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霜
四月的夜晚,江西省峽江縣湖州村的一間祠堂,幕布支起,燈光射出,電影開場了。三五孩童早早地從家里搬來小板凳在前面占座,剛放學的少年咬著棒棒糖在后面勾肩搭背。大人們有的說著閑話,有的倚著柱子嗑著瓜子,熟人來了,互相點上一顆煙。放映員謝萍果守在投影儀前,看到不時誤入到機器前的村民,趕緊示意他們離開。
銀幕上正在放映的是剛下線不久的賀歲片《飛馳人生》。坐在村民中,59歲的謝萍果靜靜地看著銀幕上的主角經(jīng)歷了人生的高光與暗淡,鴨舌帽下松弛的皮膚上看不出多少情緒的變化。他告訴記者,他一年要放300場電影,只要不下雨,就去農(nóng)村放。這是他四十多年職業(yè)生涯成千上萬次放映中的一場。
電影散場后,謝萍果收拾起自己的放映設備,回到自己的家中——一個廢棄的電影院里。
1978年,18歲的謝萍果被招進水邊鎮(zhèn)人民公社,成為了一名電影放映員。從那時起,他就住在水邊公社電影院。電影院緊挨著水邊中學,上學的時候,謝萍果就經(jīng)常溜到這里看電影。那時候,從縣里下來的電影,會先在這里賣票放映,票價2毛錢一張。下映之后,才會讓放映員拿到下面的村子輪流放。
他剛開始工作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電影在枯燥的農(nóng)村生活中是難得的消遣。謝萍果還記得第一次跟著師傅下鄉(xiāng)放電影,放的是《51號兵站》,一部反特電影,現(xiàn)場來了兩千多人,空地上站不下了,大家開始爬到墻上、樹杈上去看。那是農(nóng)村電影的黃金歲月。
剛上班時,謝萍果特意找木匠給自己打了一個樟木箱子,小心地把放映機放在里面。剛開始是裝電影公司發(fā)的8.75毫米的放映機,后來裝自己買的16毫米、35毫米的放映機。
那時候要成為電影放映員并非易事,要根正苗紅,還要多才多藝。謝萍果高中畢業(yè),又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會出電影海報,才得以入選。妻子鄒水英說,當年電影放映員是一個“相當光彩”的職業(yè)。
鄒水英人長得也漂亮,最初二人經(jīng)熟人介紹相親的時候,鄒水英并沒有看上謝萍果。后來正是覺得電影放映員的工作還不錯,才應下這門婚事。她回憶,那時候,電影放映員走到哪里都是人山人海。聽到哪里放電影,學生放學后不吃飯早早地等著;有人走十幾里地,就為了看一場電影;往往這個村放完了,電影放映員還要趕緊把拷貝送到另外一個村,一個拷貝,一個晚上要輾轉(zhuǎn)好幾個村莊。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很多農(nóng)村還沒有電,放映員下鄉(xiāng)放電影還要自己抬著發(fā)電機,加上音響、電纜線、幕布、拷貝等各種器材,一個人平均要抬九十多斤的重物,翻山越嶺到各個村里,給鄉(xiāng)親們放電影。
交通工具記錄了謝萍果幾十年的光陰流逝。從最初靠兩條腿,到自行車、摩托車,再到現(xiàn)在的三輪車。放著放著,頭發(fā)白了,公社的電影放映員,從四個變成了就剩他一個,連最初帶他的師傅也改行了。
而銀幕前的觀眾也越來越少。上世紀90年代,隨著電視機的普及,看電影的人越來越少,農(nóng)村的電影市場逐漸蕭條,從一場上千人減少到幾百人,直到稀稀拉拉的幾個人。
黑白畫面里,一個農(nóng)民趕著一頭水牛在耕田,畫外音在講述養(yǎng)殖良種水牛的諸多好處。這是上世紀80年代的一部科教片。農(nóng)村電影要兼具娛樂和教育的雙重功能,放片要遵循“一長一短”原則,在電影正片放映之前,往往還要放一條新聞簡報或者科教短片。謝萍果說,很多人因為看這個,學習新技術(shù),因此發(fā)了家。
35mm的老式放映機一圈圈地轉(zhuǎn)著,坐在水邊電影院二樓放映室里的謝萍果盯著放映機,不時地透過旁邊木墻的小格子往樓下張望。之前,謝萍果經(jīng)常從格子里觀察觀眾的反映。如果觀眾不愿意離開,就說明這個電影還不錯,如果觀眾看了一會兒開始接連離場,就說明這個電影不受歡迎,以后要少安排排片?!短┨鼓峥颂枴肪驮谶@里遭遇滑鐵盧,“老表(方言,指老鄉(xiāng))們喜歡槍戰(zhàn)的、武打的,外國片不要”,謝萍果說“看不懂,他們不喜歡”。
不過,這個建于1969年的電影院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放過電影了,差不多成為了危房,四處墻皮剝落,黃土裸露。這次放映是優(yōu)酷公司組織的活動,破敗的木頭凳上全是灰,應邀前來的記者都沒有坐,也沒有其他觀眾。
為了這次放映,謝萍果花了兩天時間修理機器。“這是上海八一電影機械廠制造的35毫米的放映機,我托人才買到的……”
這里是謝萍果的秘密基地。他把自己所有的寶貝都搬到了這里,包括自己的老婆、孩子以及他的電影王國。二樓的一間房子里藏著七臺老式放映機、倒片機和音響等各種電影設備,四處墻上掛著膠片。
盡管在老伴鄒水英看來,謝萍果存的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于謝萍果而言,卻是命根子。曾有人出幾千甚至上萬元買他的一臺放映機,他都斷然回絕?!拔也粫u的,出多少錢我都不會賣的?!倍X對于這個家庭來說,一直是急缺的。
1992年,地質(zhì)大隊有一臺35毫米的放映機閑置,謝萍果覺得可惜,想花兩千多塊錢買回來。鄒水英聽著這話,看著家里三張張得像燕雀一樣的小嘴,皺起了眉。“孩子衣服都穿不起了,還要買機子?!?/p>
謝萍果提一次,她吵一次,提一次,她吵一次,但最終還是拗不過他,松了口。她賣了一頭三百多斤的豬,又跑到娘家,向哥哥借了錢,幫謝萍果把放映機請回了家。
在鄒水英看來,丈夫謝萍果臉皮薄,但對放電影確實“相當感興趣”。所有有助于他完善這件事的舉措,他都愿意嘗試。謝萍果出門放電影是幾乎不借老鄉(xiāng)東西的,梯子、抹布、遮陽傘,連洗手的水,他都用罐子裝著自帶,接上誰家的電,還會自掏腰包,貼上2塊錢的電費。為了吸引觀眾,他會隨身攜帶一個音樂播放器,到了地方,先放音樂,引起大家的注意。農(nóng)村的露天電影沒有座椅,他甚至用三輪車從家里拉了幾個長板凳讓別人坐。
鄒水英記得有一次,家里的孩子都睡著了,她左等右等不見謝萍果回家,急得心焦,最后把他等回來才知道,原來他被一個漁村的村民攔住了,他照常規(guī)放了“一長一短”后,村民不愿意走,還要繼續(xù)看,他又接著給放了一個長片,等回到家已經(jīng)深夜一點多了。
“作為放電影的人就是要觀眾多,觀眾多,就放的心情比較好”,謝萍果喜歡被觀眾包圍的感覺?,F(xiàn)在他還常常跑去敬老院給孤寡老人放電影。
鄒水英本來也是在電影院工作,沒結(jié)婚之前,她在隔壁的馬埠鄉(xiāng)電影院當售票員,平時也幫著電影院拿電影拷貝。
最初上班時,謝萍果一個月有18塊錢的定額工資,后來一點點漲,直到2005年上半年,才變成放一場電影60塊錢;但就是這樣,一年放300場,也只能賺18000塊錢,根本養(yǎng)不了一家五口人。為了糊口,鄒水英只好去承包土地。
鄒水英頭發(fā)剪得短短的,敢說敢講,干起活來也是一把好手。她高中畢業(yè),但采訪中,她記不清自己具體多大了,哪年結(jié)婚,對著紙?zhí)峁P,卻怎么也寫不出娘家馬埠鄉(xiāng)的“埠”字?!熬椭恢栏苫盍恕!彼稳葑约骸?/p>
之前一起放電影的三個同事,一個去教書了,一個去開車了,一個去做生意了。有人問謝萍果工資“多少錢一個月”,他怕說出來讓人笑話,故意云淡風輕地說,“不知道,反正是拿工資”。
鄒水英累的時候,也發(fā)牢騷,抱怨謝萍果“改革開放了,人家都去外面賺錢去了,你就是不去賺,就這樣一點工資”。謝萍果也不反駁,“愿意聽就聽會兒,不愿意聽就走掉”。
謝萍果也曾考慮過轉(zhuǎn)行。上世紀90年代,有人勸他去做生意,還曾有一家城里的院線挖他去做放映員,還有找他做電工的,但他都只是想了想。“我要是不干了,他們真的很難再找這樣一個人去放電影?!彪m然只是一個電影放映員,謝萍果卻常常擔憂,“我要是不干了,農(nóng)村的觀眾怎么辦?”
時代的大潮掀翻了很多人,有的人就勢順流而下,而謝萍果卻想伸出雙臂和這潮水干上一干?!皣以谝徊讲桨l(fā)展,不可能沒有電影。”謝萍果不相信在農(nóng)村,電影會被淘汰,他認為改善鄉(xiāng)村電影的聲控效果,觀眾還是會回來的。
“觀眾喜歡的電影就是我最喜歡的電影”
謝萍果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磨得有些發(fā)亮的小紅本,上面寫著“江西省電影放映證”,背后印著“為人民服務”。問他最喜歡的電影是什么,他總是回答,“觀眾喜歡的電影就是我最喜歡的電影”。
謝萍果把所有的熱情都給了鄉(xiāng)村電影,但村民對他的態(tài)度卻慢慢微妙了起來。以前,他到哪個村去放電影,剛到村頭,就有老鄉(xiāng)吆喝:“謝師傅來嘍,有電影看了……”而現(xiàn)在,再在電影院碰到他,大家常問的一個問題是:你還在這里放電影???有些是佩服的口吻,也有不那么善意的,“他們就覺得你這個人沒有用,還是在這里放電影,還住在這個古老的地方,沒有本事。人家有本事都是到外面賺錢去了?!编u水英一邊哄著小孫女,一邊說,“講起來還是很羞恥的,人家都是笑話我們?!?/p>
有時,鄒水英也打趣他,“今天有幾位觀眾?。俊薄岸喽嗌偕儆袃蓚€?!敝x萍果為自己打圓場。放電影已經(jīng)成為了他的一種習慣,家人也習慣了他的固執(zhí)。
明年,謝萍果60歲,就退休了。放了四十多年的電影,他依然是個“臨時工”。他的工資由峽江縣電影公司發(fā),放一場才有一場的錢,沒有退休金。“我們(電影放映員)是編外人員嘛,臨時的,臨時的”,一提到編制,謝萍果就有點著急。2010年,媒體曾報道陜西一些老放映員到相關部門要求解決養(yǎng)老待遇問題。謝萍果說他身邊也有同行去找,但沒有什么聲響,“找了十多年嘍,沒有什么效果”,他失落地說。
退休后,謝萍果想辦個電影博物館,但卻不知道去哪籌集資金?,F(xiàn)在他和妻子在家里擺了一個小攤,賣一些小零食,“一天最起碼可以撿幾塊錢”,鄒水英說。可因為水邊中學是封閉式管理的,學生出不來,生意也不太好。
“在某個清晨,回望我一生,活得雖認真,卻微小如塵……早告別青春,活成了別人,經(jīng)歷的時代,已如此陌生……我的一半人生,冷暖就讓我自己過問,有熱愛有恨,有未知的前程……”《飛馳人生》的片尾曲響起,電影散場,村民一個個離開。謝萍果把器材一件件搬到三輪車上,收拾妥當后,從車里拿出一壺水,沖了個手。接著,他跨上車,油門一加,車躥出去老遠,駛?cè)朊C5囊股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