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益
諫,一種特殊的進言形式,意為直言規(guī)勸。納諫,也就是受諫者(通常為帝王)采納忠言。相傳夏禹當年在門前懸掛鼓、鐘、磬、鐸、鼗等五種器具,告訴提意見的人:“教寡人以道者擊鼓,教寡人以義者擊鐘,教寡人以事者振鐸,語寡人以憂者擊磬,語寡人以獄訟者揮鼗。”聽到聲音,就知曉自己在哪一些方面要改進了。
但進諫歷來是有風險的。假如把所有人都視作夏禹和唐太宗,絲毫也不考慮該不該進諫、如何進諫,便無異于玩火了。很多聰明人采取“伶諫”的方式,讓伶人在舞臺上曲言諷諫,就顯得很有藝術性了。
史料記載,五代時期,廬州(今合肥)地方長官張崇以四處搜刮、貪得無厭而出名。有一次,張崇去江都(今揚州)向上級主管述職,廬州百姓以為他調任了,私下里紛紛議論:“渠伊想不復來矣!”渠伊,即這家伙。誰知張崇很快就回來了。他也聽說了老百姓的議論,于是靈機一動,挨家挨戶按人頭征收“渠伊錢”。第二年,張崇遭御史彈劾,匆匆趕往都城建康面圣對質。廬州百姓接受教訓,不敢私下議論,只是悄悄在路邊對視一眼,捋一把胡子以示慶祝。孰料張崇接到新的詔令,仍然當他的廬州“州長”。隨即,他又開始征“捋須錢”。
張崇在廬州的種種劣跡終究還是讓皇帝知道了,皇帝頗感不滿。張崇去建康覲見皇帝,利用閑暇時間去看戲,竟被幾個優(yōu)伶戲弄了一番。那天的戲,演一個新死的鬼魂被帶到閻羅殿接受審判。判官翻著生死簿說:“作孽太多,罰焦湖百里,一任做獺?!弊霁H,比喻張崇盤剝百姓,像水獺捕食一般貪婪、兇猛,也含有作踐、糟蹋的意思。陪他一起看戲的官員,都聽出了優(yōu)伶的弦外之音,不由把目光投向張崇。張崇臉上毫無羞愧之色,心里的滋味卻很不好受。
還有一個故事,比這分量重些。紹興十五年(1145)四月,宋高宗賜給秦檜位于杭州望仙橋的府邸,并賜予數以萬計的銀錢和絹帛,下詔在宰相府賜宴,朝中達官全體出席,還特意讓宮廷教坊的優(yōu)伶演出慶賀。酒酣耳熱之際,只見一個優(yōu)伶扮演參軍,袍笏登場,將秦丞相的功德褒獎一番,另一個優(yōu)伶搬來一把交椅,兩人一唱一和,插科打諢,滿座皆歡。
參軍向觀眾拱手道謝后,正要坐上靠背椅子,忽然幞頭墜地,露出了發(fā)髻,后面綴了個雙疊勝的環(huán)兒。優(yōu)伶忽然問道:“這是什么環(huán)兒?”參軍回答:“二勝環(huán)。”優(yōu)伶突然朝參軍頭部猛擊一棒,說:“你只管穩(wěn)坐太師交椅,請取銀絹賞賜,此環(huán)掉腦后可也!”二勝環(huán),諧音二圣還。誰都明白,這是在諷刺秦檜不思收復失地,將徽、欽二帝還朝之事拋到了腦后。話音剛落,滿座大驚失色,宴會不歡而散。
第二天,秦檜便將兩個參演的優(yōu)伶關進監(jiān)獄。但優(yōu)伶冒著生命危險的大膽諷諫,卻讓朝野為之震驚。
清代梁紹壬在《兩般秋雨盦隨筆》中記述這個故事時說:“宋時大內中,許優(yōu)伶以國事入科諢,作為戲笑。蓋兼以廣察輿情也。”優(yōu)伶在舞臺上演戲,看似插科打諢,卻巧妙地諷諫國事、政事,讓觀眾在哄笑中留下深刻印象,比別的方式更有效。大內中允許優(yōu)伶這樣做,或許正是因為能夠借此考察社會輿情。
只要細心分析,就不難發(fā)現,優(yōu)伶的背后往往站著文士。他們才是伶諫的發(fā)起者。從宋代開始,文人漸漸參與宋雜劇的創(chuàng)作,使之在題材表現、思想意蘊、針砭時弊、扶助正義諸方面的作用和力度得以提升。在文人士大夫精神生活和審美趣味發(fā)生變化的同時,優(yōu)伶的藝術修養(yǎng)也不斷改善。一個有代表性的故事說,蘇軾有一次問優(yōu)伶,我的詞比得上柳永嗎?優(yōu)伶回答說,柳學士怎么能跟您比呢?您的詞,必須用丈二將軍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而柳學士卻要讓十七八女郎唱楊柳岸曉風殘月。蘇軾聽了,不由撫掌大笑。
歐陽修《伶官傳序》體現了文人關心國事政體的胸襟。在文人們的筆記中,記錄、保存了許多俳優(yōu)諷諫的故事,清晰地展現了他們對戲曲作用的認識。《通鑒外紀》載:“趙襄子飲酒五日五夜,優(yōu)莫曰:‘君勉之,紂飲七日七夜,君不及二日耳。襄子懼曰:‘吾亡乎?優(yōu)莫曰:‘桀紂之亡也遇湯武,今天下盡桀而君紂也,烏能相亡,然亦危矣?!边@個姓莫的伶人以桀、紂之亡的事例,勸誡趙襄子不要過于貪杯,十分巧妙,且切中要害。還有一個故事說,隋煬帝臨幸維揚(今揚州)時,后宮十六院全都隨行。夜半,在龍船上,隋煬帝忽然聽到有人在唱曲,唱得非常悲切:“我兄征遼東,餓死青山下。今我挽龍舟,又困隋堤道。方今天下饑,路糧無些少。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煙草。悲損門內妻,望斷吾家老。安得義男兒,爛此無主尸。引其孤魂回,負其白骨歸……”隋煬帝聽了,趕緊派人去尋找這個唱曲的人??墒侵钡教炝?,都毫無蹤跡。他內心彷徨,再也無法入睡。
李茂貞,博野(今河北蠡縣)人。唐末至五代時期藩鎮(zhèn)、軍閥,官至鳳翔、隴右節(jié)度使,封岐王。唐昭宗乾寧三年(896),李茂貞自岐攻入長安(今西安),大肆殺人放火,于是“宮室廛閭鞠為灰燼,自中和以來葺構之功掃地盡矣”(《舊唐書》卷二十)。長安在周秦漢唐時期是最適宜建都的地方,然而在唐末以后的千余年間,所有王朝都不再將其作為國都。除經濟因素外,戰(zhàn)亂使關中地區(qū)遭受巨大的創(chuàng)傷,生態(tài)環(huán)境不斷惡化,種種因素加速了長安的衰落,李茂貞是主要破壞者之一?!端膸旖麣鴧部ぱa編》記載的一則史料說,唐教坊一個不知姓名的優(yōu)伶,因為忤逆了李茂貞,害怕被李茂貞殺害,悄悄逃走了。然而沒過幾天,他又回來了。李茂貞說,你是無處容身,所以回來的吧?優(yōu)伶回答,我只是來看看大王,在長安賣麩炭,我足可度過一生,怎么會沒有安身之地?李茂貞聽出了優(yōu)伶的弦外之音,不由面露慚色。
隋唐時期的伶諫,尚屬個體行為。到了明清時期,昆曲勃興,文人成為傳奇創(chuàng)作的主體。他們所傾注的思想理念、道德傾向,他們對于戲曲藝術的議論、激賞,更是在很大程度上引導著優(yōu)伶的舞臺演出。故事情節(jié)、矛盾沖突成為不可缺少的要素,歌舞聲樂不再獨立,而漸漸成為戲劇的烘托。一個不可忽略的現象是,正由于有伶諫的傳統(tǒng),在明傳奇發(fā)展史上,終于出現了《鳴鳳記》《清忠譜》《桃花扇》等以當代重大政治斗爭題材入戲的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