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爸一起熱愛柴米油鹽的日子

多多

我爸說結婚第一天我媽戴著圍裙有模有樣地走進廚房，要弄個三菜一湯，并鄭重表示不需要幫忙，可以獨立完成。我爸高興地癱在沙發(fā)上，心里美得冒泡，不小心睡著了還夢見自己娶了個能干的仙女。但三個小時過去了，我媽叫醒正流著口水的我爸，他睜眼看見了仙女小心翼翼地捧著滿滿一碗水煮白菜。

后來他倆可能依靠著同樣的，或是加了醋的，或是放了醬油的水煮白菜過了很多天。估計是太悲慘了，他們也沒詳細給我講這段經歷。反正從我記事起，就沒再見我媽靠近過廚房，倒是我爸常常戴著嫩黃色的塑料花圍裙在家里忙忙碌碌地跑來跑去。

我媽說你爸總拿手術刀，切菜利索，剔骨干凈，放調料不手抖，倒醬油不過量，顛鍋力氣頗大，火候掌握得剛剛好，做的飯?zhí)貏e好吃。

很長一段時間我對這段充滿職業(yè)性的論斷深信不疑，并堅定地認為我媽不是不想做飯，也不是不熱愛烹飪，而是困于職業(yè)所限。

但我爸這個飼養(yǎng)員，并不能每天三餐都準時出現在喂食的餐桌前。比如他有手術的時候，就不能兼顧家里躺在案板上等著開刀的白斬雞。再比如他查病房的時候，就沒法關照家里同樣需要問診視察的排骨玉米湯。每當這時候，我媽和我就只能守著小電飯鍋，煮一個方便面加白菜，殷切期盼著飼養(yǎng)員歸來。

后來我爸漸漸察覺下班回來，家里的兩只生物總是萎靡不振，眼神渙散，尤其是那只小的正顯露出呆傻的前兆。我爸多可愛，他當然沒怪我在學校沒學好，氣得我媽心力交瘁，而是把這總結為營養(yǎng)缺失導致的間斷性智力衰退。

我爸從姥姥家借了一口大鍋，買了一個大冰柜，換了一個大鏟勺。長大之后我看小說里寫人民公社的大鍋飯，場景和我家廚房一模一樣，只不過公社里只有我和我媽。但大廚可一點兒都沒因為人少而偷工減料，相反每次都恨不得多做幾鍋。冰柜里常年儲藏著切塊的紅燒牛腩，分小碗密封的燉羊肉，保鮮膜包住的雞腿。這樣即使我爸不在家，我媽也可以取出其中的任意一個，加入白菜，一起煮。這個美好的冰柜，使得我和我媽能夠茁壯成長。更重要的是，保證了我的智力沒有出現進一步的持續(xù)性衰退。

我念高中的時候，我爸特別迷戀電視上的美食節(jié)目，還買了好幾本同款菜譜。我家的餐桌上，開始出現牛排、煎魚、丸子、蝦仁等好看又洋氣的食材。這份對烹飪的熱忱勢不可擋地占領了我爸百分之七十的業(yè)余生活，而他的業(yè)余生活從每天下班后的七點鐘開始。

所以我和我媽常常在凌晨兩點被喚醒品嘗新研制的特級醬牛肉，在清晨被投喂酒精揮發(fā)完的紅酒皮皮蝦，在晚飯過后強迫進食整份鹵豬蹄小甜點。我爸的這次熱忱在我媽同樣勢不可擋飆升的體重下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后來我離開家上大學，每次回家在樓道里都能聞到熟悉的飯香味。有一次我把火車票看錯了，其實第二天才能到家。我給我爸打電話，他竟然有些生氣地說羊肉都燉半下午了，我還得把火關了。我媽安慰我說別理他，他一上午都在用大刀剁骨頭，心里煩躁得很。那時候我好像的確不能理解，火關了，明天再開就好了呀。

之后我出國讀書，離家更遠了，也沒有食堂里七塊錢就可以買到的酥炸里脊和麻辣藕片了。為了能隨時享用記憶中的味道，我決定開始自己做飯。

我爸的職業(yè)性在這時候又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他每次遠程教學我做飯，從來不會使用少許，一些，酌量這種模棱兩可，對新手極為不友好的度量單位。相反，他都會說加一把花椒，倒兩勺香油，放三顆大料。當然，他認為燉肉要焯水、瀝干血水是人類的基本常識，所以根本沒想到過要叮囑我。于是我獨立完成的第一道大菜，是布滿血渣的番茄牛肉湯。

在我爸孜孜不倦的教導下，我很快學會了炒菜。平底鍋里倒一層油，等接觸木鏟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就說明油溫適宜，可以放入食材了。油不會濺出來飛到頭頂，不用買淘寶上帶透明面罩的炒菜專用神器。蠔油是很可愛的調味品，素炒蔬菜放一點總不會錯。料酒太貴了，買瓶烈酒腌肉的時候用效果也一樣好。不喜歡吃蔥姜可以放一點蒜末，殺菌提味。但煲湯的話就別在意了，整段蔥和大片姜還是必備的。還有很多黑椒醬，叉燒醬，海鮮醬之類的成品醬，偶爾放一放可以假裝自己廚藝有了質的飛越。

我終于發(fā)現我媽說的職業(yè)性與做飯并沒有太大關系，因為分清牛肉豬肉和雞肉并不需要生物學知識，剔骨也不要求解剖學基礎，調味更是不要什么藥劑學理論，有一個正常人的四肢和味蕾就足夠了。

我媽就是不愛做飯。所以我才不相信她關于退休后要好好學做飯的言論。

以前我特別不理解，為什么每次我要求在回家的路上去吃炸雞我媽都非常堅定的拒絕，說爸爸在家做好飯了，等著我們回去吃呢。平常我媽可是基本上什么都依著我。

那時候我心里想，這有什么，今天不吃爸爸做的飯就好了呀。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一頓飯常常意味著更多。新聞聯播七點半結束，七點三十五天氣預報，七點四十焦點訪談開始。每天電視循環(huán)播放，餐具重復擺上餐桌。但每頓飯都很好吃，三個人聊聊天，磨蹭磨蹭還能看會兒電視劇。

我終于體會到原來給在意的人做飯是這么有動力的一件事，充滿幸福，甚至還伴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榮譽感，連洗內臟都變得愉快了。如果吃飯的人沒按時出現，或者沒來吃，那可以說是特別失落了。裹著淀粉的雞丁好委屈，焯過水的西蘭花很難過，擺好的盤子暗自高呼著非常不開心。

我突然理解了幾年前我爸半夜的醬牛肉，和略帶氣憤的燉羊肉。是啊，再開火的羊肉怎么能比得上持續(xù)小火慢燉的鮮嫩，隔夜的牛肉怎么會比剛醬好的更軟糯勁道。

準備一道大菜是很漫長的過程，幾小時的勞碌可能就為了剛出鍋的那一口美味，差了些許分秒，味道就大不一樣了。

不知道是誰說過，在食材面前，人心好像都變回赤子之心了。懷著簡單的希望，只想要它們好吃。所以做飯的人才會格外在意那一分一毫的美味。因為他們的愉悅感，幾乎全都來源于品嘗者欣喜而滿足的表情。希望自己能再多繼承點爸爸的基因，熱愛柴米油鹽的日子，對未知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