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爽
它們被托在一只掌心里,向圍觀者們展示。幾顆形如火炬的小東西,手柄部分色澤棕褐,表面呈現(xiàn)經(jīng)緯交織般的粗糙紋理;上方的火焰凝固成幾瓣堅硬的甲殼,形狀宛若被壓扁的花苞,并向一側(cè)微微彎曲。甲殼是灰白色的,邊緣處鑲嵌以鮮艷的檸檬黃,又被寄生的海藻染出些許翠綠。更深的綠意嵌在一層一層的褶皺里,讓人想起蒼老的佛塔,想起南國山中陡峭的石階,在細雨中驚險地升往天際;想起海底的沉船,有限的船身布滿桅和帆,風從四面八方趕來,它的航線未知,也無處躲藏,而更小的帆就像一圈參差的牙齒,見縫插針地擠滿船舷。
真是讓人驚悸的生物。我想。
這是我第一次在現(xiàn)實中見到鵝頸藤壺。清晨的陽光澄澈,觀看海上日出的人群尚未散去,場面遠遠算不上恐怖。而這只被海洋遺棄在沙灘上的微型沉船,再也不會回到海里,也無法作為哪個人的藝術收藏。時間稍久,那些花苞會裂開,藏身其間的古怪生物也將迅速腐爛。
或許是錯覺,我看見它們正微微悸動。是那些緊緊包裹在花苞里的海水,在對十幾米外的家園作出最后的回應?還是,那些最早被人類誤認的羽毛正試圖振翅起飛?惶恐襲來,有一瞬間,我覺得它整個看起來真的恍若來自地獄——在中國沿海的許多地方,它們被稱作鬼爪螺,也有的漁民叫它們狗爪螺或海雞腳。但是奇怪的,它的另一個名字,卻是:佛手螺。
這世上,仿佛有一種存在,同時連接起兩個極端:一端通往地獄,一端直達天界。
在此之前,我在新聞圖片上看到過它們。作為輕度密集恐懼癥患者,隔著屏幕和整個大西洋,我仍清晰地感受到那種驚怖。皮膚上仿佛有電流滾過,伴隨輕微的惡心和暈?!乱庾R地,我將兩只手臂緊緊挽在胸前。
海洋將同一個物種塑造成不同的樣貌。屏幕上的這些生物,甲殼光潔,呈象牙色,邊緣描畫出纖細的灰黑線條。而在微彎向下的內(nèi)側(cè),則是醒目的橘黃色——看上去真的像極了一只鵝的頭部,只消有人添上去一雙小而圓的鵝眼就成了。緊連著甲殼的鵝頸部分十分肉感,光滑的黑褐色柱體還帶著些許肉褶,簡直活像……一根膨脹的陰莖,張揚著肉眼可見的淫蕩——事實上,這也確實是一種淫蕩的生物。如果單獨來看,這種生物造型甚至有一種詭異的美感,但是它們密集群居的樣子讓人魂飛魄散:在那根巨大的浮木上,它們布滿了每一寸表面,肉質(zhì)莖長長短短地披垂下來,新生的部分幾近鮮紅色,像是某種劇毒蘑菇的傘柄……它們顯然已經(jīng)在大海上漂流了足夠久,久到將一根木頭變成了美杜莎——無數(shù)只鵝頸和鵝頭糾纏在一起,足以造成一種群蛇亂舞的沖擊力。而在密恐癥患者的眼里,密集和毒蛇同樣令人驚恐,它們的結(jié)合體造就了恐懼的N次方,而N的數(shù)值與密集的程度成正比。為什么看見美杜莎眼睛的男人會變成石像?當美少女化身蛇發(fā)女妖,她的悲哀、憤怒、恐懼凝聚于眼神,而旁觀者將在她的眼睛里照見自身的恐懼。這是雙重的恐怖,而恐怖,讓人肢體僵硬大腦空白,成為死亡狀態(tài)的短期虛擬。
面對這樣的生物,也就能夠理解,早在三百多年前,它們是怎樣給人類帶來了揮之不去的駭異和荒誕之感。17世紀的英國植物學家約翰·杰拉德,如此描述他與鵝頸藤壺的初次相見:“在多佛和如美之間的英國海岸上行走,我發(fā)現(xiàn)了一節(jié)腐爛的樹干,我們將其從海水中拉到干的沙地上;我發(fā)現(xiàn),這節(jié)腐爛的樹干上,生長著成千上萬深紅色的囊狀物……在另一端長著一只貝類動物,形狀有點像小面具……打開之后……我發(fā)現(xiàn)了赤裸的生物,形狀像一只鳥;在其他殼里,鳥身上覆蓋著柔軟的絨毛,殼是半開著的,它即將掉下,這毫無疑問是叫做‘藤壺的污損生物?!?/p>
在杰拉德看來,這種不可思議的生物充滿迷幻色彩,它隱藏在甲殼內(nèi)部的羽毛狀附肢,尤其匪夷所思。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和冥思苦想,他突然恍然大悟:“它們仿佛在三月或四月產(chǎn)卵;五月和六月就變成鵝,在接下來的幾個月,羽毛日漸豐滿。”他還將附滿藤壺的枯木稱作“鵝樹”(goose tree)。自此而后的眾多博物學著作,沿用了杰拉德的研究成果,在那些著作的插圖中,樹木上結(jié)滿藤壺狀的果實,而鵝從貝殼中生長出來,正欲振翅飛走。
這天的晚餐桌上有一大盤螃蟹。順便說一句,在一個海產(chǎn)品豐富的城市,比如吾鄉(xiāng),對螃蟹的稱呼可以細分為若干種類。這盤螃蟹,吾鄉(xiāng)人稱之赤甲紅,蟹殼的前緣布滿鋸齒,蟹螯大而堅硬,暗示其種族生性好斗而勇猛。
我父親的心情很好。他剝開一只蟹殼,將之遞到我的眼前,示意我看上面的一個疣狀突起:“看看這是什么?”
我說:“藤壺呀?!?/p>
“是海蠣子嘛!”他狐疑地看我一眼,“藤壺是什么東西?”
我父親竟然不知道藤壺。但這件事并沒有什么值得奇怪。雖然年輕的時候,我父親曾在遠洋漁輪上做過海員,可他并不是水手。他的工作是守在電報機前,戴著耳機嗒嗒嗒地發(fā)電報,或者接收來自幾千公里之外的無線電碼。不值班的時候,他被嚴重的暈船癥折磨得苦不堪言——有的人天生不適合海上漂泊,無法在這樣的生活中體驗到美感。巨型漁輪的甲板遠離海面,我猜測他根本無暇欣賞海景,也沒有可能發(fā)現(xiàn)海中漂浮的一小段枯木之上,那些密集聚居的細小身影。
仔細回想起來,我竟然是在一本與海洋無關的書中,第一次記住了“藤壺”這個詞的。在這本書中,藤壺并未真正出場,而僅僅作為隱喻出現(xiàn)。但是我記住了它,一種過著固著生活的動物。凝止、安靜、堅韌,以不變應萬變。在我看來,這是隱居者的生活。
有的生命天生就伴隨多重誤解。外表上披覆堅硬的貝殼,藤壺一度被動物學家誤認為是一種貽貝。后來真相大白,人們卻難以置信——什么?這家伙竟然是蝦和蟹的親戚?!
雖然被囚于自身的甲殼之內(nèi),但蝦族和蟹類仍享有行動上的自由;而藤壺除了甲殼,還必須以固著的方式生活——作為甲殼綱家族的異類分子,除了生命的最初時光,這個小囚徒都要承受來自自身和世界的雙重囚禁。
據(jù)說有人在海邊游玩,皮膚不小心被礁巖割破,沒多久,皮膚下面鼓出了眾多堅硬的圓錐體,在X光下,整個小腿的皮膚下遍布密密麻麻的藤壺……真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