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更
我很喜歡瓶插花。
每次去一個地方,最大的動力就是可以帶花回來。帶花的時候我從來不考慮能不能、值不值得,我只會想我一定做得到,只要在我能負重的重量范圍內(nèi)。最多的一次我?guī)Я司攀ɑ貋?,滿懷都是花束,底部托在大布袋里,兩只胳膊圍起弧度很大的圓周。走在路上回頭率頗高,空姐一臉不可思議地幫我前前后后在機艙里找空著的行李架放花。
有一次萬里長征已經(jīng)走到最后一步了,但是把花放在出租車上時,因為懷抱太滿,我無法一一用雙手放好,一束花沿著座椅靠背倒下去。再扶起來時,一朵百合花當即折了,原本完整圍起來的花形殘缺了一面,我心痛不已,也覺得辜負了前面的辛苦。
插花是很風雅的事。我抱著花趕路時,為花換水、剪枝時,總感到這仿佛是最有意義、最值得做的事。當我的行李車上堆滿了花,我總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富有的人,我的行李是最金貴的行李。我推著行李車,世界透過晃動的花枝迎面而來,我的腳步輕快起來,心也輕快起來。
我有一個細細長長的大玻璃花瓶、一個竹筒花瓶、兩個小小的白瓷瓶,還有一個小玻璃瓶,帶花回來后,它們都會盛起清水,蓄起鮮花,一屋子都高興起來。那枝香氣撲鼻的小梔子插在小玻璃瓶里,偏愛的菊花插在小白瓷瓶里,勿忘我、滿天星這樣的干花插在竹筒里,其他的都插在大玻璃花瓶里。有時百合的花萼不堪其重,我在一旁看書時,它忽然就“啪嗒”一聲掉到地上,我無奈地盯著地板上的花瞧上半天。有時換水時手里拿著花束不小心戳到墻上,一個花苞就碰掉了。這時候我會拿一個礦泉水瓶,將花苞放到瓶口,讓它的底部能挨著水。于是,滿桌都開滿了花。
我尤其喜歡花插了兩三天之后,康乃馨的邊緣有了一點點焦黃色,薔薇現(xiàn)出頹勢來,百合的花瓣卷曲盛放到極致。那是“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的美,那是“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的美,讓人不由得生出一點哀愁來,可是比它們極富生機時的樣子更沉靜一些,它們像是有了心事,美也更豐富了。
巴金的《家》里,覺慧不顧危險爬上梅樹去幫鳴鳳折梅花送給姑太太,愛情萌生;汪曾祺家后園里什么花開了,常常是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祖母佛堂里那個銅瓶里的花常常是他換新,冬天他總在下雪的早晨去園里摘一些冰心蠟梅的朵子,再摻著鮮紅的天竺果,用花絲穿成幾柄,清水養(yǎng)在白瓷碟子里放在母親和二伯母的妝臺上……富貴人家送什么都不缺,書香門第送什么都顯俗,可是花很好,不僅本就浪漫的文學里花很重要,它們也常為現(xiàn)實添一點浪漫氣息。
我在很多方面是一個大人了,或者說在努力做一個大人,但是花里留住了我一些小孩子的性情。在花里,我允許自己不長大,它們保留了我貪戀的一些事,我可以不克制,不隱忍,盡情地喜歡、盡情地貪戀。甚至花之死都是慈悲的,它們跳出世事無常的圈子。我知道一朵百合能開三天,一朵薔薇大概開四五天,一枝康乃馨能插十天……各花有各花的命數(shù),它們來時即告了歸期的,于是一切都顯得平靜、淡然而自然。寵物離開了是要撕心裂肺痛的,可一枝花開過了,要從花瓶里拿出來了,要“咔嚓”一剪子從并蒂的枝上剪掉了,我還是可以看得開,覺得事情本該如此。花也是教了我一些事的。
人不宜太過多愁善感,可是過于遲鈍麻木又不能體察生活之美,而瓶插花在這其中獲得了微妙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