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
1926年6月,上海出版的《新月》第一卷第四期發(fā)表了一首題為《西窗(In imitation of T.S.Eliot)》的詩,作者署名仙鶴。這只仙鶴正是《新月》的核心人物徐志摩。他在自己創(chuàng)辦的這份刊物上,文章、詩和譯作,數(shù)量甚多,要么署徐志摩,要么署志摩,偏偏這首詩用了這么陌生的一個名字。我們無法還原詩人當時微妙的心理活動,但不妨做一個有趣——當然,一定也有人認為是無聊——的猜想:署名和詩題之間,或許存在一種“反向”的關(guān)系。詩題引人矚目,關(guān)注點在特意的英文標示,“仿T.S.艾略特”;署名遮掩,不讓讀者一眼就看到是大名鼎鼎的“詩哲”所為。
有意思的還有,徐志摩1931年由新月書店出版《猛虎集》,編入《西窗》,卻刪掉了“In imitation of T.S.Eliot”。至少從我們正在談論的話題而言,被刪掉的正是最有說頭的部分。
《西窗》不是徐志摩流行風格的作品,它的異樣歸功或歸咎于詩人有意識的“模仿”。詩的最后三行:
這是誰說的:“拿手擦擦你的嘴,
這人間世在洪荒中不住的轉(zhuǎn),
像老婦人在空地里撿可以當柴燒的材料。”
如果熟悉T.S.艾略特的詩,你會知道“這是誰說的”。1917年的《序曲》(Preludes),最后一段是:
Wipe your hand across your mouth, and laugh;
The words revolve like ancient woman
Gathering fuel in vacant lots.
我們可以從后來的穆旦那里,讀到更準確的翻譯:
用手抹一抹嘴巴而大笑吧;
眾多世界旋轉(zhuǎn)著好似老婦人
在空曠的荒地撿拾煤渣。①
比起徐志摩諸多名篇的風靡,《西窗》實在是受冷落的。不過,至少有一個將來的重要詩人——卞之琳——關(guān)注了它,而且關(guān)注點也正是徐志摩的“模仿”實驗。很多年之后,卞之琳還多次提及此事,雖然在他看來,這個實驗是失敗的。他說,“一點也不像”②;因為徐志摩“始終沒有脫出十九世紀英國的浪漫派”,“實際上他的sensibility不是艾略特的modern sensibility,寫得很不一樣”③。
“浪漫”的徐志摩不夠“現(xiàn)代”,也許正因為這個一般的、普及的印象,他對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敏感和涉獵才讓人驚訝,倘若注意到詩人被忽略的這一面的話。徐志摩還向他的好朋友胡適推薦T.S.艾略特,以及詹姆斯·喬伊斯、E.E.卡明斯。這位中國新詩建立初期“最大的功臣”,會有什么樣的反應?也許我們有這樣的好奇心。碰巧這樣的好奇心能得到滿足,因為胡適自己生動記錄了兩個人之間的分歧式“互動”。
1931年3月5日,胡適日記:
晚上與志摩談。他拿T.S.Eliot的一本詩集給我讀,我讀了幾首,如The Hollow Men等,絲毫不懂得,并且不覺得是詩。志摩又拿Joyce等人的東西給我看,我更不懂。又看了E.E.Cummings的is 5,連志摩也承認不很懂得了。……
志摩說,這些新詩人有些經(jīng)驗是我們沒有的,所以我們不能用平常標準來評判他們的作品。我想,他們也許有他們的特殊經(jīng)驗,到底他們不曾把他們的經(jīng)驗寫出來。
志摩歷舉現(xiàn)代名人之推許T.S.Eliot,終不能叫我心服。我對他說:“不要忘了,小腳可以受一千年的人們的贊美,八股可以籠罩五百年的士大夫的心思!”
孔二先生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是不可磨滅的格言,可以防身。④
說來有意思,反對新文學的人反倒不像胡適這么“防身”:《學衡》派的吳宓,對T.S.艾略特,頗有親近之處。比胡適這則日記略早一個多月,吳宓短暫歐游期間,在倫敦拜訪了這位哈佛校友,1931年1月20日日記:“1—3 訪T.S.Eliot(仍見其女書記,傷其美而作工,未嫁),邀宓步至附近之Cosmo Hotel午餐,談。Eliot君自言與白璧德師主張相去較近,而與G.K.Chesterton較遠。但以公布發(fā)表之文章觀之,則似若適得其反云。又為書名片,介紹宓見英、法文士多人,不贅記。”⑤
1936年到1937年,吳宓在清華大學外文系和北平女子文理學院開設《文學與人生》課,保存下來的講義提綱里,多處出現(xiàn)T.S.Eliot。在講“文學與人生之關(guān)系”時,有一組例子,列的是“From Sterne, to Marcel Proust, James Joyce, Virginia Woolf, Gertrude Stein, T.S.Eliot”——如果單獨看這份名單,普魯斯特,喬伊斯,伍爾夫,斯泰因,艾略特,你也許會恍惚,吳宓是在講現(xiàn)代主義文學嗎?這可與安在他身上的保守印象,相去甚遠。在這冊講義提綱的附錄部分,還有一處列T.S.艾略特的批評文集The Sacred Wood(《圣木》),特別摘引了《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和《但丁》兩篇文章。⑥
倘若你以為那個年代“幼稚”的漢語新詩,一定不會出現(xiàn)T.S.艾略特式的創(chuàng)作,那就是一般推論了;實際情況的發(fā)生,時常并不理會一般推論。1930年間,孫大雨在紐約、俄亥俄的科倫布和回到中國初期的日子里,雄心勃勃地寫出將近四百行長詩《自己的寫照》,三個部分,分別發(fā)表于上海新月書店發(fā)行的《詩刊》1931年4月第二期、10月第三期和1935年11月8日的天津《大公報·文藝》。雖然沒有完成原計劃的一千余行,但已經(jīng)非同凡響。徐志摩、陳夢家、梁宗岱等幾位詩人很是激動,徐志摩在《詩刊》第二期的《前言》里說:“第一他的概念先就闊大,用整個紐約的城的風光形態(tài)來托出一個現(xiàn)代人的錯綜的意識……單看這起勢,作者的筆力的雄渾與氣魄的莽蒼已足使我們淺嘗者驚訝?!标悏艏揖帯缎略略娺x》,1931年9月新月書店出版,《序言》中論及《自己的寫照》,幾乎重復了徐志摩的贊嘆,稱它是“精心結(jié)構(gòu)的驚人的長詩,是最近新詩中一件可以紀念的創(chuàng)造。他有闊大的概念從整個的紐約城的嚴密深切的觀感中,托出一個現(xiàn)代人錯綜的意識。新的詞藻、新的想像與那雄渾的氣魄,都是給人驚訝的”。
驚訝的另一面,也即意味著這首詩出現(xiàn)得突然,徐志摩和陳夢家尚且如此感受,對于1930年代初的中國詩壇而言,還沒有充分準備好接受和理解這樣令人不知所措的創(chuàng)作,也無足深怪。奇異的是此后,有漫長的時間,有層出不窮的文學史敘述,這首詩卻鮮被提及,差不多可以說是湮沒了。
1999年,我的老師李振聲撰文《孫大雨〈自己的寫照〉鉤沉》——“鉤沉”,針對的就是長久無聞的命運:“長詩的真正主角,便是現(xiàn)代文明的巨子,龐雜而畸形的紐約城。下墜的墮落與向上的活力、罪孽與救度、排斥與迷惑,各種相異的力量,在詩中神奇地彼此纏繞?!琴x予混亂的世界以一種秩序的氣度,以及籠絡、駕馭、吞吐、消化現(xiàn)代都市的雄健精力,這方面能與之相匹儔者,卻是至今依然罕見其人。”長詩第一部分描述紐約日常情景,“抒寫者似乎在力圖暗示,現(xiàn)代世界真正的奇異和神秘不在別處,而就深藏活躍在日常情景之中?!娦械耐七M,是對飛馳在黑暗中的地鐵節(jié)奏的模擬……‘大站到了,大站到了的地鐵催促聲,不由使人聯(lián)想起艾略特《荒原》中的‘時間到了,請趕快/時間到了,請趕快,二者異曲同工,泄露出川流不息的知覺所意識到的現(xiàn)代時間帶給生命的壓抑和緊張。在這個瘋狂運轉(zhuǎn)的都市里,人的地位已被懸置?!雹?/p>
T.S.艾略特后來說他從波德萊爾那里得益,主要在于這樣的啟發(fā):“他寫了當代大都市里諸種卑污的景象,卑污的現(xiàn)實與變化無常的幻境可以合二為一,如實道來與異想天開可以并列?!雹鄬O大雨從T.S.艾略特那里得益,差不多也可以這樣描述。當然,孫大雨不只是從T.S.艾略特一個人得到啟發(fā);我們感受到一個年輕的中國詩人對英美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強烈回應,但這么說,我猜想詩人未必高興,他的野心要大得多。孫大雨晚年,提起這首《自己的寫照》,說“它的題目和它所詠的現(xiàn)象之間的哲理方面的關(guān)鍵”,是笛卡爾的一句妙諦:“我思維,故我存在?!薄八季S的初級階段是耳聞、目睹的種種感受,即意識,用凝思和想像深入、探微、擴大、張揚而悠遠之,便由遐思而變成縱貫古今,念及人生、種族與歷史的大壁畫和天際的云霞。這樣寫法我不知西方有哪一位現(xiàn)代詩人曾企圖寫作過。”話到這種程度,既見抱負,也見性格,從年輕到暮年,未嘗改變。而說到這首詩的遭遇,孫大雨更是意氣難平:“五十多年前發(fā)表它的片段時,能領(lǐng)略以及欣賞它的人恐怕只有三五人。有人因為茫然不懂它,譏之為‘炒雜燴。我敝帚自珍,惋惜他炒不出這樣的雜燴?!雹?h3>三
1931年徐志摩在北京大學上英詩課,講浪漫主義,特別是雪萊,底下一個學生卞之琳聽的感覺是,天馬行空,天花亂墜。徐志摩不幸飛機遇難,代替這門課的葉公超別開生面,大講現(xiàn)代主義詩歌。卞之琳回憶學詩歷程,“是葉師第一個使我重開了新眼界”,“后來他特囑我為《學文》創(chuàng)刊號專譯托·斯·艾略特著名論文《傳統(tǒng)與個人的才能》,親自為我校訂,為我譯出文前一句拉丁文motto,這不僅多少影響了我自己在三十年代的詩風,而且大致對三四十年代一部分較能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新詩篇的產(chǎn)生起過一定的作用?!雹?/p>
卞之琳詩思、詩風的復雜化,見于他自己所劃分的前期的中、后兩個階段,即從1933年到1937年抗戰(zhàn)前,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代表了他寫詩的最高成就。他自己說,“寫《荒原》以及其前短作的托·斯·艾略特對于我前期中間階段的寫法不無關(guān)系”。(11)簡要說來,表現(xiàn)為與當時新詩通常的寫作方式非常不一樣的地方:
一個方面是,設置“戲劇性處境”,做“非個人化”處理,這正合卞之琳規(guī)避和隱藏自我表達的性格,也為他的自我表達提供了路徑。他晚年曾向訪問者解釋,T.S.艾略特的“理論是主張盡量impersonal,就是擺脫個人。我是比較客觀的,我也是這樣,傾向于精簡。雖然我寫的詩有一些是關(guān)于自己的,但盡可能想擺脫個人?!薄拔业膽騽⌒?,就是感到的東西,在一種情境中,英文叫situation、dramatic situation,詩里面的我不一定是我。就是設想有一個客觀的人,處在某一種境界里邊,他在里邊不管怎么樣,說話、抒情,這個東西是放在一種情境里面的。……盡可能不把自己放在里邊去,即使放到里邊去,我也把它客觀化,比如說,我也是一個劇中人,這樣子寫,而不是真人真事?!保?2)
與此相聯(lián)的另一方面,是“智性”(intellectuality)、“機智”(wit)的運思。更年輕的詩人穆旦評論《魚目集》,說:“在二十世紀的英美詩壇上,自從為艾略特(T. S. Eliot)所帶來的,一陣十七、十八世紀的風吹掠過以后,仿佛以機智(wit)來寫詩的風氣就特別盛行起來?!薄鞍淹瑯拥姆N子移植到中國來,第一個值得提起的,自然就是《魚目集》的作者卞之琳先生。《魚目集》第一輯和第五輯里的有些詩,無疑地,是給詩運的短短路程上立了一塊碑石。自五四以來的抒情成分,到《魚目集》作者的手下才真正消失了,因為我們所生活著的土地本不是草長花開牧歌飄散的原野,而是:‘灰色的天?;疑暮!;疑穆?。”(13)
趙蘿蕤也是在課堂上對T.S.艾略特發(fā)生興趣的。她在清華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讀研究生,聽過美籍教授溫德(Robert ?Winter)詳細地講解《荒原》,1935年試譯《荒原》的第一節(jié)。1936年底,在上海的戴望舒聽說此事,就約她把全詩譯出。1937年盧溝橋事變前一個月,趙蘿蕤在北平收到由上海新詩社出版的樣書。這本書計印行簡裝三百本,豪華五十本。
趙蘿蕤請葉公超寫了一篇序,序以《再論艾略特的詩》為題發(fā)表于1937年4月5日《北平晨報·文藝》,其中有言:“他的影響之大竟令人感覺,也許將來他的詩本身的價值還不及他的影響的價值呢?!?所以是“再論”,因為三年前,葉公超就寫過一篇相當深入的文章,題為《愛略忒的詩》,刊于1934年4月出版的《清華學報》第九卷第二期。徐志摩曾經(jīng)半開玩笑地稱葉公超是“一個T.S.艾略特的信徒”,而葉公超自己,晚年也不無得意地回憶,早年在英國時,“常和他見面,跟他很熟。大概第一個介紹艾氏的詩與詩論給中國的,就是我”。(14)
1940年,趙蘿蕤在昆明,應宗白華之約,為重慶《時事新報》“學燈”版撰文《艾略特與〈荒原〉》,有這樣清醒的自問:“我為什么要譯這首冗長艱難而晦澀的怪詩?為什么我對于艾略特最初就生了好奇的心?”她的回答是,艾略特和前人不同,“但是單是不同,還不足以使我好奇到肯下苦功夫,乃是使我感覺到這種不同不但有其本身上的重要意義,而且使我大大地感觸到我們中國新詩的過去和將來的境遇和盼望。正如一個垂危的病夫在懊喪、懈怠、皮骨黃瘦、色情穢念趨于滅亡之時,看見了一個健壯英明而堅實的青年一樣?!彼鼻械攸c明,“艾略特的處境和我們近數(shù)十年來新詩的處境頗有略同之處?!苯又鴼v數(shù)艾略特之前的詩人詩作,用“浮滑虛空”四個字直陳其弊病。趙蘿蕤身受“切膚之痛”,在這篇文章的末尾兩段,她迫切要表達的其實正是中國的現(xiàn)實情境和對于中國新詩再生的呼喚:“《荒原》究竟是怎么回事,艾略特究竟在混說些什么?這是一片大的人類物質(zhì)的精神的大荒原。其中的男女正在烈火中受種種不堪的磨練,全詩的最末一節(jié)不妨是詩人熱切的盼望‘要把他放在烈火里燒煉他們,也許我們再能變?yōu)檠嘧樱瑹o邊的平安再來照顧我們?!薄拔曳g《荒原》曾有一種類似的盼望:我們生活在一個不平常的大時代里,這其中的喜怒哀樂,失望與盼望,悲觀與信仰,能有誰將活的語言來一瀉數(shù)百年來我們這民族的靈魂里至痛至深的創(chuàng)傷與不變不屈的信心。因此我在譯這首艱難而冗長的長詩時,時時為這種盼望所鼓舞,愿他早與讀者相見。”(15)
1946年7月,陳夢家在哈佛大學會見了回美國探親的T.S.艾略特,打電報給在芝加哥大學讀博士的妻子趙蘿蕤東行與艾略特見面。7月9日晚, T.S.艾略特請趙蘿蕤在哈佛俱樂部晚餐,送給她兩張簽名照片,兩本書:《1909-1935詩歌集》和《四個四重奏》,前一本的扉頁上,寫著:“為趙蘿蕤簽署,感謝她翻譯了《荒原》?!蓖聿秃螅琓.S.艾略特為趙蘿蕤朗讀了《四個四重奏》的片段。他希望她能翻譯這首詩?!霸谖覀兘徽勚H,我十分留意察看這位學問十分淵博詩藝又確實精湛的奇人,他高高瘦瘦的個子,腰背微駝,聲音不是清亮而是相當?shù)统?,神色不是安詳而似乎稍稍有些緊張,好像前面還有什么不能預測的東西。那年他五十八歲。”
——趙蘿蕤也不能預測的是,她“此后度過了忙碌的與艾略特的世界毫不相干的三十多年時光” 。(16)
從趙蘿蕤和卞之琳各自初始接觸現(xiàn)代主義作品、接受其影響從而進行研究、翻譯或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我們多少可以遙想當時清華和北大講授西洋近現(xiàn)代文學的情形。后來,這樣的情形就漸成氣候,它把尚嫌孤立、微弱的個人經(jīng)驗連接起來,喚起一群青年互相呼應的現(xiàn)代感受和文學表達。這一時期,就是這兩所學校和南開大學合并而成的西南聯(lián)大時期,在講授傳播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方面,特別應該提到英籍講師燕卜蓀(William Empson)的《當代英詩》課。
當年的學生王佐良回憶,燕卜蓀講課,“只是闡釋詞句,就詩論詩,而很少像一些學院派大師那樣溯源流,論影響,幾乎完全不征引任何第二手的批評見解”。這樣做的結(jié)果,就逼迫他的學生們“不得不集中精力閱讀原詩。許多詩很不好懂,但是認真閱讀原詩,而且是在那樣一位知內(nèi)情,有慧眼的向?qū)У闹敢拢偸刮覀儗τ谟F(xiàn)代派詩和現(xiàn)代派詩人所推崇的十七世紀英國詩劇和玄學派詩等等有了新的認識” 。(17)聯(lián)大的青年詩人們,“跟著燕卜蓀讀艾略特的《普魯弗洛克》,讀奧登的《西班牙》和寫于中國戰(zhàn)場的十四行,又讀狄侖·托瑪斯的‘神啟式詩,他們的眼睛打開了——原來可以有這樣的新題材和新寫法!”(18)“當時我們都喜歡艾略特——除了《荒原》等詩,他的文論和他所主編的《標準》季刊也對我們有影響?!保?9)周玨良也回憶道:“記得我們兩人(另一人指穆旦——引者)都喜歡葉芝的詩,他當時的創(chuàng)作很受葉芝的影響。我也記得我們從燕卜蓀先生處借到威爾遜(Edmund Wilson)的《愛克斯爾的城堡》和艾略特的文集《圣木》(The Sacred Wood),才知道什么叫現(xiàn)代派,大開眼界,時常一起談論。他特別對艾略特著名文章《傳統(tǒng)和個人才能》有興趣,很推崇里面表現(xiàn)的思想。當時他的詩創(chuàng)作已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派的影響。” (20)王佐良1946年為評介他的同學穆旦的詩歌創(chuàng)作而寫英文文章《一個中國詩人》,其中深切而動人地描述了初始接觸現(xiàn)代主義文學時青年人那種特有的興奮和沉迷:“這些聯(lián)大的年青詩人們并沒有白讀了他們的艾略特與奧登。也許西方會吃驚地感到它對于文化東方的無知,以及這無知的可恥,當我們告訴它,如何地帶著怎樣的狂熱,以怎樣夢寐的眼睛,有人在遙遠的中國讀著這二個詩人。在許多下午,飲著普通的中國茶,置身于鄉(xiāng)下來的農(nóng)民和小商人的嘈雜之中,這些年青作家迫切地熱烈地討論著技術(shù)的細節(jié)。高聲的辯論有時伸入夜晚:那時候,他們離開小茶館,而圍著校園一圈又一圈地激動地不知休止地走著?!保?1)
西方現(xiàn)代詩擊中了這群青年人在動蕩混亂的現(xiàn)實中所感受的切膚之痛,并且磨礪著他們對于當下現(xiàn)實的敏感,啟發(fā)著他們把壓抑著、郁積著的現(xiàn)實感受充分、深刻地表達出來。也許可以這樣說,對于那些青年詩人而言,真實發(fā)生的情形并不是西方現(xiàn)代主義手法和中國現(xiàn)實內(nèi)容的“結(jié)合”,卻可能是這樣的過程:他們在新詩創(chuàng)作上求變的心理和對于中國自身現(xiàn)實的個人感受,在艾略特、奧登等西方現(xiàn)代詩人那里獲得了出乎意料的認同,進一步,那些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使得他們本來已有的對于現(xiàn)實的觀察和感受更加深入和豐富起來,簡而言之,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使他們的現(xiàn)實感更加強化,而不是削弱;同時,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自然地包含著把現(xiàn)實感向文學轉(zhuǎn)化的方式,從而引發(fā)出他們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
這群人當中最杰出的代表,就是穆旦。王佐良在《一個中國詩人》中說,“最好的英國詩人就在穆旦的手指尖上,但他沒有模仿,而且從來不借別人的聲音歌唱?!彼浴胺侵袊钡男问胶推焚|(zhì),表達的卻是中國自身的現(xiàn)實和痛苦,他“最善于表達中國知識分子的受折磨又折磨人的心情”。這種奇異的對照構(gòu)成了穆旦的“真正的謎”。
1970年代中期,穆旦與一個學詩的青年的通信,解釋自己年輕時候的創(chuàng)作,說過這樣的話:
其中沒有“風花雪月”,不用陳舊的形象或浪漫而模糊的意境來寫它,而是用了“非詩意的”辭句寫成詩。這種詩的難處,就是它沒有現(xiàn)成的材料使用,每一首詩的思想,都得要作者去現(xiàn)找一種形象來表達;這樣表達出的思想,比較新鮮而刺人。(22)
“非詩意的”這幾個字大有講究?!胺窃娨獾摹鞭o句,從根本上講,是源于自身經(jīng)驗的“非詩意”性。詩人在轉(zhuǎn)達和呈現(xiàn)種種“非詩意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時候,是“沒有現(xiàn)成的材料”可以使用的,正是在這樣的地方,要求現(xiàn)代詩的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穆旦說,“詩應該寫出‘發(fā)現(xiàn)底驚異。”把穆旦的這段話和T.S.艾略特1950年一次演講里的一段話相對照,會驚訝于兩個人之間如此相通:
新詩的源頭可以在以往被認為不可能的、荒蕪的、絕無詩意可言的事物里找到;我實際上認識到詩人的任務就是從未曾開發(fā)的、缺乏詩意的資源里創(chuàng)作詩歌,詩人的職業(yè)要求他把缺乏詩意的東西變成詩。(23)
1949年,穆旦在經(jīng)歷了大學畢業(yè)后九年的各種生活之后,赴芝加哥大學讀英文系研究生。我曾經(jīng)特意在芝大查找并復印了穆旦的成績單,看到成績單上排在最前面的那門選課,我笑了:T. S. Eliot。
1953年回國之后,穆旦當然不能再研讀和創(chuàng)作現(xiàn)代派的詩歌,他變成了一個翻譯家,以查良錚的本名翻譯雪萊、拜倫,特別是從俄語翻譯普希金。但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大概從1973年開始,他偷偷翻譯青年時代喜愛的現(xiàn)代詩,主要是T.S.艾略特和奧登,留下一部譯稿《英國現(xiàn)代詩選》,遲至1985年才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穆旦辭世前一年,1976年,又偷偷創(chuàng)作起詩來,恢復成一個詩人。我有時會想,穆旦晚年詩歌創(chuàng)作的迸發(fā),也許就和他翻譯現(xiàn)代詩有著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翻譯啟動和刺激了他重新寫作的熱情。當然,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磨難之后,晚年的穆旦所理解的T.S.艾略特,晚年的穆旦所寫的詩,已經(jīng)和青年時代不同了。
1950年,曾經(jīng)在西南聯(lián)大和北大任教過的夏濟安短暫棲身香港,寫了一首詩,就叫《香港》,卻因為不自信,鎖在箱子里。時隔八年,陳世驤從美國來臺灣大學講學,演講《時間與節(jié)律在中國詩中之示意作用》過程中,引《荒原》中的三行講它的節(jié)律,不意使夏濟安想起自己的詩。他這才拿出來,發(fā)表在他主編的《文學雜志》第四卷第六期,題目改為《香港——一九五〇》,并特意加上一個副標題:“仿T.S.Eliot的Waste Land”。
這首詩四十四行,夏濟安卻寫了篇約五千字的后記,對自己的作品詳加解釋。他說:“我是存心效學艾略忒的”,得到的啟示主要在于,兩種不同節(jié)律的對比運用:詩的傳統(tǒng)節(jié)律和幾乎毫不帶詩意的現(xiàn)代人口語的節(jié)律?!拔业哪鞘住断愀邸匪宰苑Q是模仿《荒原》,也因為在節(jié)律的運用上是得到艾略忒的啟示。”
此外就是,動蕩時世避居香港的上海人,是把香港看成“荒島”的,可以模仿《荒原》來表現(xiàn)一般上海人在香港的苦悶心理。
還有突出的一點,這首詩的“戲劇性”或稱“敘事性”成分遠遠超過“抒情性”。這里面有故事脈絡,說的是一個商人避難而來,開頭日子尚可,后來經(jīng)商不利,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這樣的“戲劇性”意在出脫一般“抒情”的自我中心,當然有詩風上的針對性,“一般寫詩的人只是對他們‘自己的情感發(fā)生興趣而已”。
同期雜志還有陳世驤專門寫的一篇《關(guān)于傳統(tǒng)·創(chuàng)作·模仿》,說《香港——一九五〇》“所仿到的,似乎絕不是《荒原》之本身,而是《荒原》背后的詩的傳統(tǒng)意識之應用與活用”?!坝昧酥袊f詩的一些傳統(tǒng)音節(jié)與字匯,加上流行歌調(diào),以至日常家常白話,力使其無隔閡的融匯起來,從一些舊有的,不大相屬的傳統(tǒng)支流,可說由化學式的配合吧,求其得到一種新的詩的語言?!标愂荔J稱這是一首相當重要的詩,“其重要性在于其為一位研究文藝批評的人有特別意識的一首創(chuàng)作”,“明顯的方法意識,在我們這一切價值標準都浮游不定的時代,總是需要的”。
《文學雜志》的大本營是臺大外文系,從1956年到1960年對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介紹大大啟發(fā)了當年外文系的學子們,從中成長起一代作家和文學學者,早已書寫進臺灣文學的歷史。1964年,白先勇嘗試以意識流的方法敘述香港這座“荒島”,題為《香港——一九六〇》,以小說的形式向他的老師夏濟安的詩作致敬,隱含著的對話文本是《香港——一九五〇》,那么也就不能不和《香港——一九五〇》對話的《荒原》發(fā)生又一層對話關(guān)系。師生二人作品的關(guān)聯(li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其中有《荒原》這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
1970年代末期,隨著時代的巨大變化,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逐漸“解禁”——在此之前大約三十年的時間,它在中國大陸幾乎銷聲匿跡;說“幾乎”,而沒有完全絕跡,是因為有一種“內(nèi)部發(fā)行”的出版物。T.S.艾略特也有一本,那是1962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內(nèi)部發(fā)行”的《托·斯·艾略特論文選》,周煦良等譯。
到1980年代,對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熱情噴涌而出,這既是對過往時期難以接觸的補償,同時也因為這個過往時期使得現(xiàn)代主義變得容易理解、甚至感同身受。
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1980年第一冊、1981年第二冊,1984年第三冊、1985年第四冊,每冊都是上下兩本,風行一時,特別是在年輕讀者當中,造成極大而持續(xù)的影響,有人甚至稱之為“啟蒙之書”。第一冊上本,袁可嘉選T.S.艾略特兩首詩:查良錚翻譯的《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趙蘿蕤對舊譯加以修訂的《荒原》。當時急切的年輕一代讀者,也許還不能意識到,來自過去時代的這兩個譯者和他們的譯文,其實隱含著一條從1930年代、1940年代,經(jīng)過“文革”,到1980年代以來的T.S.艾略特在中國的線路。
新的譯者和譯作也在不斷出現(xiàn),其中,裘小龍譯《四個四重奏》,一本相對全面的詩選,出版于1985年,是漓江出版社“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叢書”的一種,這套叢書本來整體上就很受關(guān)注,這本詩集又是其中的突出者。裘小龍,這位曾經(jīng)師從卞之琳攻讀現(xiàn)代主義詩歌并開始譯詩的詩人、后來留美以英語寫作“陳探長系列”的小說家,前不久修訂譯詩,前言里不忘說一句:“說到底,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在艾略特詩選《四個四重奏》的翻譯中,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非個人化寫作的可能性。”(24)
如饑似渴的狀態(tài)不可能一直持續(xù),約略地說,1990年代以來,到21世紀的今天,對T.S.艾略特的翻譯、研究和閱讀處于正常的狀態(tài)。2012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陸建德主編的《艾略特文集》,包括詩歌、戲劇、論文,共六卷,精選各家譯文,是目前規(guī)模最為完整的中文譯作集。最近的一件事,2019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林德爾·戈登的《T.S.艾略特傳:不完美的一生》(The Imperfect Life of T.S.Eliot by Lyndall Gordon),許小凡譯,引起一小部分讀者的特殊興趣——這部傳記上市不久就加印,可見這一小部分讀者也不是特別少。
關(guān)于T.S.艾略特與幾代中國人的“故事”,就講到這里。似乎沒有必要說明,這不是討論這位詩人和批評家在中國的論文,這方面的研究既有不少文章,也有專門的著作。2018年,上海圖書館舉辦了一個展覽:“文苑英華——來自大英圖書館的珍寶”,展出五位英國作家的手稿,其中包括T.S.艾略特的幾封信件和一篇詩作草稿。參觀者如果留意同時展出的中國在翻譯、介紹、評論和研究T.S.艾略特方面的文獻資料,會獲得豐富而直觀的印象(25)——那些不同年代的刊物、報紙和書,那些泛黃程度不一的紙張,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名字,聚集,組合,排列,共同參與講述這樣一個文學的“故事”。
* 以前我寫過一篇《T.S.艾略特和幾代中國人》的短文,收入《風吹小集》(合肥:黃山書社,2017年)。坂井洋史教授籌辦“文學現(xiàn)代主義的接觸領(lǐng)域”學術(shù)會議,提議我以此為報告題目。我把過去的短文當作綱要,寫這篇《T.S.艾略特與幾代中國人》,2019年5月25日講于東京一橋大學。
① 趙蘿蕤:《艾略特與〈荒原〉》,《我的讀書生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7頁、8頁、18頁。
② 趙蘿蕤:《我與艾略特》,《我的讀書生涯》,242-243頁。
③ 王佐良:《懷燕卜蓀先生》,《語言之間的恩怨》,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年,107頁。
④ 王佐良:《談穆旦的詩》,《中樓集》,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183頁。
⑤ 王佐良:《穆旦的由來與歸宿》,《王佐良文集》,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7年,466頁。
⑥ 周玨良:《穆旦的詩和譯詩》,《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年,20頁。
⑦《穆旦譯文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四卷,359頁。
⑧ 卞之琳:《〈徐志摩選集〉序》,《卞之琳文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中卷,321頁。
⑨ 《八個問題的回答及其他:卞之琳訪談》,訪問者:三木直大,《新詩評論》總第二十二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269頁。
⑩ 《胡適全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三十二卷,75-76頁。
(11)《吳宓日記》,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五冊,169-170頁。
(12)?吳宓:《文學與人生》,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17-18頁,191-192頁。
(13)?李振聲:《孫大雨〈自己的寫照〉鉤沉》,《詩心不會老去》,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293-294頁。
(14)?T.S.艾略特:《但丁于我的意義》,陸建德譯,《批評批評家:艾略特文集·論文》,陸建德主編,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153頁。
(15)?孫大雨:《我與詩》,《新民晚報》1989年2月21日。
(16)?卞之琳:《赤子心與自我戲劇化:追念葉公超》,《卞之琳文集》,中卷,187頁,188頁。
(17)?卞之琳:《〈雕蟲紀歷〉自序》,《雕蟲紀歷》(增訂版),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月第二版,16頁。
(18)《八個問題的回答及其他:卞之琳訪談》,訪問者:三木直大,《新詩評論》總第二十二輯,267- 268頁。
(19)?穆旦:《〈慰勞信集〉——從〈魚目集〉說起》,《穆旦詩文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二卷,53頁。
(20)?葉公超:《文學·藝術(shù)·永不退休》,《葉公超批評文集》,陳子善編,珠海出版社,1998年,266頁。
(21)?王佐良:《一個中國詩人》,此文原載英國倫敦 Life ?and ?Letters ,1946年6月號,后刊北平《文學雜志》,1947年8月號。
(22)?穆旦:《致郭保衛(wèi)》,《穆旦詩文集》,第二卷,190頁。
(23)?T.S.艾略特:《但丁于我的意義》,陸建德譯,《批評批評家:艾略特文集·論文》,153頁。
(24)?裘小龍:《〈四個四重奏〉修訂前言》,《四個四重奏:艾略特詩選》,南京:譯林出版社,2017年,1頁。
(25)?參見展覽的圖錄和說明《文苑英華——來自大英圖書館的珍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