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
從胡適 《老鴉》 手稿說起
胡適的 《嘗試集》 是中國新詩的開山之作,一九二〇年三月亞東圖書館初版,同年九月再版,一九二二年二月三版,一九二二年十月“增訂四版”。再版、三版和“增訂四版”均有增刪,“增訂四版”最終成為 《嘗試集》 定本,至一九三五年八月已印行十二次。
《嘗試集》 的增刪,堪稱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一道奇特的風(fēng)景,可作為專題研究。按胡適自述,除了他自己修訂,幫他“刪詩的朋友”先后有任鴻雋、陳衡哲、魯迅、周作人、俞平伯、康白情、蔣百里等幾位 (《〈嘗試集〉四版自序》)。《魯迅全集》總共只收入兩通魯迅致胡適的信,其中一通就是專門討論 《嘗試集》 刪詩的。據(jù)粗略統(tǒng)計,“增訂四版”所收詩與初版相比,已變動 (包括刪除、增補(bǔ)和多次修改等)百分之七十左右。這固然說明胡適虛懷若谷,也說明了新詩草創(chuàng)階段審美標(biāo)準(zhǔn)的不確定性。而迄今尚無一部較為完備的 《嘗試集》匯校本,也不能不說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版本研究的一個重大缺陷。
《嘗試集》 各版始終保留的新詩里,有一首《老鴉》,也即第二編第二首,第一首是 《鴿子》。這兩首詩歷來被認(rèn)為是 《嘗試集》 中具“胡適之體”新詩特色的佳作,胡適自己也公開聲稱,《老鴉》 是他“自己承認(rèn)”的“十四篇”“白話新詩”之一(《〈嘗試集〉 再版自序》)。《老鴉》 最初詩題為 《詠鴉與鴿》,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 《嘗試集》 第二編手稿出土,使我們首次見到了《老鴉》 完整的初稿:
十二月十一日,重讀易卜生之《國民公敵》 戲本 (Ibsens An Enemy of the People),是夜夢中作一詩,醒時乃并其題而忘之。出門見空中鴿子,始憶夢中詩為《詠鴉與鴿》,然終不能舉其辭。因為補(bǔ)作二章:
一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啞啞的啼。
人家討嫌我,說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討人家的歡喜!
二
天寒風(fēng)緊,無枝可棲。
我整日里飛去飛回,整日里又寒又饑。
我不能帶著鞘兒,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飛;
也不能叫人家系在竹竿頭,賺一把黃小米!
《嘗試集》 中的詩大致按寫作時間先后編排,《老鴉》 未落款,但其后一首 《三溪路上大雪里一個紅葉》 落款時間是“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由此或可推斷此詩應(yīng)作于小引中所說的“十二月十一日”之后一天,即一九一七年十二月十二日。兩個月后,《老鴉》 刊于一九一八年二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二號,是胡適最早發(fā)表的一批新詩之一。發(fā)表時小引略有改動,刪去了 《國民公敵》 的英文作者名和劇名,并在“《國民公敵》 戲本”之后增添了“欲作一詩題之”一句。二章詩字句也有數(shù)處改動,“人家討嫌我”改為“人家討厭我”,“整日里又寒又饑”改為“整日里挨饑”,“我不能帶著鞘兒,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飛”改為“我不能替人家?guī)е蕛何涛萄胙氲娘w”。這些修改,疑為 《新青年》編輯錢玄同所為,錢玄同后來為 《嘗試集》 初版本寫了序。
有趣的是,《嘗試集》 初版本問世時,收入書中的 《老鴉》又有改動。最大的改動是刪去了小引,這應(yīng)是胡適本人的主張,也可從手稿上紅圈圈去小引為證。其次是兩章詩全部恢復(fù)了初稿原貌。換言之,胡適并不認(rèn)同 《新青年》 刊出時的這些修改,所以才有重返初稿之舉。到了“增訂四版”,仍完整保持了初版本的改動。
不過,《嘗試集》 未能保留 《老鴉》 最初發(fā)表時的小引,實在有點可惜。胡適寫新詩喜歡在詩前有小引或在詩末有跋,《嘗試集》 初版本保存最多,“增訂四版”仍有不少,但 《老鴉》 收集從一開始就刪汰了小引。其實,這則小引特別有意思,原來胡適當(dāng)時沉浸在創(chuàng)作新詩的興奮之中,不斷地“嘗試”,連晚上做夢也在“嘗試”,而且竟然完成了,只不過醒后詩并其題均忘,盡管又憶起詩題,全詩畢竟無從憶起,而 《老鴉》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的再嘗試。胡適這個寫詩過程可作為 《嘗試集》的一個生動注解。
一首 《老鴉》 尚且如此,《嘗試集》 版本變遷的復(fù)雜可見一斑。
胡適藏 《域外小說集》 初版本
二〇一三年八月,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了四卷本 《胡適藏書目錄》,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和臺北胡適紀(jì)念館合編。最近翻閱這套大書,有不少有意思的發(fā)現(xiàn)。
胡適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匆忙離京時留下,后于一九五七年六月簽署遺囑全部捐贈給北京大學(xué)的藏書中,有一部兩冊魯迅、周作人合譯 《域外小說集》,一九〇九年三月和七月東京神田印刷所印,署“會稽周氏兄弟纂譯”,“發(fā)行者 周樹人”,上海廣昌隆綢莊寄售。第一冊和第二冊扉頁均有內(nèi)容相同的胡適毛筆題記:
民國七年? 周啟明先生贈? 適
《域外小說集》 初版本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地位極其顯赫。不僅因為此書的翻譯,使“異域文術(shù)新宗,自此始入華土”(魯迅 《〈域外小說集〉序言》),從而對周氏兄弟的文學(xué)事業(yè)和中國新文學(xué)進(jìn)程,都是早期特別值得珍貴的文獻(xiàn),更由于此書當(dāng)時在中日總共只售出四十余冊,后來又因寄售處失火,“書和紙板都連同化為灰燼”(魯迅 《域外小說集》,群益書社新版序),流傳稀少,“幾乎成了新文學(xué)中的‘罕見書,有資格放入新式黃蕘圃的‘百宋一廛里去了”(唐弢 《晦庵書話·〈域外小說集〉》)。所以,胡適竟也收藏了一部,以前一直不知道。
胡適題記說,他這套 《域外小說集》 是“民國七年”也即一九一八年由“周啟明先生贈”,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有趣的問題,胡適一九一八年日記不存,已無法查考,周作人日記中有無贈送此書的記載呢?查遍周作人一九一八年日記,只有三月十五日下午“回至校與適之談,七時返寓”和九月二十七日“寄適之函交隨想錄”等寥寥數(shù)條,并無贈胡適 《域外小說集》 條。那么,不是周作人失記,就是胡適記錯了。
于是再查一九一七年周作人日記,果然有了圓滿的答案。周作人一九一七年九月四日被蔡元培正式聘為北京大學(xué)文科教授 [參見周作人 《知堂回憶錄》 之 《蔡孑民(一)》],九月十九日周作人日記云:“至大學(xué)訪蔡先生,取旁聽規(guī)則一紙,同君默往看宿舍,遇胡適之君?!边@應(yīng)是這兩位五四新文學(xué)代表的首次見面,彼此印象也一定不錯。一個多月后,也即一九一七年十月二十四日周作人日記云:
廿四日陰。上午往大學(xué),因無講義停講。訪蔡先生,觀龜甲獸骨文字。下午雨。至壽宅,留飯,二時返。得霞卿即日函。寄玄同函,以 《域外小說》 二部留校轉(zhuǎn)交劉胡二君。
這就再明白不過地顯示,周作人一九一七年十月二十四日致函同在北大文科執(zhí)教且往來甚密的錢玄同,把 《域外小說集》 二部留在北大托交“劉胡兩君”,劉即劉半農(nóng),胡即胡適也。其時,他們都已經(jīng)或?qū)⒁?《新青年》 同人了。由此可確定,胡適在所藏 《域外小說集》 上的題記應(yīng)是后來補(bǔ)寫,記錯了一年。
周作人贈送胡適的 《域外小說集》,無疑是周、胡友誼開始的證物。據(jù)周作人日記,他當(dāng)時還把 《域外小說集》 初版本分贈其他友好。一九一七年八月三十日“遇君默,便交予 《域外小說》二冊”。一九一八年四月三日“得陶孟和君函,索 《域外小說集》”,次日“下午往校,致陶君函小說集二本”。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一日還“以 《域外小說集》四部交半農(nóng)代售”。然而,這些 《域外小說集》 恐都未能保存下來。胡適這部 《域外小說集》 卻得以幸存,無聲地見證著五四初期這兩位風(fēng)云人物的文字交。
胡適藏書中的周氏兄弟
胡適豐富的藏書中,如果缺少周氏兄弟的書,那是不可想象的。前已介紹過胡適收藏的周氏兄弟合譯的 《域外小說集》,不妨再來看看周氏兄弟的其他著譯。
先說周作人。胡適收藏的周作人的書真多。從早年到晚年,所在都有。除了與魯迅合譯的 《域外小說集》,最早的一種是一九二〇年北京大學(xué)出版部初版的翻譯小說集 《點滴》,書上有胡適的圈劃;最晚的一種是一九六一年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初版的 《知堂乙酉文編》。這兩種書上都有多處胡適紅筆注記、校改和圈劃,說明胡適認(rèn)真讀過。有圈改的當(dāng)然不止這兩種,一九二七年北新書局出版的周作人的代表作 《自己的園地》上也有胡適多次的紅筆注記與圈劃。
同為五四新文學(xué)運(yùn)動的倡導(dǎo)者,周作人與胡適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這在周作人贈送胡適的著作中也體現(xiàn)出來了。在胡適所藏周作人著譯中,將近一半有周作人題簽。一九二九年上海北新書局初版 《永日集》 封面題字:“贈適之兄 作人 十九年二月一日”;一九三二年上海開明書店初版 《看云集》 扉頁題字:“適之兄惠存 作人 廿一年十一日”;一九三四年上海北新書局初版 《夜讀抄》 環(huán)襯題字:“適之兄教正 作人? 十一月廿四日”;一九三五年上海北新書局初版 《苦茶隨筆》 封面題字:“文既不足觀,又多錯字,奈何。適之兄 作人 廿四年十一月十一日”;一九三六年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初版 《苦竹雜記》 環(huán)襯題字:“適之兄一笑 作人 三月廿五日”;一九三七年上海宇宙風(fēng)社初版 《瓜豆集》 環(huán)襯題字:“奉贈適之兄 作人 廿六年三月廿八日”。這些題字顯示了兩人友情的深厚。之后,胡適藏書中,雖然還有 《藥堂語錄》《藥堂雜文》 《秉燭后談》 等淪陷時期的周作人著作,已都不是周作人的題贈本了,這完全可以理解。因為那時胡適已遠(yuǎn)離北平,戰(zhàn)火紛飛,周作人即便題贈也無從郵寄了。
再說魯迅?,F(xiàn)存胡適藏書中,魯迅生前出版的著作只有寥寥數(shù)種,即一九二三年北京新潮社版 《吶喊》 (初版還是再版,不詳) 和 《中國小說史略》 兩種 (1924年北京大學(xué)新潮社初版下冊和1927年北京北新書局第四版上下冊合訂本),還有魯迅輯錄的一九二六年北新書局初版 《小說舊聞鈔》?!秴群啊?是魯迅代表作,胡適曾在 《五十年中國之文學(xué)》 中高度評價 《吶喊》 所收的小說?!吨袊≌f史略》 等則自然與胡適當(dāng)時也在研究古典小說相關(guān),《中國小說史略》 下冊上還有胡適的朱筆圈劃。
還應(yīng)指出,胡適所藏 《中國小說史略》 和 《小說舊聞鈔》 有好幾種不同的版本。胡適還收藏了幾乎全套的一九四一年上海魯迅全集出版社初版 《魯迅三十年集》,其中就有 《中國小說史略》 和《小說舊聞鈔》。不僅如此,他還收藏了一九五三年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版 《中國小說史略》 和 《小說舊聞鈔》,兩書上都有胡適的批注圈劃,也說明他認(rèn)真讀過這兩本書。在這一版 《中國小說史略》末尾,胡適還用藍(lán)筆寫下了一段批語:
魯迅此書是開山之作,有工夫,也有見地。但他舉各書的例子,尤其是白話小說里的例子,都很少有趣味的文字,往往都不夠代表各書的作風(fēng)。
胡適? 四四,二,七
胡適這段批語自可見仁見智,但無論是首肯還是批評,均應(yīng)視為出于學(xué)術(shù),出于真心。
胡適藏書中的徐志摩
徐志摩與胡適相差僅六歲,但他視胡適為“老阿哥”“前輩”,敬重有加。胡適呢,同樣看重這位杰出的新詩人。他倆在 《現(xiàn)代評論》上攜手,后與其他友人合作創(chuàng)辦 《新月》、新月書店以及平社,而保存下來的胡適藏書中有不少徐志摩著譯又是一個明證。
胡適收藏的徐志摩著譯蔚為大觀,計有:新詩集 《翡冷翠的一夜》 (1927年新月書店初版)和 《猛虎集》 (1931年新月書店初版)、散文集 《巴黎的鱗爪》 (1930年新月書店再版)、小說散文集《輪盤》 (1930年中華書局初版)、劇本 《卞昆岡》 (1928年新月書店初版,與陸小曼合著)、翻譯小說 《瑪麗瑪麗》 (1928年新月書店再版,與沈性仁合譯)。徐志摩逝世后,胡適又收藏了他的 《愛眉小札》 (1936年良友圖書公司初版)和 《志摩日記》 (1949年晨光出版公司三版)。一九五六年臺灣啟明書局印行的收入徐志摩譯文的 《理想的家庭》 (曼殊斐爾等著) 和 《新夫婦見面》 (泰戈爾等著),胡適也有藏。連偷印本 《徐志摩選集》 (1936年萬象書屋版),胡適都有藏,還用黑筆作了批注。當(dāng)然,《北晨學(xué)園哀悼志摩專號》 一書,胡適也不會不藏,這是徐志摩逝世后出版的唯一的紀(jì)念集。
不僅如此,胡適藏書中還有一九三〇年北京書局版 《古史辨》 第二冊,扉頁題字“志摩先生評正? 顧頡剛敬贈”,想必是作者托胡適轉(zhuǎn)交,胡適未及轉(zhuǎn)交而留存。另有一九三一年群眾圖書公司版的劉毓盤著 《詞史》,環(huán)襯題字:“志摩我哥惠存 弟猛濟(jì)贈”,當(dāng)為徐志摩轉(zhuǎn)贈胡適者。這兩本書用另一種方式見證了胡徐兩人的友誼。
特別應(yīng)該提到《翡冷翠的一夜》 和 《猛虎集》兩書。前者環(huán)襯有徐志摩題字“適之老阿哥指教”,后者環(huán)襯也有徐志摩題字“適之前輩教正”,可知它們都是徐志摩贈送給胡適的。而在徐志摩逝世后,胡適重讀兩書并分別題了詞,足堪玩味?!睹突⒓?上的題詞較長,竟有兩段: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九日志摩來北京,送我這本詩集。兩個月之后—— 十一月十九日—— 他死在飛機(jī)上。今夜讀完此冊,世間已沒有這樣一個可愛的朋友了。
適之? 一九三一,十一,二九。
你已經(jīng)飛度萬重的山頭,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志摩的詩? 適之寫? 他死后第十一日
《猛虎集》 之 《獻(xiàn)詞》 詩中第三節(jié)是如下四行:
他抱緊的只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fēng)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度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胡適特意抄錄了此節(jié)后二句,以寄托對徐志摩的哀思。
《翡冷翠的一夜》上的題詞則為:
此集內(nèi)好詩甚少,今天重讀了頗失望。
適之 廿,十一,卅 (摩死后十二日)
接連兩天,胡適重溫徐志摩的詩并寫下感想,可見他對徐志摩懷念至深。但 《翡冷翠的一夜》 上的題詞是批評徐志摩的詩,直言不諱,可惜徐志摩已不知道了。平心而論,《翡冷翠的一夜》中自然有好詩,有名的有 《偶然》,還有 《丁當(dāng)—清新》 《“這年頭活著不易”》 《海韻》 《廬山石工歌》等,都收在此集,胡適“失望”表明取舍標(biāo)準(zhǔn)不同。聯(lián)想到徐志摩一九二八年一月六日日記中有一句“適之最愛替人出主意 (愛刪我整段的詩)”,也可證兩人的新詩觀還是有差異。
胡適藏書中的徐志摩引人遐思。
(選自《書城》201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