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日
詹姆斯·伍德有一句關(guān)于小說細節(jié)的有趣論述,他說文學(xué)作品里有一種細節(jié)叫“告密的細節(jié)”,比如“偵探注意到卡拉的發(fā)帶出奇地臟”。契訶夫在中篇小說《草原》中一時“疏忽”寫下的一句話,也成了一個“告密的細節(jié)”,不過此告密非彼告密,“告發(fā)”的不是作品中人物,而是作者契訶夫本人。納博科夫特別強調(diào)觀察細節(jié)的重要性,但現(xiàn)實中往往是我們被“擱淺在細節(jié)上”,契訶夫被自己的細節(jié)擱淺了嗎?
“即使太陽也有黑點,有一次,當(dāng)我和契訶夫談?wù)摗恫菰返臅r候,我就向契訶夫指出了他文筆中的一個小瑕疵?!倍砹_斯作家、劇作家伊萬·列昂季耶維奇·謝格洛夫在寫于一九○五年的悼念文章《回憶契訶夫》中如此寫道。
謝格洛夫第一次見到契訶夫是在一八八七年十二月,契訶夫正好從莫斯科到彼得堡來參加一個文學(xué)活動。此時的契訶夫是俄羅斯文壇上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年齡不大,卻已寫出《變色龍》《一個文官的死》《苦惱》《萬卡》《吻》等多篇小說,深受讀者喜愛。此次,喜歡寫作的謝格洛夫也是聽聞契訶夫在彼得堡的消息,約定見面。
兩人會面的情景頗具喜劇色彩。契訶夫此行下榻于莫斯科旅館,恰好謝格洛夫本人也時常在莫斯科旅館的餐廳以文會友。契訶夫之所以選擇這里,亦可能看重其文化氛圍。按照約定時間,謝格洛夫來到契訶夫入住的房間,卻沒有見到人,他給契訶夫留了一張便條,直接去了餐廳,坐在入口處一張臨窗桌子邊上,點了一杯茶,邊喝邊看報紙。正當(dāng)謝格洛夫聚精會神讀報時,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柔和、溫雅的招呼聲”:“您想必是……謝格洛夫吧?”謝格洛夫放下手中報紙,抬頭看到了“一個身材勻稱的青年,他穿著很不講究,非常樸素,有著開朗、動人的臉和向后梳的濃密、蓬松的黑發(fā)。他的眼睛含著笑意,左手輕輕地捻著剛長出來的胡子”。謝格洛夫隨即也反問了一句:“您想必是……契訶夫吧?”于是兩人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年契訶夫二十七歲,謝格洛夫三十一歲,兩位文藝青年都處于人生中的風(fēng)華時期,雖未曾謀面,但已然熟讀過彼此的作品,早已成為彼此心靈中的知己,所以兩個人一見如故,對于文學(xué)的共同愛好吸引著他們暢談一個通宵,甚至在這個夜晚的后半時間里更是轉(zhuǎn)換了場所,跑到巴爾京飯店繼續(xù)這場兩個人的文學(xué)盛宴。
不過,謝格洛夫在文中所說他向契訶夫指出《草原》中有一個小“瑕疵”一事,并不是發(fā)生在這次,因為此時《草原》還沒有寫出。
《草原》是契訶夫第一部中篇小說,一八八七年十二月動筆,一八八八年二月完稿,全文八萬多字,同年三月發(fā)表在俄羅斯大型文學(xué)雜志《北方導(dǎo)報》上,前后花費了三個月時間。這三個月的時間改變了契訶夫以往小說創(chuàng)作中一個突出的特色,即一篇小說的誕生絕對不超過一天時間的短平快寫作方式,所以《草原》被認為是契訶夫?qū)懽魃闹袠?biāo)志性的轉(zhuǎn)折點。
從嚴格意義上來講,《草原》是一部游記散文(契訶夫在原標(biāo)題后面標(biāo)注為“游記”),以搭乘了一輛破舊的賣羊毛車到遙遠的城市求學(xué)的九歲男孩葉戈魯什卡的視角徐徐呈現(xiàn)夏季草原上的景和人,具有濃得化不開的抒情色彩—“看不清從哪兒開頭的,到哪兒為止”的一望無際的草原,永遠走不到頭的淡紫色的遠方,“搖著胳膊的小人一樣的風(fēng)車”,在一道光帶中蘇醒的帶著露水的草原清晨,“忽然在空中停住,仿佛在思索生活的乏味似的”老鷹,猶如孤獨的詩人般傲立在矮山上的一棵白楊樹,“仿佛有個肉眼看不見的幽靈在草原上空飛翔”的農(nóng)婦的低抑、冗長、悲涼的歌聲。處處細節(jié),處處風(fēng)景,整部作品似乎是在以詩化的語言解讀一幅俄羅斯風(fēng)景油畫。契訶夫擅長于從孩童視角審視人間生活,如《萬卡》《渴睡》,還有這部《草原》,孩童的眼睛是最純真的,也許最能夠呈現(xiàn)生活的原汁原味。
契訶夫是講故事的人,他的作品簡潔凝練,意味雋長,所以詹姆斯·伍德說:“契訶夫的簡潔太迷人了。”然而《草原》是另一種景象,無論是在篇幅的長度上還是在內(nèi)容的敘述上,都拋棄了曾經(jīng)的言簡意賅,呈現(xiàn)出對契訶夫小說來說相當(dāng)陌生而新鮮的洋洋灑灑、浩浩蕩蕩的氣勢,像極了該文標(biāo)題—一片綿遠壯闊的夏季大草原,裝滿了有聲的、無聲的以及有生命的、無生命的世間所有景象。在這里,如筆下善變的草原天氣一樣,契訶夫扮演了一個善變的魔術(shù)師角色,一改惜字如金的喜好,變得細膩、抒情、浪漫甚至有時是滔滔不絕、汪洋恣意,似乎感覺他以前一直是在默默做功課、在熱身,而現(xiàn)在是水到渠成,要開花,要怒放?!恫菰肥且幌淖值氖⒀?,雖然契訶夫依舊是那個如納博科夫所說“穿著休閑裝去參加舞會”的契訶夫,依舊不會用銀盤托著那些“華麗的詞藻、刺激的動詞、熱烈的形容詞、薄荷甜酒似的表述詞”呈上來,但他成功了,他自己曾經(jīng)說過:“《草原》是我寫得最好的作品,我不可能寫得更好了?!?/p>
《草原》的名氣和意義如此重大,謝格洛夫為何說他指出了一個“瑕疵”,而且還將之比喻為太陽的黑點呢?這個比喻的分量及其含義確實不可小覷,雖然話題所指是黑點,但誰都無法忽略其主體—太陽,唯有光芒四射的太陽才有資格擁有黑點,那么,由此可以理解為,唯有獲得了俄國皇家科學(xué)院“普希金獎金”的契訶夫,才有資格擁有猶如太陽黑點般的“瑕疵”,不得不佩服作為作家謝格洛夫的文學(xué)才能。
那么這個黑點究竟是指什么呢?
謝格洛夫在文中寫道:“不知怎的,我憶起了《草原》開頭部分(寫祖母去世)中的一句話,當(dāng)我初次讀這篇小說的時候,我在這兒頓了一下:‘在她去世以前,她是活著的……就跟這差不多的一句話。”
“在她去世以前,她是活著的……”這是《草原》中一段陳述,搭乘一輛沒有彈簧的破舊敞篷馬車趕路的葉戈魯什卡在經(jīng)過一個綠色墓園時,想起躺在這里的已去世的父親和祖母—
在圍墻里的櫻桃樹陰下,葉戈魯什卡的父親和祖母齊娜伊達·丹尼洛芙娜一天到晚躺在那兒。祖母去世后,裝進一口狹長的棺材,用兩個五戈比的銅板壓在她那不肯合起來的眼睛上。在她去世以前,她是活著的,常從市場上買回松軟的面包,上面撒著罌粟籽?,F(xiàn)在呢,她睡了,睡了……
在去世以前,誰不是活著的呢?從所要表達的意思來看,這確實是一個病句,或者說是一個正確的啰嗦話。那么,契訶夫如何看待自己這句話呢?據(jù)謝格洛夫回憶,發(fā)生在歷史那一刻的那一幕頗有一番意味。
當(dāng)契訶夫聽到謝格洛夫說他這句話是一個小瑕疵之后,他做出一個非常驚訝的表情,然后更是迫不及待地去核實—
“不可能吧!”契訶夫叫了起來,立即從書架上取下了書,找到了那個地方:“在她去世以前,她是活著的,常從市場上買回來松軟的面包……”契訶夫笑了起來。
契訶夫先是叫了起來,他覺得自己不太可能犯如此低級的錯誤。契訶夫特別注重遣詞造句,一篇稿子反復(fù)修改,一句話不斷推敲琢磨,他主張“用刀子把一切多余的東西都剔掉”。契訶夫時常把自己寫作技巧傳授給同道者。他曾給夢想成為作家的女友莉·阿·阿維洛娃寫信說:“您不大修飾您的作品,可是女作家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卻不應(yīng)該在紙上寫,而應(yīng)該像在紙上繡花,細心、緩慢地一針針地繡?!薄澳谠炀渖蠜]有下功夫,而句子是必須推敲的—藝術(shù)就在于此。”
在核實完自己居然寫出如此被人詬病的句子后,契訶夫笑了,隔著一百多年的時空,我們仿佛看見他那溫和而略帶調(diào)皮甚至是自嘲般的笑容。契訶夫笑著說:“確實如此,我不知怎么會這樣疏忽?!彼χf著合上了書,隨即便把這個“瑕疵”也合上了。
謝格洛夫此文一九五四年被收入《同時代人回憶契訶夫》一書。阿·康·科托夫在為該書撰寫的“前言”里提到,契訶夫去世后一下子冒出眾多自稱是好友的人紛紛撰寫回憶文章賺取名和利,他還對關(guān)于契訶夫與謝格洛夫的友誼特別作了一番交代:
同一年,契訶夫和謝格洛夫相識。一開始契訶夫就預(yù)言對方在寫作方面會有所建樹,但后來謝格洛夫辜負了他的期望。如果說剛認識時他們的關(guān)系還比較親密的話,后來契訶夫和他基本沒有什么來往—這是因為謝格洛夫作為一個作家缺乏原則性,做事不擇手段,庸俗不堪,他和新聞界的一些反動分子越走越近。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契訶夫只是偶爾和他通通信,再也沒有見過面。
回憶錄是傳記的一種文類,是記憶的再現(xiàn),記憶又與認知等人類大腦活動密不可分,由此回憶錄不可避免地帶有記憶或認知的不確定性以及選擇性,其特征正如溫斯羅對回憶錄所下的定義:“作者把那些來自個人的知識、記憶或特定信息源的材料進行整理寫成事件的一種記錄,但并不打算寫成完整的歷史?!敝x格洛夫作為契訶夫生前熟人,記憶中自然保留著關(guān)于契訶夫生活或創(chuàng)作上的各種片斷,不過他愿意在回憶錄中呈現(xiàn)的契訶夫,就是記憶或認知的一個選擇性結(jié)果。
另外,為了增加傳記文本的生動性和趣味性,回憶者喜歡透露傳主的所謂趣聞軼事,但這些趣聞軼事多發(fā)生在不確定范圍內(nèi),或者回憶者是唯一見證者,缺少相關(guān)人物佐證,因此其真實性難以得到保證,更有甚者在流傳過程中被以訛傳訛或夸大其詞,以至面目全非。這也是傳記作品真實性時常遭遇研究者質(zhì)疑的根本癥結(jié)所在。
當(dāng)然,時過境遷,謝格洛夫在寫作這篇回憶文章時當(dāng)事者契訶夫已去世,無法考證關(guān)于圍繞這段文字所發(fā)生的真實一幕究竟如何,所以留在文學(xué)史上的“真實”便是:當(dāng)謝格洛夫說這句話是瑕疵時,契訶夫驚訝之外一笑了之。
關(guān)于文學(xué)作品的解讀從來都是多元化的。伊格爾頓說:“所有的文學(xué)作品,從降生那一刻起,都是孤兒。就像子女成人以后,父母不再控制他們的生活,詩人也無法左右自己的作品會被放到什么樣的情景下,作出怎樣的解讀?!蔽膶W(xué)的魅力也正在于此。
無獨有偶,詹姆斯·伍德在《破格》一書中也注意到《草原》這句話并作了一番分析,不過有意思的是,詹姆斯·伍德并不認為這是一個病句,反而另辟蹊徑地指出,這是契訶夫運用意識流手法的創(chuàng)新之舉,是他寫作生涯中另一個新的起點。
在詹姆斯·伍德看來,這句話是契訶夫通過意識流創(chuàng)作手法,替代作品中人物,把他的“心思倒出來”—在一個九歲男孩心里,祖母去世之前一定是活著的,所以詹姆斯·伍德說:“不僅一個小男孩會這樣想,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想死亡的,只在心里偷偷說:在去世之前,她是活著的?!辈⑦@種心理認知狀態(tài)形容為“一種意外的庸常”。
詹姆斯·伍德以這句話為切入點,發(fā)現(xiàn)了契訶夫創(chuàng)作所呈現(xiàn)的新的藝術(shù)技巧,他認為,從《草原》開始契訶夫運用意識流手法,并一發(fā)不可收拾,“在之后的歲月里便成了契訶夫革新舞臺藝術(shù)的基礎(chǔ)”。契訶夫最著名的話劇《海鷗》中妮娜的大段大段內(nèi)心獨白,正是意識流中最為典型的表現(xiàn)手法。
不過需要補充的是,作為心理學(xué)術(shù)語的意識流,一九一八年才被引入文學(xué)領(lǐng)域,英國小說家梅·辛克萊在評論陶羅塞·理查生的小說《旅程》時首次使用意識流概念來解讀其作品。而寫作《草原》是在一八八八年,契訶夫和謝格洛夫自然不知道讓作品中人物作內(nèi)心獨白就是意識流手法。也許,正因為如此,契訶夫以為自己這段有異于正常敘述的句子就是一個瑕疵。其實,作為一種寫作技巧,內(nèi)心獨白并不是新鮮事物,在契訶夫之前,一八七七年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結(jié)尾就讓列文作了一大段的內(nèi)心獨白,非常符合意識流手法特點,屬于直接內(nèi)心獨白。
《破格》出版于一九九九年,作為一名資深而且稟賦異常的文學(xué)評論家,同時又非常欣賞契訶夫,詹姆斯·伍德不太可能沒有關(guān)注過出版于一九五四年的《同時代人回憶契訶夫》,也不太可能沒有關(guān)注到謝格洛夫關(guān)于這句話的回憶一事,當(dāng)然,這也關(guān)涉?zhèn)饔浿屑毠?jié)的真實性,我們無從查證。不過,詹姆斯·伍德另辟蹊徑的解讀,為我們打開了一個新的思路—即使是在意識流還未被引入文學(xué)領(lǐng)域的那個年代,契訶夫這句話亦不是一個病句,也許是契訶夫有意為之,是他新創(chuàng)的一種寫作手法。
文學(xué)史上運用修辭學(xué)表達深遠意義的例子并不缺少,其中一個經(jīng)典例子是魯迅《秋夜》中那句著名的開頭:“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标P(guān)于這句話的討論未曾停止過,看似病句,實則是修辭學(xué)方面一個成功的典范。《秋夜》不是一篇單純的描繪風(fēng)景的散文,魯迅把棗樹當(dāng)作暗喻,比喻與自己有著同樣革命思想的志同道合者,他們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他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是那樣的一個人,其深層含義可以延伸到魯迅在《故鄉(xiāng)》結(jié)尾所寫:“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契訶夫作為文學(xué)大家,深知文學(xué)的社會功能,他曾說:“文學(xué)家不是做糖果點心的,不是化妝美容的,也不是給人消愁解悶的;他是一個身負責(zé)任的人?!彼云踉X夫塑造的“人物都是因為有更高的精神追求而痛苦著的人”,既有在精神思想和價值觀探索上苦悶的知識分子,如《沒意思的故事》里的老教授尼古拉、《精神錯亂》里的法律系學(xué)生瓦西里耶夫;亦不乏在社會底層掙扎的窮苦勞動人民,如《廚娘出嫁》里的廚娘佩拉格婭、《瞌睡》里的十三歲小保姆瓦麗卡等等。那么,《草原》里這句“在她去世以前,她是活著的”,有沒有延伸或者是深層含義呢?
《草原》中關(guān)于祖母的描述不多,上述百余字即是全部,寥寥數(shù)句,把祖母去世之前和去世之后的情況交代得十分完整:她活著時是快活的,“常常從市場上買回松軟的面包,上面撒著罌粟籽”;她留戀著快樂的生活,不愿閉眼,所以她去世后,“用兩個五戈比的銅板壓在她那不肯合起來的眼睛上”—一位快樂而堅強的俄羅斯女性形象躍然紙上。
其實,簡練里蘊含著多元意義,透過平常的現(xiàn)象揭示生活的本質(zhì),正是契訶夫?qū)懽魉囆g(shù)的精髓所在,他深諳語言的力量,曾說過所有的語言都有彈性,甚至舉了個生動的例子來說明此意:“強調(diào)一個女申請人的貧困,用不到說許多話,用不到寫她可憐、不幸的外貌,而只消順便提一下:她穿著一件褪了色的外套?!庇纱丝梢哉f,“在她去世以前,她是活著的”并不是一句病句,蘊藏著契訶夫深層的含義,表達一個九歲男孩對祖母的眷戀之情,對一個馬上要背井離鄉(xiāng)的小男孩而言,童年時代的精神依靠祖母的形象,永遠是活著的。
此外,有意思的是,“她是活著的”這句話中“жива”這一俄語單詞本身是一個多義詞,既有活著的意思,也有生機勃勃的意思,契訶夫能不清楚“жива”這一詞的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