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某深
清末出洋考察的中國人中,官員占了絕大多數(shù),以文人身份出國考察的不多,“名士”則更少,而最著名的名士,除了王韜之外,大概要算上海灘文人袁祖志了。
袁祖志(1827—1899),字翔甫,號枚孫(大名士袁枚之孫),別署倉山舊主、楊柳樓臺主,浙江錢塘人。1860年署上??h丞。解職后寓滬。1876年任《新報》主編,同時經(jīng)常在《申報》上發(fā)表詩詞文章。1882年《新報》停辦,袁祖志賦閑。光緒九年三月十二日,輪船招商局總辦唐廷樞奉李鴻章之命,從上海啟程,出洋考察,以圖將輪船航線擴展至歐美,當年十二月廿二日回到上海,歷時十月,行程98000余里。袁祖志隨行,將此行觀感寫成《瀛海采問紀實》,有光緒十年孟冬上海同文書局石印本。
《瀛海采問紀實》,又名《談瀛錄》,分為《瀛海采問》《涉洋管見》《西俗雜志》《出洋須知》《海外吟》《海上吟》六卷。書前有輪船招商局會辦徐潤序,每卷卷首都有他人所作的序。
卷一《瀛海采問》記沿途所到國家及地區(qū)情況,包括西貢、新加坡、錫蘭、亞丁等地,重在記述各國首都情況,涉及意大利、法國、英國、德國、荷蘭、西班牙、巴西首都,每介紹一地都是按政令、民俗、疆土、武備、物產(chǎn)、制作六個方面分門別類敘述。雖說文字簡短,但有值得參考之處,如說法國“政令煩苛,物價昂貴”,“電線之在城市者不植竿,而埋于地底”;英國“君不貴而民不踐,政則簡而刑則清,鄉(xiāng)鄰無斗者,道路不拾遺”。但關于柏林的記載,明顯是抄自其友人、駐德外交官錢德培的《歐游隨筆》,甚至一些句子和文字都一模一樣。此卷最有價值的是關于巴西首都里約熱內(nèi)盧的介紹,因為出使官員很難到這個國家,一般出使日記中也難得記載巴西的情況。他先介紹里約熱內(nèi)盧地理位置:“地居大西洋之南,沿海皆山,憑凌山海之雄,足為南阿墨利加洲(即南美洲)諸國之冠”;政令方面:“國家勵精圖治,一切步武歐洲”;民俗方面:土著之人不多,率皆客民占籍,中國人“初有二三千,近存三百馀名,皆前被誘脅而來者”;制作方面:“如電報、電燈、自來水、火輪車船,一同取法歐洲,罔不咸備”,“樓屋高至三四層為止,無作七八層者。間多平屋,蓋地廣而民不多故也”。
卷二《涉洋管見》分18個子目談他對涉洋事物的看法?!短┪鞑淮型琳f》從天時、地理、人事三大方面論述,至于禮樂、服御、飲食、政治,泰西更是一無是處,“惟上下一心,戎卒百練,器械精良,道路整潔,自屬差強人意”,在作者眼中,可取之處有二,“一則朝廷不用極刑”,“一則民間絕少毆詈之事”?!吨形魉咨邢喾凑f》堪稱一篇奇文,從風俗時尚方面進行中西“比較研究”,他說:“中土男女授受不親,泰西則男女握手為敬”,“中土婦女衣必蔽體,最恥袒露;泰西婦女則上露乳臂,下不著裈”,“中土女慕貞潔,婦重節(jié)操;泰西則奸淫無禁,人盡可夫,種皆雜亂”,感嘆“噫嘻,風俗之相反至于如此其極,亦烏足以立于人世也耶?”真是杞人憂天!《火輪車記》記述坐火車的感受:
車中可坐可臥,可以促膝談心,可以當窗遠眺,頗不寂寞,至足怡情。較之輪舟,既無風濤之險,遂無眩暈之憂……雖起古人于九原,亦當驚為奇絕。
《義法道中山行記》則是寫他坐火車從意大利到法國的見聞,沿途崇山峻嶺,多山洞,“火車未行時,此數(shù)千里中人蹤絕少,地亦荒蕪不治。今則禾黍盈疇,桑麻被野,村居屋舍絡繹不斷”。與其對火車的贊賞態(tài)度相反,他對輪船則大不以為然,寫有《火輪船不足恃說》,文中記此行“由亞細亞洲至歐羅巴洲,遍歷各國,又由阿非利加洲至歐羅巴洲,繞游北阿墨利加洲,五洲已遍”。他此行本來是陪同輪船招商局總辦唐廷樞出洋考察輪船,試圖將輪船航線擴展至歐美,坐輪船時候也不少,卻無對乘坐輪船感受的記述,更無只言片語談及考察各國輪船制造、航線運輸情況,反而說“火輪船不足恃”,實在令人費解。
卷三《西俗雜志》詳記西洋風俗,他寫到了洗衣廠,寫到了救火設施,還有街道灑水車等,對西洋監(jiān)獄贊不絕口:“監(jiān)獄最為闊大,亦最為潔凈,此真中土所未有也”,甚至說“一切服食起居反勝于家室”,“設遇中土之黠民,必且生事以求入獄,夫亦安能容受耶?”
卷四《出洋須知》仿佛出國游歷指南,涉及坐船、交稅、語言、氣候、禁忌、物價、食物、藥物各個方面。
卷五《海外吟》既有寫海外風光的詩作,如《巴黎四詠》《羅馬古城》,也有與友人唱和之作,感懷身世、自詠平生經(jīng)歷的亦不少,《此身》一首,便對此次出國豪情萬丈:“作客遠逾十萬里,著書敢冀一千年……為問古人能有幾,狂游直抵海西天?!钡窃S多詩作也暴露了作者風流文人的輕薄和多情本色,如《西俗常餐,男女同席,談笑飲啖,不別嫌疑,初甚弗安,久亦習慣,喜此艷遇,漫成一律》:“中土偶來名士少,西方果覺美人多。不嫌放浪忘形跡,似此風流合詠歌”,“名士”到底是多情種,把正常的男女交往也當作“艷遇”了!
卷六《海上吟》涉及上海開埠之后華洋雜處、繁華綺麗、紙醉金迷的方方面面?!稇驍M望江南三十調(diào)分上下平韻》之一“申江好,萬國競來同。海舶幾多渾莫辨,地球何處不相通”,之二十四“申江好,電線疾如霆。萬里語言同面晤,重洋信息霎時聽。機括竟無形”,不僅讀來朗朗上口,也透露了豐富的信息?!朵N金窟歌》引言云:“奢華縻費至上海極矣,人稱之曰極樂世界,吾名之曰銷金窟焉。二十年來縱觀盛事,遍歷歡場,嘆桑海之幾重,乃驕淫之彌甚,暇將時事而靜驗之??咧笳哂腥患损^,曰戲館,曰酒館,一日夕所銷不下萬數(shù)千元焉”,除了寫作《銷金窟歌》,還寫了《銷金窟分詠》,“欲于黑漆苦海邊喚醒癡夢”。不過他自己沉湎于歡場中不能自拔,在歌樓和酒樓中流連忘返,以致把功名富貴置諸腦后,《雜感》詠道“日日洋場作浪游,黃金銷盡不知愁。譏人匯報兼申報(原注:二報皆新聞紙名),遣興歌樓又酒樓。誰是庸中稱矯矯,大都世上總悠悠。天公于我偏慳吝,富貴功名風馬牛”。要了解清末上海歷史,要研究袁祖志之類靠舞文弄墨維生的口岸知識分子的生活,這些詩作都是極有價值的材料。
(作者系長沙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