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翊君

去年年底的一天，以色列導(dǎo)演雅伊爾·舍曼和舞美設(shè)計洛琳在咖啡館聊天，說到他們合作的話劇《安魂曲》的舞臺設(shè)計，洛琳把自己畫的二維草圖拿給他看，他們聊起這些設(shè)計在劇中的象征意義。洛琳晚上回到家，又畫了一遍，用手機(jī)拍下來發(fā)給雅伊爾。

半年之后的2019年7月17日，當(dāng)年草稿上的圓形舞臺被真實地還原在保利劇院。地上是木板圈出的圓形斜坡，黑色幕布被吊在圓形的鋼絲上，頂上的燈光也圍成一個圈。角色的路徑都環(huán)繞在這個圓圈上，就如同生活的周而復(fù)始。

戲里，演員倪大紅是小鎮(zhèn)泊普卡中做棺材的老人，在垂垂老矣的暮年，為自己的老妻打造棺材時，才意識到自己一生都沒有憐愛她，也從沒想起過屋外生機(jī)盎然的風(fēng)景和曾經(jīng)埋葬在柳樹下的夭折的女兒。老人的妻子死去，接著引出17歲的母親未能救活自己被開水燙傷的半歲大的孩子，以及馬車夫無人訴說的獨子死亡的故事。

這些原本是契訶夫三部小說《洛希爾的提琴》《苦惱》和《在峽谷里》中的片段，以色列劇作家漢諾赫·列文將它們糅合改編成話劇《安魂曲》。這也是列文在生命最后的創(chuàng)作，20年前，在以色列特拉維夫的劇場首演，一直被視作經(jīng)典。

原作曾在2004年、2006年、2012年和2018年中國上演過四次，如今，以色列80后導(dǎo)演雅伊爾接受列文的遺孀莉莉安·巴爾托邀請，編創(chuàng)中國版《安魂曲》，和12位中國演員重新演繹了這三幕故事。

話劇《安魂曲》劇照。圖/受訪者提供

不要看到悲傷的樣子

排練從5月30日開始，一個多月里，劇組在每個周末休息一天。雅伊爾定下規(guī)矩：如果彩排兩點開始，一點半就要到場，在排練室要保持安靜，手機(jī)一定要靜音，也不能在簾子后小聲背臺詞，因為簾子不隔音。倪大紅遵守規(guī)矩，每天提前半小時，從不請假。他感覺，就像回到中央戲劇學(xué)院，不敢在排練場走動，甚至因為擔(dān)心走路聲音大，想把鞋脫了。

在這之前，雅伊爾并不了解主演倪大紅，不知道電視劇《都挺好》里爆紅的蘇大強(qiáng)，只知道倪大紅是中國有名氣的演員。

倪大紅很喜歡《安魂曲》，但他以前沒有完整看過原作的演出，因為一直沒弄到過票。這次，他出演劇中的老人，一輩子做棺材，命令妻子干活。一天，69歲的妻子忽然因為喘不上氣而連連哀嘆，她意識到自己的死亡。老人給妻子做好棺材，在屋后柳樹林里埋葬了她后感到，“怎么在我后來的這五十年里，連一次都沒有來過這個河岸。在小屋外邊，在那些棺材外邊，只要透過窗戶就是廣闊壯麗的世界?！?/p>

老人的悲傷被倪大紅尋找出來。開始時，他會想著去直接展示，但又覺得處理得稍微單一了些。雅伊爾告訴他，列文的戲，難演的地方在于，不是你到了痛苦的情緒點，就一定要把很痛苦的樣子展現(xiàn)出來，反而不需要那樣。雅伊爾舉了個例子，“就像一個螞蟻窩里的一群螞蟻，螞蟻都在做著各自的工作，如果有的螞蟻死了，螞蟻死了就死了吧，我們的狀態(tài)就是螞蟻，或者是把它的尸體拖回去，繼續(xù)忙碌著，工作著，沒有看到他們那樣子的悲傷，不是說沒有悲傷，只是沒有看到那樣子的悲傷?！?p>

話劇《安魂曲》劇照。圖/受訪者提供

每次，倪大紅向雅伊爾提出自己肢體和語言上的想法，雅伊爾再跟他說戲后，倪大紅就看著雅伊爾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有了反應(yīng)，說“嗯，嗯，嗯。”雅伊爾不會漢語，交流的過程里，都是他說英文，中國執(zhí)行導(dǎo)演佟欣雨再翻譯成漢語傳遞給演員。剛開始，雅伊爾不明白倪大紅這個狀態(tài)是什么意思，心里有很多想法，“他是有些緊張，還是不清楚我說什么？”

但很快，雅伊爾發(fā)現(xiàn)了倪大紅在表演上的創(chuàng)作力。幾乎無一例外，在沉默之后，倪大紅會給出超過雅伊爾預(yù)期的表演反饋?！拔颐恳淮味紩凰苣敲瓷钊氲睦斫馕业囊馑妓痼@。我給他指導(dǎo)50，他最后能完成100。”

卡梅爾劇院前院長諾姆·薩馬爾曾對媒體說，“歐洲巡演時，觀眾一直在笑，但中國的觀眾卻很沉重，甚至?xí)泻芏嗳丝?。中國的觀眾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更能理解這部劇的精髓?！?h3>反串和算盤

排練的時間不到兩個月，但中文版《安魂曲》的籌備實際上有5年。

2014年，總監(jiān)制於靜毅已經(jīng)在以色列找到列文遺孀莉莉安的家里，非常順利地談下了版權(quán)。當(dāng)她把劇本拿回來給制作人李淑俊看時，李淑俊還忙于其他的事情。等抽空打開劇本一看，李淑俊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在中央戲劇學(xué)院讀大四時看過的“神作”。她不敢輕易接下這活兒，覺得太過神圣，在於靜毅第一次找她時，她拒絕了。

李淑俊也幫於靜毅牽線了另外三家院團(tuán)，但“當(dāng)下很多劇院都在沉溺于本土的戲劇，對外國的翻譯劇推進(jìn)速度沒有這么快。”李淑俊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到了2016年底，由于制作還是沒有落實，她重新開始聯(lián)系於靜毅，這一次，后者答應(yīng)了。

於靜毅原本想在2018年列文逝世20周年時做出來，然后把中文版帶去以色列。于是，李淑俊開始選角色，對于老人的演員，她第一個選擇就是倪大紅。李淑俊看過兩次現(xiàn)場版的以色列版《安魂曲》，認(rèn)為這個角色非倪大紅莫屬，馬上敲定了2018年11月的演出檔期。

但2017年中，由于倪大紅家里臨時出了些事，暫停了《安魂曲》的項目。李淑俊很難找到檔期合適且演技和形象都滿意的演員來代替，最后只好中途放棄，也跟保利劇院推掉原先預(yù)訂好的演出檔期。

李淑俊不想倉促完成這個劇，到了2018年下半年，她想來想去，還是得找倪大紅，終于又一次敲定了下來。在2019年3月和5月，劇組分別進(jìn)行了兩輪演員的招募，雅伊爾親自來到中國選演員。

雅伊爾是個有著強(qiáng)烈個人意志的導(dǎo)演，對于演員以及表演的把控有著獨特的想法，而且，他時時刻刻可能會對戲劇的細(xì)節(jié)做出一些更改，比如忽然間想到增加一個道具之類，這意味著預(yù)算時刻會發(fā)生變化，最初，這讓李淑俊很不適應(yīng)，因為她需要不斷去找補(bǔ)和平衡，但從最終的效果上，也總令她欣喜。

第二輪選完演員之后，李淑俊等人帶雅伊爾去一家火鍋店吃飯，結(jié)賬的時候，雅伊爾看見收銀臺后面的墻上掛著一個算盤，他很好奇，問李淑俊這是什么。李淑俊告訴他，是一種中國的計算工具。雅伊爾立刻萌生了把算盤帶上舞臺的想法，他想讓倪大紅飾演的那個老人隨身帶著這個物件，因為老人無時無刻不在算計自己做棺材的盈虧，包括給自己妻子做棺材時，也在思考是否是件虧損的事兒。最終，倪大紅在臺上，端起算盤打得噼里啪啦，跟背景音樂的節(jié)奏融合在了一起。

淚水和笑容

作為以色列最著名的作家之一，列文獲獎眾多，但鮮少接受訪談，這個叛逆、酷烈的作家拒絕談?wù)撟约?，?999年，56歲的列文死于骨癌，《安魂曲》是他最后一部作品。

在演員到位之后，圍讀劇本的兩天里，雅伊爾首先講了關(guān)于《安魂曲》在以色列的情況，以及列文的故事，讓演員補(bǔ)了很多課。

“他是一個現(xiàn)代作家，因為他20年前才去世。他們會把列文認(rèn)為是一個經(jīng)典劇作家的代表。他們會把列文和契科夫、阿羅皮特或者是貝赫特放在一塊。他對于全世界范圍內(nèi)都產(chǎn)生過影響，尤其是在以色列。”雅伊爾告訴他們，列文的劇中不會出現(xiàn)具體的城市或者城鎮(zhèn)的名字，角色也同樣如此，比如戲中的“老人”，名字就叫做“老人”，“最主要的原因是列文只關(guān)注事物的本質(zhì)，老人的本質(zhì)就是老人，不在乎他從哪個國家來的，說著什么樣的語言?！睂τ趧≈衅渌巧拿?，就叫“年輕母親”“醫(yī)生”“天使”，也都是同樣的原因。

他對這些中國演員講了列文鮮明的特質(zhì)，尤其是，作品的主題總是圍繞著一個：錯失機(jī)會、失去機(jī)會。而且，沒有潛臺詞。也就是，角色們不會隱藏自己心中的欲望和念頭，而是直接把自己想要的說出來、表達(dá)出來。

比如，《安魂曲》中老人的妻子，意識到自己的死亡之后，她會表達(dá)，“看到死亡就像看到救贖的天使一樣?！泵恳粋€劇中的角色都在思考死亡，有意識的和無意識的。

但制作人李淑俊最擔(dān)心的是劇中翻譯過來的臺詞在說出來的時候失去詩意。劇本是希伯來語專家張平從希伯來語直譯成中文的，但畢竟希伯來語讀出來的感覺是有種詩意的節(jié)奏，而經(jīng)過中文的轉(zhuǎn)化，意味和感覺就變了。對于一個母語不是中文的外國導(dǎo)演而言，這個問題很難解決。

最終，首演之后，觀眾在對翻譯腔的接受和人物克制的情緒上確實有些爭議，反響普遍沒有超過原版的演出。但最后一幕，中文版做了有意識的改動，人即將死亡，一只白馬從天而降，亮得耀眼，天使推著馬，老人見到死去的妻子跟他一起歡笑，所有角色從圓形的舞臺依次做著自己的動作走過，像旋轉(zhuǎn)的八音盒。這個不同于以往版本的呈現(xiàn)，讓中國觀眾紛紛落淚。

“列文的很多作品對于以色列的觀眾來講，也比較難接受。他不是一個會教化別人的人，不是給別人什么教育。相反，他會使用的方式是諷刺，這是他的途徑、他的方式?！毖乓翣柗治?，“所以很多人會說，看列文的作品，一只眼睛帶著淚水，但是一只眼睛又充滿了笑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