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榮
布置四年級、五年級各一個班的學生描寫人物外貌、寫人。這是兩個十分普通的寫作訓練內(nèi)容,怎么寫,我不做輔導。在四年級那個班,我規(guī)定描寫現(xiàn)在教你們的老師或同班同學;五年級的那個班,規(guī)定寫徐浩然同學。
這是一次突然“襲擊”。描寫熟悉的近在眼前的人的外貌,瞬間“陌生”了,頓時把眼光聚焦在對象上。當五(4)班的同學齊刷刷地盯著徐浩然的時候,他不知所措了;當四(4)班的同學歪著腦袋、眼光隨著我的踱步而不斷移動時,我提醒,把你們平時觀察到的至今還有印象的寫下來就可以。這很簡單,生活中,我們不太可能像“描寫外貌”式的觀察人,最多是“注意”一個人,而絕大多數(shù)“擦肩而過”,一點印象都沒有。描寫外貌,一方面是習作訓練,另一方面或許無意中喚醒學生有時可以“仔細觀察人”。我個人持“仔細觀察人”論,因為人是生活、文化和歷史的主體,人的外貌上長著生活、文化和歷史,人是這個世界的主體。
一個人的外貌在眼前,學生的觀察是有序的嗎?三年級起步作文階段,包括外貌描寫在內(nèi)的一切描寫,語文教師輔導時是有序的、是按部就班的。語文教師有序的輔導,或許受他的小學語文教師的影響,但更覺得是起步階段,他潛在的規(guī)范意識、作文技巧意識起作用。很有可能教師自己寫作時,寫著寫著就忘了“有序”,完全照著自己的文路“一氣呵成”。因為不少教師以為,作前指導是重要的,不然學生不會寫、寫得亂,所以必須指導、必須有序。
一年之后的四年級、二年之后的五年級,學生有了一定的文字表達能力,再進行外貌描寫的訓練,而且我什么都不指導,也不主張事先刻意進行一番觀察:我們不是“訓練”作文,是寫生活、工作中、記憶中的徐浩然和教師。像放電影一樣回憶,讓人物在你的腦海里走個來回,定格在人物的外貌上的時間長一些,來幾個特寫鏡頭。
五年級的學生描寫徐浩然的外貌,部分學生(寫作基礎薄弱的)走“頭發(fā)——額頭——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牙齒——耳朵”如此的外貌描寫的“路線圖”,相當一部分同學“我行我素”走自己的路,非常自然地抓住人物的特征。徐浩然最重要的特征是“酷”,首要的“酷”在頭發(fā)——綿軟、黑亮、帥帥地披在額頭上;其次,“酷”在“一臉的麻子”;第三,“酷”在膚白、眼睛亮。在我們成人來看,徐浩然長得討人喜歡。很多同學對徐浩然的“蘑菇頭”花的筆墨較多。我們教師有時叮囑學生要“抓住人物特征”,實際上,對于熟悉的人,其特征已經(jīng)在心中。每個學生對于描寫的對象各有自己認為的“特征”,“自己認為”,就是自己的感覺。我們不要統(tǒng)一人物外貌的“特征”,不同的人的眼睛里藏著不同的特征。盡管如此,徐浩然的特征“不約而同”地聚焦在“酷”,這告訴我們,學生的感知有很多相近之處。
徐浩然長得很“衰”,也很搞笑。他長著長長的頭發(fā),大嘴,一個香菇頭,兩只很大的耳朵,一副娘娘腔的樣子,一張小白臉。(陳云集)(男生)
徐浩然是我一年級就開始的同班同學。他的外貌中只有他的頭發(fā)比較奇怪,他的頭發(fā)很多,前面的頭發(fā)像一截劉海,像女孩子的頭發(fā),但是近看又不像。(徐航宇)(男生)
徐浩然是一個非常自大、自以為是的家伙。這家伙一臉棕斑,還說自己帥,其實是個丑八怪。臉上除了棕斑外,全是白的。頭發(fā)梳得跟幼兒園的小姑娘的西瓜頭一模一樣。(王元魁)(男生)
我找了幾位同學,問他們?yōu)槭裁聪葘戇@(如頭發(fā))而不先寫其他的。他們不用思考就回答我:徐浩然的頭發(fā)太有趣了;沒有一個同學的頭發(fā)像徐浩然的;徐浩然裝酷;這種頭發(fā)不像小學生吧……也就是說,外貌的順序應該是:哪個最吸引你,你就先寫哪個。有的人可能是鼻子,有的人可能是眼睛,有的人可能是臉型,有的可能是身材、聲音、穿著打扮,不一而足。這告訴我們,學生的寫作是跟著感覺走的。
不過,無論是五年級還是四年級學生,外貌中的眼睛難以忽略。原來,外貌中的臉是能“說話”的,臉部最會“說話”的、表情達意最豐富的是眼睛,無怪乎大家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描寫人的外貌,不等于“素描”。素描是照著沒有生命的雕像描摹,而外貌描寫,是一個有感情的作者描寫一個會說話有思想感情的人。無論是描寫者還是被描寫者,彼此進行著奇妙的對話。
在我們成人眼里,徐浩然長得不賴,但為什么在大多數(shù)同班同學眼里,他是“衰哥”?原來,作者們在描寫時感情已經(jīng)先入為主了。大家對徐浩然太熟悉,定性了。不要以為每個學生都是“外貌協(xié)會”的,我們的學生也很看重內(nèi)涵呢。在大家的眼里,徐浩然有哪些“事跡”呢?
徐浩然學習不行,成績“不堪入目”,就拿作文來說,不但只寫寥寥幾句,而且字跡實在潦草。其次,“愛打架”“惹事生非”,非?!叭侨擞憛挕?尤其是他“居然”擔任音樂課課代表,“像模像樣”,管教時經(jīng)常“打人”。李媛媛說:
你們別看他長得還不錯,其實是一個學習很差的人,也是典型的暴力男,每次下課都要亂打人,別人沒惹他他也要打我們。作文老師然給我們寫他,下課后徐浩然就要大發(fā)雷霆了。
李亞敏寫道:
他今天穿白色上衣,黑褲子,黑白色的鞋子,還不錯,可惜字如其人,他的字不是很好看。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寫得比他好看,其實我的字也很不好看。
他擅長打架。我經(jīng)??吹剿谧呃韧饷嫱?。當然這樣是不對的,他應該知道吧。與其在外面玩,還不如寫寫作業(yè)呢?,F(xiàn)在的作業(yè)有時多,有時少,有時還沒有,下課時還可以聊聊天,多好啊。真搞不懂他們男生。
我問李亞敏,“字如其人”什么意思?李亞敏說,寫的字就像他的人,字寫得好,人也好看。我說,徐浩然長得像他的字一樣難看?李亞敏愣了一愣,說,沒有。她還說:“我也覺得這四個字奇怪。這是語文老師說的?!卑嚅L趙若君王慧對徐浩然不僅保持著“中立”的看法,還略有好感:
他有一頭烏黑閃亮的頭發(fā),仿佛怎么撥都不會亂。他長著一張白白的臉,五官精致,眼睛炯炯有神。雖然他的臉上長了一顆不易看見的雀斑,但還是非常神氣。
徐浩然體型中等,不胖不瘦,從外表看去,非常健康。他雖然學習不太好,但為人正直善良;不過,也挺愛講話。
有一次我忘帶水彩筆了,我向他借,他毫不猶豫地對我說:“好的,你自己拿吧!”
他有時很厲害。他是我們班級的音樂課代表。音樂課上,他威風凜凜,管起我們來特神氣,但同學們并不買賬,因為徐浩然的成績在我們班屬于下等的。
我問趙若君,很多同學都說徐浩然不好看,且不喜歡他,為什么你覺得他還是不錯的呢?趙若君說:“徐浩然對我蠻好的呀。說實話,徐浩然長得還是不錯的。”
外貌是人的一部分。熟悉一個人,也熟悉了他的性格,對他有個整體的判斷,然后有個基本感情選擇:是喜歡、討厭還是一般般。寫熟悉的人的外貌,其外貌中包含了感情——這個感情是深度的、強烈的,而不是“一見鐘情”式的。愛屋及烏,愛人也愛其外貌;惡其人也惡其外貌。在小學生的世界里,學習好、“表現(xiàn)好”(經(jīng)常受到教師的表揚)是會影響大家對其外貌的看法的。正如社會,成功人士,即便長得難看,也充滿自信,被熱捧。
徐浩然是我的同學,雖然成績不理想,但他的外貌也不怎么好。
他剃了個蘑菇頭,眉毛淡淡的,嘴巴大大的,鼻子也挺小,耳朵也很大;長得像一只猴子。我覺得他的牙齒很黃。他老是擺出一副自大的樣子,感覺自己很偉大似的。他的臉上長了好多雀斑,但是不仔細看看不出來。他的臉長長的,長了個瓜子臉,還長倒了。
他長得還挺高的,雖然不怎么壯,但他的手臂也挺長的,腿也挺粗??偸窍矚g將手指甩出響聲,頭也總是轉出響聲來,真不知道怎么弄出響聲來的。他不怎么胖,挺瘦的,但是我覺得他挺胖的。徐浩然,你長得也不怎么樣嘛。(楊馥瑋)(女生)
我問楊馥瑋,徐浩然到底胖還是瘦、長得怎么樣?楊馥瑋說,還行,但討厭他。楊馥瑋的外貌描寫為什么“雜亂”呢?
外貌不是單獨存在的。生活中,人們看一個人,可以分為有意觀察和無意相遇。無意相遇,也就無從有序觀察,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什么就先看到什么;無意相遇,留給對方的印象往往是模糊的,除非那個人有著特別的殊異之處。有意觀察,首先躍入眼睛的是人的整體,然后看臉、看穿著打扮、看身高胖瘦、看走路或坐著的姿勢、聽聲音,而后者也沒有固定的順序,哪個“突出”、吸引你,就先關注哪個。不過,就大多數(shù)普通人來說,不管是無意相遇還是有意觀察,“看臉”依然最為重要,而臉部最為重要的是眼睛——因為人是喜歡交流的,而眼睛是最富表情的交流器官——在開口說話之前。當然,熟悉以后,眼睛只是心靈的窗戶了。
在我的班上,有一個叫徐浩然的男生。
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我覺得他長得還可以;但在我真正了解他后才知道,這是一個長著天使般的面容,卻有一顆惡魔的心,因為他特別容易生氣。
他長著快被頭發(fā)擋住的眉毛,眼睛暗淡無神;但發(fā)現(xiàn)我們看他時,他立馬瞪著眼睛,握緊拳頭,一副想把我們吃了的樣子。他的發(fā)型類似于西瓜頭,就像是一個黑色的西瓜被分成兩半,然后把果實全部挖掉再戴在他頭上一樣。
今天,他穿了有兩條帶子的衣服和褲子;帶子也不打個蝴蝶結,弄得像是毛毛蟲粘在他身上一樣,一點都不好看。(王 慧)(女生)
我問王慧:平時看徐浩然會有順序地看嗎?王慧笑了:怎么可能,昨天要寫徐浩然,才上下打量了一番。我再問,你不喜歡徐浩然?她說,是的。我追問:所以長得也不好看?王慧回答:印象不好了,怎么看也看不出長得好在哪里。我繼續(xù)問:為什么不寫眼睛?王慧說,因為他是同班同學,太熟悉了,一聽聲音就是徐浩然。同樣寫徐浩然的外貌,我試著尋找男生和女生在寫法上有無明顯的差異。男女生的共同點是外貌的價值觀趨向比較一致,即“壞學生”的外貌也不好;如果比較“中立”,主要是和徐浩然的“關系”在起作用。差異在于,男生寫“不好”時,筆下比較留情,而女生有“刀子嘴”也有“豆腐心”;其次,從女生的筆下,還能看出有些女生對外貌的看重。
也有一種外貌的寫法,先出現(xiàn)哪個部位就先寫哪個。如果是腳先跨入教室門,那就先寫腳;先看見鼻子,就先寫鼻子;先聽見聲音就先寫聲音……總之,以觀察者的感知順序為寫作順序。如果讀者感覺“亂”,是因為作者感知“紛亂”;讀者感覺“跳躍”,是因為作者感知在“跳躍”。寫作,就讓學生跟著自己的感知自由地書寫。
寫同學和老師的差異,實際上就是學生和教師這個成人之間的差異。學生寫同學,“混熟”了,大多數(shù)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但寫自己的老師可不行,盡管老師也算“熟悉的人”,但距離是天然存在的,這個距離是感知的距離,學生必須“仰望”老師所產(chǎn)生的距離。不過,學生對這個距離也有著天生的破解力,依然用自己的眼睛看老師,描寫時依然帶著感情。不要說四五年級的學生能夠感知老師的“好壞”,就是幼兒園的小朋友也能判斷老師是不是真喜歡自己。陳老師是四(4)班的班主任、語文老師。陳老師還有兩年退休,學校安排她教音樂,有退休前照顧的意思。陳老師說“要誤人子弟的,還是語文吧”。郭思雅眼里陳老師的外貌是這樣的:
陳老師戴了個長方形的眼鏡,燙了又紅又棕的卷發(fā),頭發(fā)很短。臉的上半部是圓的,下巴稍微有點尖。眉毛彎彎的,顏色也不深。臉蛋有點紅。鼻梁不高不低;嘴巴往上翹,看起來很嚴肅。不過,接觸過她的都覺得她很關心學生,所以,我們都很喜歡陳老師。她大聲講課時總是掛著甜蜜的微笑。我也喜歡她!
陳老師的眼鏡是老花眼鏡。在女性老教師中,是注意打扮的。他接手的這個班級有點棘手,一個學期下來進步比較大。陳老師想了很多辦法,個別輔導到位,班級學習風氣好轉。男生王楓覺得陳老師的眼睛特別“尖”、耳朵特別靈,因為誰做小動作、誰講話,立馬被陳老師看到、聽見。奇怪,張笑笑筆下沒有陳老師的“眼睛”:
她的頭發(fā)是黃色的,卷卷的,好似波濤。她穿著比較鮮艷的衣服,比如紅色、黃色等,里面穿的是黑色。她不愛美;她聲音很大,也很兇,但她心地善良。她大約五十多歲。
陳老師是我們的老師,她上課從不用電腦。她不拖課,一到下課時間就到辦公室。
郭思雅也沒有寫眼睛,是不是陳老師戴了眼鏡?眼鏡遮蔽了陳老師的眼睛妨礙了學生的觀察?郭思雅、張笑笑寫外貌,也“亂糟糟”的,仿佛想到什么就寫什么。或許,她們邊“回放電影”邊寫,先寫印象最深的,次寫印象比較深的。一個人長得怎么樣、穿著打扮怎么樣,依然是“先入為主”的首要素材;其次,感情因素依然起作用。王雯嘉提醒我“不要給陳老師看”:
我們班的語文老師叫陳……,不能告訴你。如果告訴你,你肯定會笑的。她教了35年書,而且是從20歲開始教的。我來算算:35+20=55歲。哇,老師55歲了呀!
陳老師的頭發(fā)像流水的波濤;她戴著一副眼鏡。鼻子、嘴巴不太好形容,那我就去掉這邊。噓!接下來說的,千千萬萬不要給陳老師看,求你了!我開講了:老師呢,第一很嚴格。如果我們上課一做小動作,“啪”,小棒就打下來了。第二呢,上課挺沒勁的,但也不是很沒勁,老師會做些動作便于我們理解,很好玩呢。第三,陳老師也占過課;她占用的課我都想去上。別告訴老師。
寫著寫著,就把自己對陳老師的感覺寫下來了。確實,對一個熟悉的人,沒有單純的外貌。外貌理應是有生命的,外貌之外的描寫、敘述豐富了外貌,讓讀者透過外貌了解到人物的性格。
外貌是人物無法割裂的重要部分,外貌和心靈是相連的。寫作,包括外貌寫作訓練,是循著學生的感知走還是牽著學生的鼻子走,這是語文教師要考慮的。寫作,是為了反映生活和自己。對于小學生來說,它首先要反映真人、真事、真情;如果反映真有風險,我們教師要做的是還給學生免于習作風險的自由。即為真,那自然是站在學生立場的真,而且教師要尊重學生的真。由于身心發(fā)展、學識水平、人生閱歷的差異,每個學生眼里、心中的真是不同的,是有側重的,有時是“混亂”的,甚至是相反的。和我們成人一樣,在學生眼里、心中,外貌是有感情的。作者的感情投影到外貌描寫上了。我們不主張指導學生外貌描寫,我們傳統(tǒng)的外貌描寫,是機械的、技巧的,是和人割裂的,沒有感情的,雖然美之名曰“作前指導”。從以上學生作文片段中,曾經(jīng)指導的痕跡很明顯。
讓學生的文字跟著自由的心去走。我們要做的是放飛學生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