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德坤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詩話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評論樣式,大量存在于宋人的筆記創(chuàng)作。沈括的《夢溪筆談》與黃朝英的《靖康緗素雜記》同為北宋時期的兩部考據(jù)辨證類筆記,內容都涉及了詩話。程毅中主編的中華書局版《宋人詩話外編》收錄《夢溪筆談》中詩話51條、《靖康緗素雜記》中詩話44條。沈括的《夢溪筆談》早于黃朝英的《靖康緗素雜記》。兩部筆記中的詩話條目都論及詩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創(chuàng)作方法,為后世學者更好地理解前人詩歌作品提供了參考。分析兩部作品詩話內容的相同之處、詩話理論的不同之處及造成二者相異的原因,有助于我們更深入地理解兩部作品。
沈括與黃朝英皆論及詩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對詩歌意象作出合理的解釋。如《夢溪筆談》中《劉克釋杜詩》《養(yǎng)鬼》條與《靖康緗素雜記》中《烏鬼》條皆論及杜甫詩《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中“家家養(yǎng)烏鬼,頓頓食黃魚”的寫作背景。關于“烏鬼”,二人皆作了相關考證。沈括引劉克《夔州圖經(jīng)》相關論述,說明“烏鬼”即鸕鶿,蜀地家家善養(yǎng)鸕鶿,用于日常的漁獵;同時提出,“烏鬼”與一種傳統(tǒng)的祭祀活動有關。黃朝英“烏鬼”條承襲了沈括的這一論述,并在此基礎上補充了北宋范鎮(zhèn)《東齋記事》的相關記載,即“蜀之漁家養(yǎng)鸕鶿十數(shù)者,日得魚可數(shù)十斤。以繩約其吭,才通小魚,大魚則不可食,時呼而取出之,乃復遣去。甚馴狎,指顧皆如人意。有得魚而不以歸者,則押群者啄而使歸。比之放鷹鶻,無馳走之勞,得利又差厚”[1]41。同時,黃朝英還補充了唐朝李延壽《南史·夷貊傳》的相關記載,即“倭國水多陸少,以小镮掛鸕鶿項,令入水捕魚,日得百余頭”[1]41。黃朝英的補充更加明確了“烏鬼”就是“鸕鶿”的論斷。
有宋一代,文人可以憑借自己的才華而得到重用。這種社會現(xiàn)象在沈括與黃朝英的筆記中均有提及。
如《夢溪筆談》藝文二“獻詩自達”條:
金陵人胡恢博物強記,善篆隸,臧否人物,坐法失官十余年,潦倒貧困,赴選集于京師。是時韓魏公當國,恢獻小詩自達。其一聯(lián)曰:“建業(yè)關山千里遠,長安風雪一家寒。”魏公深憐之,令篆太學石經(jīng)。因此得復官,任華州推官而卒[2]151。
胡恢為北宋中期金陵人。胡恢博學有文采,因犯法丟官而窮困潦倒,后通過獻詩“建業(yè)關山千里遠,長安風雪一家寒”,得以恢復官職,為韓琦所重用。沈括介紹了胡恢詩歌創(chuàng)作的背景。胡恢通過賦詩得到上司的賞識,說明胡恢確實很有才華。這也從側面反映了北宋施行“重文教”的基本國策,文人的社會地位較高。
同樣,如《靖康緗素雜記》卷七“樂部”條:
楊文公《談苑》載:伶人王感化,少聰敏,未嘗執(zhí)卷,而多識故實,口諧捷急,滑稽無窮。會中主引李建勛、嚴續(xù)二相游苑中,適見系牛于株枿上,令感化賦詩,應聲曰:“曾遭寧戚鞭敲角,幾被田單火燎身。獨向殘陽嚼枯草,近來問喘更何人?!币蛞宰I二相也。又中主徙豫章,潯陽遇大風,中主不悅,命酒獨酌。指北岸山問舟人,云皖公山,愈不懌。感化獨前獻詩曰:“龍舟萬里架長風,漢武潯陽事正同。珍重皖公山色好,影斜不落壽杯中?!敝兄鞔髳?,賜束帛[1]58。
王感化為南唐建州人。王感化聰敏、富有文采,作詩善于化用前人的典故,詩歌多應情應景而作。據(jù)楊文公《談苑》記載,王感化通過獻詩而得到嘉獎。這是黃朝英為數(shù)不多的通過記錄他人軼事言明詩歌創(chuàng)作背景的詩話條目。
沈括與黃朝英兩人皆論及詩歌的創(chuàng)作方法,認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既要注重音韻的和諧,也要注意句式的對仗工整,在內容與形式上形成統(tǒng)一。如“屬對親切”條,沈括引用林逋的詩“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鉤辀”,借歐陽修的點評,認為其詩對仗貼切工整。對于“鉤辀”和“郭索”這兩個典故,沈括逐一作了考證?!般^辀”為擬聲詞,形容鷓鴣的叫聲,出自唐人李群玉的詩歌?!肮鳌毙稳蒹π放佬械臉幼樱鲎晕鳚h揚雄的《太玄賦》。
詩歌注重音韻的和諧,詩人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往往有意識地選擇合適的韻腳,對詩歌的形式內容作相應的規(guī)范。對此,沈括與黃朝英都有獨到的見解。
沈括認為詩歌的音韻學涉及面很廣,古人文章并非不考慮音韻的使用。如“古人文章不主音韻”條:
自后浮巧之語,體制漸多,如傍犯、蹉對(蹉,音千過反)。假對、雙聲、疊韻之類。詩又有正格、偏格,類例極多。故有三十四格、十九圖,四聲、八病之類[2]148。
再如《靖康緗素雜記》“古詩不拘韻”條:
世俗相傳,古詩不必拘于用韻。余謂不然,如杜少陵《早發(fā)射洪縣南途中作》“及”字韻詩,皆用“緝”字一韻,未嘗用外韻也。及觀東坡《與陳季常》“汁”字韻,一篇詩而用六韻,殊與老杜異。其它側韻詩多如此。以其名重當世,無敢訾議。至荊公則無是弊矣,其《得曾子固書因寄》以“及”字韻詩,其一篇中押數(shù)韻,亦止用“緝”字一韻,他皆類此,正與老杜合[1]105。
黃朝英用反面論證的方法,推翻了古詩不拘韻的訛傳,并對杜甫、蘇軾、王安石的詩歌進行韻律分析,顯示出較高的音韻學素養(yǎng)。沈括與黃朝英二人在音韻的認識上有一定的一致性。
沈括與黃朝英的詩話理論在相同中又表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沈括多注重詩事的搜集,所記錄的文人軼事往往與詩歌創(chuàng)作背景密切相關,且長于按類記敘詩歌現(xiàn)象,很多帶有自己獨到的見解。黃朝英在考證他人詩話時,或隱或顯地提出自己的詩話理論,所征引的詩歌多作為論據(jù)與文互證。
黃朝英詩話內容涉及記事的多為轉引他人的內容。如“名讖”條,宋郊與宋捷二人同為國姓,卻有著截然相反的遭遇。又如“樂部”條,轉引了王感化、李家明的故事,作為同一類型的兩個不同版本的對比。雖然在筆記的寫作方式上也是詩歌與敘事相結合,但黃朝英更多的是間接引用,詩事多用作自己的考證依據(jù)。
與黃朝英不同,沈括的詩話多記載與詩歌相關的文人軼事,將之作為詩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幫助后世學者從事相應的研究。
如《詩讖》條:
狄侍郎棐之子遵度,有清節(jié)美才。年二十余,忽夢為詩,其兩句曰:“夜臥北斗寒掛枕,木落霜拱雁連天”。雖佳句,有丘墓間意,不數(shù)月卒。高郵士人朱適,余舅氏之婿也。納婦之夕,夢為詩兩句曰:“燒殘紅燭客未起,歌斷一聲塵繞梁?!辈挥庠露洹=圆幌橹畨?,然詩句清麗,皆為人所傳[2]325。
“詩讖”是指詩歌中可以預見詩人自己未來命運的一類詩。據(jù)吳承學統(tǒng)計,“《詩話總龜》的卷三三與卷三四便是《詩讖門》,收錄歷代詩讖近七十條”[3]37。自魏晉以來,詩讖之說發(fā)展,詩歌開始帶有對詩人自身命運的預兆意味。到宋代,詩讖之說成為詩話作品論述的專題之一。
狄遵度,字元規(guī),潭州長沙人,生卒年不詳,約公元1036年前后在世?!霸娮彙睏l收錄其代表作《佳城篇》?!凹殉怯粲纛j寒煙,孤雛乳兔號荒阡。夜臥北斗寒掛枕,木落霜拱雁連天。浮云西去伴落日,行客東盡隨長川。乾坤未死吾尚在,肯與蟪蛄論大年?!盵4]2311沈括認為狄遵度的詩歌詩風清麗,帶有明顯的預言傾向,詩中的意象營造出一種凄涼、陰森的感覺,如“佳城(即墓地)”“寒煙”“荒阡”等。《宋史》中并無狄遵度的傳記,據(jù)沈括所言,狄氏在作完此詩后不久就逝世了,我們可猜測詩人在創(chuàng)作這首詩時,境況應該不理想,所以這些預感帶有一定的現(xiàn)實基礎。
再如“王禹偁聯(lián)讖”條:
王元之知黃州日,有兩虎入郡城夜斗,一虎死,食其半。又群雞夜鳴,司天占之曰:“長吏災”。時元之已病,未幾移刺蘄州,到任謝上表兩聯(lián)曰:“宣室鬼神之問,絕望生還;茂陵封禪之書,付之身后?!鄙下勚等?,顧近侍曰:“禹偁安否?何以為此語?”不逾月,元之果卒,年四十八。遺表曰:“豈知游岱之魂,遂協(xié)生桑之夢。”[2]325
王禹偁(954—1001),北宋詩人,敢于直言諷諫,因此屢受貶謫。宋真宗即位,召還,復知制誥。后貶至黃州,故世稱王黃州,后又遷蘄州病死?!敖^望生還”暗示王禹偁在到任蘄州之前,就已經(jīng)預料到自己將不久于人世,因此他特意上表,借用“游岱之魂”“生桑之夢”流露著自己對故土的思念。
沈括的“詩讖”多記敘文人士大夫的軼事,并緊密結合他們的生平經(jīng)歷,不自覺增強了“詩讖”的神秘色彩?!霸娮彙笔屈S朝英沒有涉及的領域。類似的對于詩事的記錄,還有“晚唐詩人讀書滅裂”條,沈括列舉了白居易、杜牧、陸龜蒙詩歌中存在的明顯錯誤,加以歸納總結?!巴跚G公始為集句詩”條,點明自宋代以來,宋人紛紛創(chuàng)作集句詩,尤以王安石水平最佳。由此可見,沈括善于對詩歌現(xiàn)象進行歸納和總結,表現(xiàn)他對詩歌發(fā)展獨到的見解。
與沈括注重現(xiàn)象歸納不同,黃朝英偏重考證,詩論多與文互證,詩歌作為佐證被大量使用。如“摸索”條,引杜甫《醉歌》一詩,佐證《東坡雜記》在流傳中出現(xiàn)的訛誤。
又如“甘羅”條:
《史記》:“甘羅者,甘茂孫也。茂既死,甘羅年十二,事秦相文信侯呂不韋?!焙笠蛘f趙有功,始皇封為上卿,未嘗為秦相也。世之人見其事秦相呂不韋,因相傳以為甘羅十二為秦相,大誤也。唐《資暇集》又謂相秦者是羅祖名茂。以《史記》考之,又不然。茂得罪于秦王,亡秦入齊,又使于楚,楚王欲置相于秦,范蜎以為不可,故秦卒相向壽,而茂竟不得復入秦,卒于魏。以此觀之,則茂亦未嘗相秦也。杜牧之《偶題》云:“甘羅昔作秦丞相”,其亦不考其實而誤為之說也[1]80。
《史記》載甘羅是甘茂的孫子,十二歲時曾在秦相呂不韋手下做事,后在流傳中世人誤以為甘羅十二歲作了丞相。黃朝英引用杜牧的《偶題》詩,作為誤用典故“甘羅”的例證加以說明,指出詩歌中誤用典故的情形。再如《靖康緗素雜記》補輯“十圍”一條。黃朝英認為沈括對杜甫的七絕《古柏行》一詩中“十圍”的注解有誤,沈括認定詩中柏樹太過細長,黃朝英認為此處“十圍”應當按照古制來計量,詩人是想借古柏樹歷經(jīng)風霜依然傲立的身姿,來喻指雄才偉略、一世英名的諸葛亮,表達對他的敬仰以及詩人自己難酬壯志的悲憤之情。黃朝英為杜詩作出了合理的解釋,還原了詩歌本義,其觀點得到《九家集注杜詩》等的認可,一致認為是沈括過于拘泥于尺寸。
在指正他人學術上的過錯方面,黃朝英總能夠憑借自己博覽經(jīng)史子集的學識,梳理出恰到好處的文獻資料來支撐自己的觀點,有理有據(jù),令人信服。
在北宋“重策論,罷詩賦”的科舉政策的影響下,沈括與黃朝英都選擇了筆記體這一種自由靈活的文學體式來寫作,既可以展現(xiàn)自己的考據(jù)辨證能力,同時也符合科舉的需要。兩部作品皆為北宋重要的筆記作品,分別代表了沈括與黃朝英各自的治學方法與學術成就。誠如劉葉秋的相關論述:“它們隸屬于作家的生活經(jīng)歷、人生體驗和學術心得范疇,并較為完整地保留了中華文化的原生色彩,本身具有親歷性和體驗性的特征;它們在平實文字中,大多深藏著作者的學術智慧和深厚的知識功底?!盵5]8《容齋三筆》卷十曰:“熙寧罷詩賦,元祐復之,至紹圣又罷,于是學者不復習為應用之文。”[6]217
沈括與黃朝英的筆記中承載著詩話理論,這在宋代很普遍,由程毅中主編的《宋人詩話研究》對此有專門整理。相較于專著類詩話作品,如嚴羽的《滄浪詩話》、歐陽修的《六一詩話》、蔡絳的《西清詩話》,沈括的《夢溪筆談》與黃朝英的《靖康緗素雜記》內容更加豐富。
作為北宋時期疑經(jīng)思潮的代表人物,王安石的“荊公新學”不同程度影響了沈括與黃朝英筆記創(chuàng)作的內容。據(jù)《宋史·王安石傳》云:“一時學者,無敢不傳習,主司純用以取士,士莫得自名一說,先儒傳注,一切廢不用?!盵7]10550這一做法極大促進了北宋尚議論、重義理學術風氣的深入發(fā)展。
沈括與黃朝英同處北宋疑經(jīng)思潮的影響之下,但同樣的學術背景對二人的影響程度各不相同。沈括在解讀前人詩歌時注重用義理去闡釋。如前面論及的“文章之病”條,沈括對杜甫詩歌用詞的合理性進行探討,考證“十圍”的運用不合實際,對詩中的柏樹給予了現(xiàn)實的考量,但沈括忽視了詩歌本身的獨特審美特征,違背了“不以文害意”,解讀詩歌缺乏情感體驗,評價有失偏頗,造成他的這一論述多為他人議論。再如“烏鬼”的考證,對于杜詩中用典的解釋,雖已考證出典故來源,但并未明確加以說明,更沒有足夠的論據(jù)來作為支撐。
相較于沈括的考證,黃朝英在分析詩歌用典、用字時,多采用考辨的方式,而且非常注重論據(jù)的搜集,如“白波”條,探尋宋祁詩中“白波”的來歷,并結合典籍給予合理的解釋,認為“白波”形容喝酒很快之意。與沈括不同,對他人詩話作品中的訛誤以及不足,黃朝英更加注重用詩歌充當論據(jù)來給予指正或加以補充。如“吹臺”條,《西清詩話》以未曾見有詩歌流傳于后世,認為李白、杜甫、高適三人并未同登吹臺,但杜甫確實作有《遣懷》詩,在詩注中還明確交代三人同游的事實,黃朝英以此作為批駁《西清詩話》的論據(jù),并借用《名賢詩話》中的相關詩歌,進一步證實“吹臺”也叫“繁臺”?!毒缚稻|素雜記》讓我們看到,詩歌不僅可作為評論的對象,也可以作為理論依據(jù)。
此外,王安石的學術成就也對黃朝英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凡提及王安石的地方,黃朝英皆尊用舒王、荊公的稱號,并多處引用其詩歌及論著。如卷一“木稼”條與“果下馬”條引《散愁》詩。卷三“五松”條,在用典故的合理性上,相較于李商隱、李白的詩歌,黃朝英給予了王安石《景福殿前柏》一詩極高的評價,認為此詩最合乎《史記》中“五松”的本義。
總之,《夢溪筆談》與《靖康緗素雜記》既體現(xiàn)了宋人詩話在疑經(jīng)思潮影響下重于說理的共性,同時也展現(xiàn)了筆記作者各不相同的創(chuàng)作個性。兩部作品采用同樣的詩歌評論樣式,卻各自綻放獨具特色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