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華
雪峰山中,一年只能種一季的水稻終于紛紛低頭撒籽,露出了黃澄澄的面孔。
臨近秋收的一天,家里的老母雞終于發(fā)出“咯噠咯噠”的孵窩信號。
爹爹忽然宣布:“快把家里那些有照子的鴨蛋全部孵上,小鴨子孵出來后,正好可以用來撿拾稻田里四處遺漏的谷子,不用買什么食料,這群鴨子就可以順利長大。華伢子,今后放養(yǎng)鴨子的任務就交給你了。你要認真負責,鴨生蛋,蛋再孵鴨,咱們家又可以重振家業(yè)啦!”
那個時候,家家都不富裕。爹爹已經(jīng)年近六十,頭發(fā)稀疏。說這話時,我才滿十歲,我看到他又稀又細的頭發(fā)被風揚起,依然顯得意氣風發(fā)。
在媽媽的精心安排下,二十多個“有照子”的鴨蛋全部塞進了老母雞溫暖的身子底下。
成功受精的家禽蛋被稱為“有照子”——把蛋往強光下仔細照,如果蛋內(nèi)有一個明顯的圓點,就表示它是受精卵,可以孵化出家禽來。
一個爛谷籮墊著干稻草,靜靜地擺放在堂屋角落里。
那只兢兢業(yè)業(yè)的老母雞,除了偶爾出來喝點水、吃些料或排個便,就整天整夜地趴在爛谷籮里,不時翻動著身子底下溫熱的鴨蛋,嘴里發(fā)出溫柔的叫聲——它在呼喚著自己的孩子,希望它們能盡快從蛋殼里鉆出來。
老母雞分辨不出自己正在孵化的是雞蛋還是鴨蛋,只要是它親自孵化出來的,它就會將這些小鴨子當作自己的孩子照料。
這只爛谷籮承載著全家人滿滿的希望,我是最熱切的一個。
家里原來有兩只老鴨子,一公一母。它倆根本不用家里人多照料,每天清早外出,晚上歸來。晚上歸來的母鴨總會產(chǎn)下一個鴨蛋——它很少把鴨蛋產(chǎn)在野外。
家里的針線鹽醋,基本上靠那些鴨蛋換取。但媽媽總是把那些照子好的鴨蛋留存下來。
可是好景不長,前不久,兩只老鴨子清早外出之后,再也沒有回來,任憑家里人如何呼喚、尋找,也不見蹤影,如同茫茫沙漠里消失的兩顆露珠。
爹爹無奈地嘆道:“唉,饑貧出盜賊,能有什么辦法呢?”
好在媽媽事先留存的這些鴨蛋給了我們無盡的希望。試想,二十多只小鴨子全部孵化出來,它們長大后所有的母鴨紛紛生蛋,蛋再孵出一群群小鴨子來,沒兩年就是茫茫一大片!我們山區(qū)溪流縱橫交錯,小溪里多的是小蝦和小螺,我作為“鴨司令”整天趕著一大群鴨子馳騁于溪流或田野間,多神氣啊!
然而,二十多天過去后,卻只孵出四只小鴨子。
并不是這些鴨蛋的照子不好,而是這些鴨蛋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失蹤……到后來,只有這四只最幸運的小鴨子被孵化出來。
爹爹開始懷疑是老母雞嘴饞,監(jiān)守自盜,偷偷啄食了鴨蛋,可孵窩的谷籮里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兒鴨蛋殼的碎屑?。?/p>
爹爹疑惑地說道:“真是奇怪啊,這些鴨蛋怎么會不翼而飛呢?如果是盜賊,怎么每次只偷走一個鴨蛋呢?連籮帶雞和蛋一起抱走那不更簡單嗎?”
大家疑惑不止,遺憾了一陣后,爹爹對我說:“四只鴨子就四只鴨子,華伢子,你還是得把這四只小鴨子照料好,它們長大后照樣可以鴨生蛋,蛋再孵鴨,只是發(fā)展的速度稍微慢一點兒而已。”
可是,這個大打折扣的愿望,又被一次次意外無情地擊碎了。
那天晚上,堂屋角落里突然傳來小鴨子一聲脆脆的哀叫,老母雞緊跟著驚慌地大叫起來,老母雞粗大的嗓門惹得我們一齊向爛谷籮奔去!
在突然拉亮的電燈光下,只見一根長長的尾巴快速消失在堂屋角落的地板底下——是一只大老鼠的尾巴!
媽媽趕緊抱起老母雞,全家人往爛谷籮里一看,只見一只小鴨子正在稻草窩墊上翻滾、掙扎、抽搐,剛剛被咬破的脖頸上還淌著鮮紅的血……
不一會兒,這只小鴨子就停止了掙扎……
一家人驚詫、惋惜之際,終于恍然大悟:原來,那些鴨蛋是被這只大老鼠相繼偷走的!而剛剛孵化的小鴨子畢竟不同于沉默的鴨蛋,它發(fā)出的慘叫聲終于驚醒了老母雞,繼而驚動了我們。
看來,在那只狡猾而兇殘的大老鼠面前,老母雞根本無力保護這剩下的三只小鴨子。
爹爹立即把這三只小鴨子轉(zhuǎn)移到一個竹籠里,并把竹籠放在雜物房的方桌上,嚴密保護起來,任憑失去孩子的老母雞“咯噠咯噠”地整夜叫喚著。
做完這一切,爹爹還不解氣,為了除掉那只罪惡累累的大老鼠,他連夜去鄰居家借來一個沉重而古怪的玩意——“木貓”。
木貓其實是一個精巧的捕鼠裝置:木架上懸著一個沉重的立方體木錘,靈敏的觸發(fā)板設置在木架下方的四方木盒內(nèi),在觸發(fā)板上擺放一些老鼠喜歡的食物,老鼠只要爬進木盒,一旦踩到木盒底部的觸發(fā)板,木架上沉重的木錘立即砸落下來,再大的老鼠也絕無生還的可能。
為了提高鏟除那只大老鼠的幾率,爹爹拿出一些香噴噴的油渣兒,撕碎后輕輕放在觸發(fā)板上。
一年中難得吃上幾回肉的我,自然對豬肉油渣兒垂涎三尺。要知道,只有家里來了客人,才舍得拿出這些過年時熬油留存下來的油渣兒招待啊!
爹爹把木貓輕輕放在堂屋角落里就轉(zhuǎn)身離去了,我多想伸手從木盒里的觸發(fā)板上抓一些油渣兒解饞啊,但我既害怕木錘將我的手指骨頭砸碎,也憎恨那只罪惡的大老鼠,就強咽了幾下口水,離去了。
但愿木貓能盡快將那只大老鼠緝獲歸案,為鴨蛋們和那只小鴨子報仇。
第二天一大早,我立即去堂屋角落里察看戰(zhàn)況。
可惜木貓昨夜無戰(zhàn)果:木錘沒有砸落下去,木盒中觸發(fā)板上的豬肉油渣兒依然散發(fā)著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我正在考慮如何安全地將觸發(fā)板上的油渣兒取出來吃掉時,后面的雜物房里忽然傳來媽媽的驚叫聲:“天??!這老鼠竟然把竹籠咬爛……只剩下兩只小鴨子了!”
我們趕緊往雜物房跑去。
光線昏暗的雜物房內(nèi),晨曦通過低矮的窗戶透漏進來,只見竹籠上兩片粗厚的竹塊被咬出一個大洞,細碎的竹屑灑滿了老方桌,像倒了一灘鹽末。
爹爹連忙拉開竹籠的活動門,我們往里面仔細看去,果然只剩下兩只小鴨子——它倆驚慌失措地擠在空蕩蕩的竹籠一角;另一只小鴨子已經(jīng)完全消失,連血跡都沒留下……
爹爹愣愣地打量了一會兒,叫道:“太狡猾了!這個家伙太狡猾了!放著香噴噴的油渣兒不吃,偏偏咬穿竹籠把小鴨子叼走了……”
爹爹嘀咕了一陣,趕緊修補咬壞的竹籠:“華伢子,今天的太陽好,你把這兩只小鴨子帶出去游游水吧——鴨子遲早得下水。我還要想想別的辦法,讓那只罪大惡極的尖嘴巴盡快伏法?!?/p>
“尖嘴巴”是老鼠的另一種叫法。很多人相信,老鼠是聽得懂人話的,如果在家里談論怎么對付老鼠,得盡量回避“老鼠”這個字眼,以免老鼠聽到后不肯進入人類的圈套。
我把兩只可憐的小鴨子帶到屋前的小溪邊,小鴨子一看到清亮的溪水,就相繼跳入水中,在小溪里游玩起來。
兩只毛茸茸的小鴨子如同兩片黃色的落葉,在溪流中寥落地游來漂去,我老是擔心忽然涌來一陣大浪,將家里的希望卷走。因此,就算回家吃飯時,我都不敢讓兩只小鴨子離開我——我一直帶著兩只小鴨子進進出出,如同帶著兩團熊熊燃燒的憧憬。
晚飯過后,爹爹把兩只小鴨子重新關進修好的竹籠,然后將木貓觸發(fā)板上的豬肉油渣兒收集起來,放進鍋中重新用油炸了,同時撒入一把珍貴的稻米。
油渣兒和稻米都被炸得焦香四溢,爹爹把油渣兒和稻米撈出來,輕輕擺放在木貓的觸發(fā)板上。
爹爹信心十足地說:“這一次,如果那個尖嘴巴還不被收拾了的話,我就不姓謝了?!?他把木貓輕輕擺放在雜物房的老木桌上,和竹籠并排擺放著。
我相信油炸香米和重新炸過的豬肉油渣兒有不可阻擋的魅力——反正我是不停地咽著口水上床睡覺的。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被爹媽同時發(fā)出的驚呼聲吵醒了:“它吃小鴨子吃上癮了……”
驚呼聲還是從后面的雜物房傳來的。
我迷迷瞪瞪地跑進雜物房,在昏黃的電燈光下,只見竹籠再次被咬了一個大洞——竹籠里只剩下最后一只驚慌失措的小鴨子了!
爹爹的牙齒咬得咯咯響:“這家伙成精了,那么香的米和油渣兒都不去吃,卻專門對付小鴨子……看來,我得下點兒狠招了!”
這天早上,我對那些香米和油渣兒再也沒有饞念了。我也沒有去放那只孤單的小鴨子,因為爹爹說:“別再耽誤時間去放這只小鴨子了,不管它是公是母,反正無法繁殖更多的鴨子了……”于是,那只孤單的小鴨子再次回到了老母雞的窩里。
我卻依然對那只孤零零的小鴨子心存念想:如果它是一只母鴨,長大后它還可以和鄰居家的公鴨產(chǎn)下有照子的鴨蛋呀。
一整天,爹爹一直板著面孔剖著竹篾,細心修補著此前被老鼠咬壞的谷籮和米籮——過兩天就要秋收了,這些破了洞的籮筐是不能用的。
我在協(xié)助爹爹修補這些籮筐時,爹爹忽然悶頭悶腦地說道:“也不知道這個狡猾的禍害是從哪里來的,如果不除掉它,秋收之后,只怕家里的谷倉和米桶都會被它咬壞……”
晚上,夜深人靜之后,爹爹來到堂屋角落的爛谷籮邊,從老母雞身子底下抓出那只可憐的小鴨子,然后走到木貓前……
我大驚:“爹,您這是……”
爹爹把那根粗糙得有些變形的食指按在我的嘴唇上,輕輕說道:“小聲點!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今晚就要用這只小鴨子做誘餌,捕殺那個禍害……”
我聽后有些害怕,不敢正面反對爹爹,只好吞吞吐吐地說:“爹,您不是說過‘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本身就是錯誤的說法……”我只能以這種方式暗暗抵觸爹爹的殘忍行為。
爹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不敢再嘀咕下去了,只好眼睜睜地看著爹爹抓著那只可憐的小鴨子,小心謹慎地操作著木貓。
爹爹曾告訴過我,“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原本是“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因為套狼是個辛苦活,必須跑爛幾雙鞋子才有可能套到兇殘狡詐的狼??杀狈饺瞬幻靼啄戏饺说姆窖浴靶卑l(fā)音為“hái”,這話傳到北方后,就誤以為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于是以訛傳訛,成為廣泛流傳的俗語。
試想,誰舍得拿自己的孩子作為套狼的誘餌??!
然而,這一次爹爹確實是拿一只活生生的小鴨子去誘捕一只大老鼠。
由于小鴨子是個活物,它在木貓靈敏的觸發(fā)板上不斷掙扎,這怎么能行呢?
好在爹爹一向心靈手巧,他在木貓的觸發(fā)板上臨時設置了一些小機關——小鴨子盡管在觸發(fā)板上不斷掙扎,它也無法觸發(fā)上面沉重的大木錘。
忙完這一切,爹爹滿意地拍了拍手,拉著心情無比復雜的我,鉆回了睡房。
我多么希望木貓今晚不會有收獲啊,一整夜我睡得很不踏實。
凌晨時分,雜物房的木貓突然發(fā)出一聲沉重的悶響,我立即驚醒過來!
我還來不及作出反應,爹爹已翻身而起,奔向雜物房!雜物房里的電燈被爹爹拉亮了,木貓的大木錘被爹爹提了起來,他手上提著一只碩大的老鼠——起碼有兩斤重,像一只肥壯的小野兔。
爹爹興高采烈地提著這只四肢抽搐、鼻頭正在淌血的碩鼠的尾巴:“哈哈,這只罪大惡極的老鼠害死了我們家一整窩小鴨子,現(xiàn)在總算抓到它啦……”
我把雙手伸進木貓下方的木盒里,捧出那只受了驚嚇的小鴨子,貼到臉頰上,淚如雨下……
小鴨子身子顫抖著,緊緊地貼在我的胸前。我的心中又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