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容
【摘 要】《芙蓉女兒誄》是一篇師楚的杰作,具體體現(xiàn)在四個方面: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lián)——師楚之表達形式;或用實典;或設譬喻——師楚之意象內涵;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師楚之審美情感;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間——師楚之個性特征。
【關鍵詞】紅樓夢;芙蓉女兒誄;師楚
On the Master Chu of Hibiscus Daughter
Wang Yu-rong
(Kaili University,Guizhou,556011,China)
Abstract:“Furong Daughter” is a masterpiece of Shi Chu, which is embodied in four aspects: or mixed with a single sentence, or even a short link-the expression of Shi Chu; Or use the actual code; Or set up a metaphor-the meaning of the meaning of the teacher; Xi is a play with literature, and sadness is a pain in words-the aesthetic feelings of Shi Chu; Why should the secular detention be between the square inches-the characteristics of Shi Chu's personality.
Keywords:Dream of Red Mansions; Hibiscus daughter; Shichu!
《芙蓉女兒誄》作為《紅樓夢》中唯一一篇誄文,一直被紅學研究者所重視。學者們都注意到誄文之前的那段話:
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lián),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間哉!”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好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意纂著,并不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誕,竟杜撰成一篇長文。
這段文字在程高本中被刪去,其他版本中都保留有。這段文字對理解《芙蓉女兒誄》這篇誄文很有幫助。也正是從這段話出發(fā),學者們大多探討《芙蓉女兒誄》與屈原的關系,已有好幾篇論文。學者們一般從文學本身的角度,比如誄文的體式、表現(xiàn)手法和作品的語言等方面闡述《芙蓉女兒誄》一文對屈原作品的借鑒,如馬鳳程的“《芙蓉女兒誄》和《離騷》”[1]就從體裁、文字和表現(xiàn)手法上將《芙蓉女兒誄》和《離騷》作一對比,考察它們之間的異同。也有從思想體系上,看屈原對曹雪芹的影響,如趙懷仁的“從《芙蓉女兒誄》看屈原《離騷》對曹雪芹的影響”一文,認為《芙蓉女兒誄》繼承和發(fā)展了《離騷》的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傳統(tǒng),表達了憤世嫉俗的思想感情,稱它為一篇新的《離騷》[2]。有從文化的角度談屈原對《芙蓉女兒誄》的影響,如吳昌林、于文靜的“楚文化視域下屈原辭騷對《芙蓉女兒誄》的影響”,從巫祀文化、植物崇拜、尚悲主義等三方面談楚文化對《芙蓉女兒誄》的影響。[3]但僅僅只談《芙蓉女兒誄》與屈原的關系,似乎還不能完全明了作者的用意。作者除重點說屈原之外,還提到了宋玉、庾信、莊子、阮籍等人的作品,在作者眼里,他們和屈原一起,應該是一個整體,即“楚人”。曹雪芹如何師楚呢?后面這段文字已表達得很清楚:
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lián),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間哉!
這段文字談到了師楚的四個方面,即表達形式、意象內涵、審美情感、個性特征。下面筆者試從以上四個方面談談《芙蓉女兒誄》的師楚特征。
一、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lián)——師楚之表達形式
雜參單句,是用騷體;偶成短聯(lián),即用駢體。騷體和駢體互用,可以造成一種抑揚頓挫的節(jié)奏感。楚辭中的詩篇,開始由歌詩向誦詩轉變,詩歌脫離了音樂,更多地依靠語言自身音響效果,西漢時,楚辭是用來誦讀的,就是一明證。
騷體的句式也在不斷地變化,具體表現(xiàn)在“兮”字的位置。屈原的《九歌》中,“兮”字都在詩句的中間,或者是前面三個字,加一“兮”字,后面再是三個字,比如“被石蘭兮帶杜衡”,或者是前面三個字,中間一“兮”字,后面兩個字,如“捐余袂兮江中”?!峨x騷》中“兮”字移到了前面一句的末尾,并且是兩句連用,如“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宋玉的賦將“兮”字使用得很是靈活,或在第三字,或在第五字,位置不定,自由多變。以《九辯》一節(jié)為例:
悲憂窮戚獨處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繹。
去鄉(xiāng)離家兮徠遠客,超逍遙兮今焉薄?
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
蓄怨兮積思,心煩憚兮忘食事。
愿一見兮道余意,君之心兮與余異。
“兮”字位置變化,音調旋律隨之變化。
《芙蓉女兒誄》中“兮”字的用法與屈原作品“兮”字用法相似,如: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虬以游穹隆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泉壤耶?
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wèi)危虛于旁耶?
驅豐隆以為庇從兮,望舒月以離耶?
聽車軸而伊軋兮,御鸞鷖以征耶?
這段是對晴雯魂魄升天的描寫,寫晴雯亡魂乘玉虬、駕瑤象,借箕尾二星之光,憑危虛二星守護,云神隨從,月神相送,駕鸞馭鳳,緩緩升天。正如《東君》中“駕龍辀兮乘雷,載云旗兮委蛇”這樣的句式。
除騷體外,《芙蓉女兒誄》還使用了駢體。駢體和騷體在表達上各有優(yōu)勢:駢體對仗工整,加之聲調鏗鏘,適合表達復雜的思想感情。騷體則想象豐富,可以盡情謳歌,反復詠嘆。
按結構來說,《芙蓉女兒誄》可分為序言、誄文、招魂、結語等部分,每個部分采用了不同的表達形式,序言、誄文和結語部分都用駢體,用工整的對偶和豐富的典故,敘述作者對逝者的深切懷念,對過去生活的追憶,情感是深厚而和緩的。招魂部分用騷體,使用以“兮”和“耶”結尾的想象加以反問句式,情感熱烈。
二、或用實典,或設譬喻——師楚之意象內涵
不管是實典還是譬喻,都是傳統(tǒng)的比興寄托手法。比興手法在《詩經(jīng)》中開始出現(xiàn),到屈原時,比興發(fā)展成為“香草美人”的象征系統(tǒng),宋玉、庾信、阮籍等作品都繼承了屈原的這一比興手法。比興寄托手法,能更好地抒發(fā)情感、更隱微地表達某些含義。
《芙蓉女兒誄》中大量使用實典,如“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于羽野。”這句詩句談到兩個人,一是鯀,一是賈誼。這兩個人與楚辭都有關系。鯀,在《離騷》中是作為剛直的形象出現(xiàn)的:“鯀蟀直以亡身兮,終然襖乎羽之野?!倍Z誼,在遭貶斥后經(jīng)過湘水時曾用騷體賦的形式寫了《吊屈原賦》?!盾饺嘏畠赫D》以這兩個人物與晴雯相提并論,不僅意味著晴雯是因為剛直、聰慧過人而遭讒,而且強調了晴雯的命運比這兩個歷史人物更加悲慘。此外,誅文中還借唐玄宗與楊貴妃、汝南王與劉碧玉、石崇與綠珠的故事比喻自己與晴雯的親密關系;以“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的傳說比俞晴雯已應詔上天。
譬喻手法,即“美人香草”的象征手法,在屈原、宋玉等作品中大量運用,這已成為了文學常識,有學者曾對屈原作品中香草的種類做了詳細的統(tǒng)計。這里不再贅述。《芙蓉女兒誄》中也用了大量的“香草”意象,如:
“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中的茝蘭;
“連天衰草,豈獨蒹葭”中的蒹葭;
“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中的薜荔;
“斗草庭前,蘭芳枉待”中的蘭芳(芳草香花);
“生儕蘭蕙,死轄芙蓉”中的蘭蕙和芙蓉;
“聞馥郁而薆然兮,紉蘅杜以為纕耶”中的蘅杜;
“藉葳蕤而成壇畤兮,檠蓮焰以燭蘭膏”中的葳蕤;
“搴煙蘿而為歩幛,列蒼蒲而森行伍”中的蘿、蒲等。
香草就常來喻君子,惡草常來擬小人。王逸在《離騷經(jīng)序》中評《離騷》說到:“《離騷》一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任?!?/p>
在《芙蓉女兒誄》中,晴雯“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卻受小人誹謗陷害,含冤而死,誄文中寶玉也用一系列的控訴表達了他對晴雯慘死的滿腔憤恨,因此我們可以認為,寶玉希望能用香草來替晴雯攘災消禍,愿她在天國可以逃離苦難,不再受“诐奴之口、蠱蠆之讒”的陷害。
三、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師楚之審美情感
《芙蓉女兒誄》在情感表達上比較復雜,不像一般誄文那樣情感單一,它既有對晴雯離去的悲哀,也有對晴雯升天為花神的欣慰,不過,其主基調還是尚悲,適合誄文的悲戚特點,達到“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而悲有余”的效果,這和楚地尚悲的精神是相通的。楚地多挽歌,在楚地,祭祀活動上,常有至情至哀的“歌哭”表演。屈原、宋玉等人的作品中,那種大悲大哀的情緒撲面而來。讀屈原的作品,你會看到諸如“哀、淚、愁、嘆、掩涕、太息、忳郁、佗傺、凄凄、涕泣、心郁郁、慘郁郁”等表達悲哀的詞語。在《芙蓉女兒誄》中,同樣也有許多表達悲哀的詞語,比如:“憐、哀、銷、亡、啼、呻吟、忳幽、襟淚、罔屈、心酸、衰草、悲聲、泣鬼、淚血、冷月、忡忡、悵望、泣涕”等??梢姡盾饺嘏畠赫C》是寶玉和著血和淚寫成的,長歌當哭,淋漓盡致地表達了晴雯一生的愛恨情仇,絕對算得上全書中曹雪芹“寄哭”的典型代表。
四、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間——師楚之個性特征
《芙蓉女兒誄》,作為《紅樓夢》中詩詞曲賦中最長的一篇,它用誄的名稱,誄文是屬于應用文的范疇,西周開始盛行,用于王公大臣的喪禮,根據(jù)誄辭的內容來確定其謚號。在《周禮·大祝》中有所謂六辭之說,用來通上下親疏遠近。所謂六辭,即祠、命、約誥、會、禱、誄。據(jù)鄭玄的注解“誄,謂積累生時德行,以賜之命?!币馑际亲肥鏊勒叩墓儯糜脕碇u號,《說文解字》則是如此解釋:“誄,列其行跡以作謚號?!逼湟飧鼮橥ㄋ酌骼?。當時做誄還有一定的講究,“賤不誄貴,幼不誄長”,做誄文還必須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才能做,其目的為制謚所用。誄和謚的分離是在春秋中晚期以后,隨著民間私謚私誄的興起,誄主身份下降,做誄也不那么嚴格了,誄逐漸發(fā)展成為一種文體,西漢時開始穩(wěn)定,劉勰的《文心雕龍》中說:“詳夫誄之為制,蓋選錄言行,傳體而頌文,榮始而衰終?!表炍氖莾蓾h時誄文的主題。魏晉南北朝,為文學自覺時期,隨著文人自我意識的增強,文人抒情色彩開始濃厚,文學創(chuàng)作更關注內心的感受,誄文也開始由述德變成寫哀。唐宋以后,誄文日趨衰微。《芙蓉女兒誄》吸取了楚地巫俗招魂的習俗,除了是傳統(tǒng)意義上表彰逝者生前德行、表達哀傷之情的悼詞之外,實際上還可以看做是寶玉送“芙蓉花神”晴雯魂魄歸神位所吟唱的巫祀祭歌。寶玉虔誠而熱烈的招魂,除了渴求得到晴雯的感知和回應之外,更多的是對晴雯亡魂的祝福和尊重。
綜上所述,《芙蓉女兒誄》是師楚的一篇杰作,在表達方式、意象內涵、情感形象和個性特征等方面,吸取了楚地的優(yōu)秀因子,蘸著血淚寫成,猶如一篇楚賦。
【參考文獻】
[1]馬鳳程:《芙蓉女兒誄》和《離騷》 紅樓夢學刊 1986(1)
[2]趙懷仁:從《芙蓉女兒誄》看屈原《離騷》對曹雪芹的影響 大理學院學報1993(1)
[3]吳昌林、于文靜:楚文化視域下屈原辭騷對《芙蓉女兒誄》的影響,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