吠唬”2字取義符“口”歸部，與同義類的形聲字類聚，遵循了“以類相從”的原則。

9.“君”(尊也。從尹從口)、“命”(使也。從口從令)，2字都?xì)w入口部。按，兩個字的義符“尹”和“令”均非《說文》部首字，故只能“據(jù)形系聯(lián)”而歸入口部。

11.“啟”(開也。從戶從口)，表示開啟義，歸入口部。按，甲骨文“啟”字從“戶”、從“又”，湯可敬據(jù)《殷契遺存》認(rèn)為，甲骨文字形“為開啟之本字。以手啟戶為初意，或增口作啟，或省作啟”[7]195?？梢?，表示開啟義的“啟”原本與“口”無關(guān)。小篆“啟”為演變后的字形，用兩個能夠開啟的指物部件(義符)構(gòu)成并列關(guān)系會意。“戶”與“口”2個義符與字義的關(guān)系無輕重遠(yuǎn)近之別，段注：“此字不入戶部者，以口戶為開戶也?！笔乔鸀橹o。

“啟”字義比較抽象，與口部其它字均不構(gòu)成同類關(guān)系。許慎只是出于入部的需要，從可供任選的兩個義符中選擇了“口”進(jìn)行歸部罷了。

12.“右”(助也。從口從又)，字義與口部其它字均不構(gòu)成同類關(guān)系，歸入口部的原因與“啟”相同。按，“右”之兩個偏旁是并列關(guān)系，是以手(又)口并用而會意，偏旁并無主次輕重之分。段注：“又者手也，手不足，以口助之，故曰助也?！倍问险J(rèn)為“右”按主要義符當(dāng)歸口部，純屬主觀臆斷。又按，“右”在又部重出，從側(cè)面表明該字歸部兩可。其實“右”歸又部倒是“以類相從”，詳后文分析。

13.“局”(促也。從口在尺下)，歸入口部。按，《說文》口部字中，“局”與前后所列諸字在意義上皆不同類。將“局”穿插歸入口部，是為了字有所歸。

《說文》：“局，促也。從口在尺下，復(fù)局之。一曰博，所以行棊。象形?！痹撟衷趯W(xué)術(shù)界意見紛呈。湯可敬據(jù)《說文解字詁林》認(rèn)為“尺”是“尸”之誤，“復(fù)局之”之“局”是“勹”之誤。其《說文解字今釋》一書指出：“‘口’‘尸’均表示人，從‘口’在‘尸’下，復(fù)‘勹’之。說明是一個人被另一個控制著，又被簙包裹著。是十分局促的情形。”[7]211王繼如指出：“局字字形，小篆寫作‘局’，它的形音義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便間隔不通，于是諸家只有曲為之說?！蓖跸壬选熬帧弊纸忉尀椤皬膹S從句句亦聲”，表示“人之居處促迫”義[8]61。陳初生指出：“‘局’字的解說，自許慎以來，眾論紛呈”。他反對王先生之說，認(rèn)為“‘局’字本確由‘尸’與‘句’兩個構(gòu)字部件組成”，其本義是曲身，引申為局促。陳先生強(qiáng)調(diào)：“‘局’字在許慎看來，根本和屋子風(fēng)馬牛不相及，局字不歸尸部也不歸廠部，而歸至口部?！盵9]79其實，小篆“局”與“口”在意義上也沒有聯(lián)系。以上分歧意見至少表明，篆文“局”所從之“尺”和“口”均與字義無關(guān)，或者說關(guān)系不明。由此判斷，將“局”歸入口部，只是為了字有所歸。

二、 從“口”而歸入它部的表意字的歸部理據(jù)

《說文》從“口”而歸入它部的表意字18字，分別是“?！?示部)、“卟”和“占”(卜部)、“鳴”(鳥部)、“合”和“舍”(亼部)、“知”(矢部)、“啚”( 部)、“同”( 部)、“向”(宀部)、“吳”(夨部)、“亟”(二部)、“中”(丨部)、“如”(女部)、“加”(力部)、“吹”(欠部)、“右”(又部)、“對”(丵部)，作歸部理據(jù)分析如下。

按，“鳴”字歸部兩可。按照“以類相從”的原則，將“鳴”歸入口部，而與“喈”(鳥鳴聲)、“嚶”(鳥鳴也)諸字類列，亦無不可，只不過歸入口部罷了。薛克謬認(rèn)為《說文》“鳴”歸鳥部而“吠唬”2字歸入口部是歸部標(biāo)準(zhǔn)不統(tǒng)一所致，有違《說文》“以類相從”的歸部實際。

4.“合”(合口也。從亼從口)，“舍”(市居曰舍，從亼口)，兩字都?xì)w入亼部。按，亼部：“亼，三合也。從入、一，象三合之形?！辈績?nèi)轄“合僉侖今舍”5字，其中“合僉侖”3字都有集聚、匯合意；“今”之義符(古文“及”)非《說文》部首，“舍”字形中所含“屮”與“口”僅是物象符號，而非成字義符，“今舍”2字只能歸入亼部。

按，“合”(合口也)表示會合，“僉”(皆也)針對會合在一起的情況，“侖”(思也)表示思理，由簡冊及其文字積聚來體現(xiàn)，段注：“聚集簡冊，必依其次第，求其文理。”在集聚、匯合的意思上“合僉侖”3字同義類。又按，“今”(是時也)表示目前這個時候，時間累積交匯于現(xiàn)時就是“今”。段注：“云是時者，如言目前，則目前為今，目前以上皆古?！薄吧帷?市居曰舍)是賓客匯居之處。可見，“今舍”2字也蘊(yùn)含有集聚、會合的意思。不難看出，亼部5字在集聚、匯合的意思上“以類相從”。

5.“知”(詞也。從口從矢)，歸入矢部，與形聲字“矤矣”排列在一起。按，“矤”(況也，詞也)和“矣”(語已詞也)是虛詞。“知”作為虛詞，在句內(nèi)起調(diào)節(jié)音節(jié)的作用，《書·召誥》：“知今我初服，宅新邑?！庇衢小度航?jīng)平議》：“孫氏星衍曰，知，或語辭。此說是也?！墩f文·矢部》知，詞也，次于矤矣兩篆之間，然則古人固用知為語助?！盵11]2581可見“知”的歸部遵循了“以類相從”的原則。如果囿于義符與字義的關(guān)系，連“知矤矣”3字為什么從“矢”都不好解釋，更別說“知”字為什么歸入矢部了。

10.亟(敏疾也。從人從口從又從二)，歸入二部。按，二部轄5字，其中“亟恒亙”3字關(guān)系密切，共同的意義特征是恒常不變。

“亟”，《說文》：“敏疾也。從人從口，從又從二。二，天地也。”《說文通訓(xùn)定聲》：“人生天地間，手口并作，敏疾成事也?！比嗽谔斓亻g敏疾做事是恒常情況，引申為屢次，針對反復(fù)不變的行為?！昂恪?，《說文》：“常也。從心從舟，在二之間上下。心以舟施，恒也?！敝搁L久?！靶摹焙汀爸邸?本文按：“舟”字古文從月)在天地之間運(yùn)轉(zhuǎn)，經(jīng)久不衰，就是恒。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九：“古從月之字，后或變而從舟?！盵12]419“恒”引申義為平常?！皝儭?求亙也。從二從回)，義符“回”非《說文》部首，該字只能據(jù)“二”歸部?！皝儭敝玖x是回旋，引申出連綿不斷、通貫義，總的意義特征是往復(fù)不絕、恒通不變。

“亟恒亙”3字有共同的意義特征，按照“以類相從”的原則，取共同的義符“二”歸部。

13.“加”(語相增加也。從力從口)，歸入力部，與表示辛勞、用力義類的字類聚。按，“加”本義是“用語言欺誣人?！盵7]2000段注：“誣人曰譄，亦曰加?！薄墩f文》“譄”下段注：“譄加誣三字互訓(xùn)?！薄爸煛敝缚浯笃湓~，“誣”指說話虛妄不實，“加”指語言上用力而超出事實，如段氏在“誣”下所注：“加與誣皆兼毀譽(yù)，言之毀譽(yù)不以實皆曰誣也?！辫b于“加”字表示在語言上用力，《說文》故取“力”歸部，將其與表示辛勞、用力義類的字類聚，次于“勚剿劵勤”之后。可見將“加”歸入力部，符合“以類相從”的原則。

16.“對”(譍無方也。從丵從口從寸)，歸入丵部。按，部首字“丵”，《說文》：“叢生艸也。象丵岳相并出也。”指叢生的草，象爭高競長兩相并出的樣子。部內(nèi)轄3字，其中“叢對”2字與部首字“丵”字義特點相同，是按“以類相從”的原則歸部的。

“叢”(聚也。從丵取聲)，表示聚集，也指叢生的草。該字從丵取聲，只能從“丵”歸部。叢生之草聚集一起，具有競相并出的特征。

“對”，依《說文》的釋義，表示回答時不拘泥于方式方法。徐鍇：“有問則對，非一方也?！睉?yīng)答往往是從多個角度、用多種方式來進(jìn)行，表現(xiàn)出應(yīng)答之辭(理由)“并出”的特征，這與叢生之草競相“并出”的特征相似，故按照“以類相從”的原則，將“叢對”2字與部首字“丵”歸于一部。

分析可見，“祝卟占鳴合舍知啚同向吳亟中如加對”16字的歸部，以及“吹”在欠部重出、“右”在又部重出，都符合“以類相從”的原則。

三、 從“口”字中多形形聲字的歸部理據(jù)

《說文》從“口”字中，口部“ ”、冊部“嗣”、宀部“害”、寸部“ ”4字是多形形聲字，歸部理據(jù)分析如下。

2.“嗣”(諸侯嗣國也。從冊從口，司聲)，歸入冊部。按，部首字“冊”，《說文》：“符命也。諸矦進(jìn)受于王也?！辈績?nèi)所轄“嗣扁”2字都與冊封、符命相關(guān)。“嗣”表示諸侯受命繼承君位，“扁”(署也)表示門戶署文，都是按符命行事的行為?？梢妼ⅰ八帽狻?字歸入冊部，符合“以類相從”的原則。

四、 從“口”字中亦聲字的歸部理據(jù)

《說文》從“口”字中有5個亦聲字，分別是虧部“ ”、言部“ ”、后部“ ”、不部“否”、金部“釦”。作歸部理據(jù)分析如下。

3.金部“釦”，《說文》：“金飾器口。從金從口，口亦聲?！敝赣媒鹩竦染夛椀钠魑?，形聲字“錯”(金涂也)，指用金涂飾?！扳@”與“錯”共同的意義是涂飾，《說文》按“以類相從”的原則，取共同的義符歸部并排列在一起。

4.不部“否”，《說文》：“不也。從口從不，不亦聲?！卑?，部首字“不”，《說文》：“鳥飛上翔不下來也。從一，一猶天也。象形。”該字所從之“一”僅僅是象征符號，其下部表示鳥飛狀的部分不能獨立成字，“不”作為一個整體，只能自成部首?！安弧迸c“否”都表示否定義，故按“以類相從”的原則歸于一部?！胺瘛庇诳诓?、不部兩見，表明該字歸部兩可。將“否”歸入不部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為了避免該部成為空部首[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