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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痕

      2019-08-30 09:03:50傅菲
      滇池 2019年8期
      關鍵詞:老倌剃頭匠蚱蜢

      傅菲

      在乙亥年正月十四傍晚,我在屋檐下喝茶。雨水飛濺,嗦嗦嗦的雨聲,撩撥著巷子的寂靜。巷子悠長彎斜,幽深,淡白的天光水晃晃。我和父母親聊起老房子的事:老房子是哪年建的?

      父親說:應該是 1960年。

      母親說:你老糊涂了,我沒過門就建了,我來傅家玩,一個空空的門洞,門板都沒有,老房子應該是在 1955年之前修的。你家窮得門板沒一塊,只有我會嫁到傅家來。

      父親抽著煙,嘿嘿地笑,說:說明你有眼光啊。

      母親說:都怪那個剃頭匠。

      我說:哪個剃頭匠。

      母親說:你沒見過,你出生的前四年,他便死了。

      我說:那你怪他干什么。

      母親說:弄里的剃頭匠去源塢剃頭,大雨天,看見我在水井邊洗衣服,乖巧活潑,便給你外公說親,傅家坐東朝西,你外公一概不知道,竟然答應了親事。

      我說:剃頭匠是你媒人,他怎么死得那么早?怎么死的?

      母親說:剃頭匠被人活活打死,吊在南瓜塢樹上,說是自己上吊自殺的。

      父親說:好像是上吊自殺的,他的死,說不清楚。

      母親說:明明是被打死的,我親眼看見剃頭匠被三瞇跳幾個人吊在梁上,用木棍打。

      母親又說:一個人被打死,還被冤枉是上吊自殺,也沒一個人敢指認他是被打死的。

      說著說著,母親用手搓眼睛,呼吸有些堵塞,聲音略帶哽咽。

      我說:剃頭匠有后人嗎?

      父親說:有啊,野梨就是他兒子。

      我說:想不起他長相了。

      父親說:方方臉龐,又瘦又高,像棵椿樹,看到人,你肯定認識,他差不多七十多歲了,前幾年,他房子搬到湖塘坑去了。

      1948年仲春,楓林去源塢的山路兩邊,野櫻花一片白。兩里多的山路,全是踏踏嶺,三彎九轉。自北向南的山梁,像馬鞍。下了北嶺,便是源塢。這是我母親的出生地。源塢是一個漏斗形的高山山塢,有十幾戶人家,居住著洪趙兩姓后裔。剃頭匠背竹篾籠剃頭箱,一個月上去兩次剃頭。方圓十里的山中人家,沒有他不熟悉的。仲春,已天燥地熱,山花開遍。洪家以做道場為生,以降童子(降童子是道家的一種驅鬼道場)尤為出名。洪家善吃,家中常有客人往來。剃頭師傅便在洪家歇腳,吃一餐飯下山,遂與洪家有了淵源。剃頭師傅做媒,我母親十一歲定下了傅家親事,十八歲結婚。傅家本是富足之家,1953年開始沒落,找一碗飯吃都很難。

      我祖父有一個結拜兄弟,叫曹老三,家境殷實。曹老三牛高馬大,善拳腳。1957年,傅家過年的米都沒有。臘八節(jié),我祖父對曹老三說:一家八口,過年了,總不能啃紅薯,借半擔谷子三斤肉過一個年。曹老三爽快答應了。年前,我祖父挑著籮筐,去借谷。曹老三的老婆不說不借,說了一句軟話:谷子是有,沒長芽的谷子是不借的。我祖父挑著空籮筐回來。第二天,剃頭匠挑了一擔谷子來傅家,扁擔上還掛著兩塊斜刀肉。

      這件事,讓我母親一直感念。她八十二歲了,還說:世上這么好的人,少有。剃頭匠有個小名,叫奀瞇,喜歡做媒。他一邊剃頭一邊說媒。山村各山塢,沒有他不熟的人家。他眼尖,他做的媒讓人放心,信他。他喜歡談白。談白是手藝人的嘴巴本事,不然,難接活,做事也枯燥。剃頭師傅一邊剃頭一邊天南地北地閑聊,神仙鬼怪,幽男怨女,像個百曉生。奀瞇天生幽默,去了哪家剃頭,哪家笑聲滿堂。奀瞇討人喜歡,尤討女人喜歡。年輕時,弄里有一個姑娘,和奀瞇走得很近,也定了親。因為奀瞇是個剃頭匠,家貧,以后也不會有什么出息,姑娘的父母親悔親,另許了峽口人牛皮鼓。

      1966年冬天,村里有人誣告,說剃頭匠在四十年代,打著剃頭的幌子,在各山村干了很多壞事。被誣告的人,有五個,其他四個在大隊部關了兩天,便放了。關奀瞇的第三天傍晚,我母親去周家叫我父親回家吃飯,路過大隊部,聽見屋里發(fā)出一陣陣慘叫聲。雨很大,檐水澆在臺階上,嘩啦啦作響,雨珠飛跳。我母親穿著蓑衣候在屋檐下,撥開窗戶縫,看見奀瞇翻下身子,被五花大綁吊在廳堂橫梁上。官葬山的蚱蜢、余家的老財、照關、三瞇跳,用劈柴輪流打奀瞇。蚱蜢把吊起來的奀瞇,往墻上撞,像榨油一樣。

      奀瞇嘴角流出紅色的液體,不停地慘叫。我母親把衣袖塞進嘴巴,怕哭出來。母親往弄里跑,告知奀瞇老婆。密密麻麻的雨線遮擋了,路滑,跑不快。我母親脫了蓑衣跑,渾身濕透。奀瞇老婆到了大隊部,屋里已經(jīng)沒有了聲音。四個打手卻不讓她進去,說奀瞇不在屋里。她和十六歲的兒子野梨,在屋檐下坐了一夜。

      說起這件事,我母親不停地晃頭,說:我從來沒見過死得那么慘的人,滿身鮮血,不成人形。

      第二天上午,蚱蜢對奀瞇老婆說,奀瞇在南瓜塢,用褲腰帶上吊自殺了,可以去上山收尸。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村里的人被同村人活活打死。為什么要打死一個剃頭匠呢?我母親說,奀瞇的哥哥大煙公,也差點被活活打死,是我找酸金要了跌打藥,救下了他。

      第二天早上,我去找酸金叔。酸叔金今年已七十四歲了,年輕時,他好打不平,結了五六個練武的把兄弟,村里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我問酸叔,奀瞇一家的事情。酸叔抽旱煙,煙絲捏成一丸丸,塞進煙管嘴?!澳强隙ㄊ谴蛩赖模翢o疑問。上山收尸,我和奀瞇老婆一起去的。尸體吊在南瓜棚塢,被雨淋了一天一夜,有些發(fā)脹了。頭骨都裂開了,腳骨沒一寸是好的。 ”酸金叔說,“收尸那天,特別冷。雨沙子一樣撒下來,打在臉上刮痛。奀瞇老婆還不敢哭,嘴巴里塞著棉花。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冷的天,我喝了兩碗老谷燒下去,人還是冷得發(fā)抖?!?/p>

      “打手是官葬山的蚱蜢、余家的老財、照關、三瞇跳?”我問。

      “就是這四個人,是村里出了名的打手。打手威逼了奀瞇一家人,承認奀瞇是自殺。遺書也是他們假冒的。奀瞇目不識丁,哪會寫什么遺書?遺書上的手印是奀瞇死后摁上去的。你看看這四個人的結局就知道,沒一個好下場。蚱蜢單身獨卵,六十多歲了,上山砍柴跌下山崖,尸身也沒人去撿。照關喝醉了酒,掉進茅坑,被糞水淹死。三瞇跳被媳婦逼死,自己拿褲腰帶上吊。三瞇跳吊死的樹,正是掛奀瞇尸身的樹,真是報應。老財生了四個兒子,大兒子挨了槍子,三兒子長個牛目,老財自己被風濕鎖在床上三年,無人送吃送喝,活活餓死。死的時候,滿身蛆蟲。牛皮鼓那么陰毒,又得到什么呢?他兒子吸毒,沒吸幾年,整個家敗了,兒媳婦跟東坑人跑了,子嗣沒留下一個。人的一生,什么荒唐事都可以做,就是不可以做惡事。誰做惡事,閻王讓誰死了也見不得人?!彼崾逭f。他眉毛白白,圓目,四方臉,顯得不露而威。

      “一個剃頭匠,老實巴交的人,怎么會被誣告呢?”

      “什么誣告,其實就是陷害。牛皮鼓陰險,他忌恨奀瞇和他老婆訂過親。牛皮鼓和徐果老是把兄弟,徐果老在大隊部誣告。徐國老,你又是不知道,他就是一個花面人,是一條狗,扔一個肉骨頭給他,他就呲牙咬人。徐果老喊賊,牛皮鼓抓賊?!?/p>

      大煙公還有一個哥哥,叫廟老倌。廟老倌文武雙全,三張八仙桌無論怎么疊,他一個跟斗可以翻上去。他寫一首漂亮的行書,村里的許多牌匾也出自他之手。他去上海,是為了離開一個女人。廟老倌有一個鄰居,是個外來借住的石匠。女人溫雅,弱不禁風,卻美得動人。石匠外出做事,三五天也不回家。廟老倌和他老婆一墻之隔,有了你來我往。往來半年,被石匠發(fā)現(xiàn)。石匠暴打老婆。廟老倌睡在床上,聽到隔壁房間哀哭聲,聽到女人被咚咚咚暴打。廟老倌忍不了怒火,翻身下床,暴打石匠。廟老倌用泥刀,抵住石匠的喉嚨,不是鄰居解勸拉開,泥刀一定切斷了石匠喉管。1946年夏天,國民黨招青年童軍,去治理上海之亂。廟老倌去了上海。1993年春,大煙公的兒子喇叭,收到廟老倌發(fā)自臺灣的來信,說回楓林探親。喇叭請木匠師傅打了新床,買了新被褥,可大伯一直也沒回來。喇叭寫了三封信去,也沒收到回信。

      打手并沒有得到懲罰。奀瞇死后半年,又有人誣告大煙公。打手還是蚱蜢、老財、照關、三瞇跳。我母親去大隊部燒飯,看見大煙公躺在戲臺底稻草上,全身青腫,滿嘴血,人已奄奄一息。我母親找到酸金,熬了一碗跌打藥,給大煙公喝。大煙公在大隊部關了八天,我母親用一個毛竹筒,裹在圍裙里,偷偷摸摸送了八天的藥湯。酸金守在大隊部,守了八天。

      大煙公在 1989年過世。因救下一命,他很感激我母親,幾次對我母親說:“我兩個孫女,你看中哪一個,哪一個就做傅家的兒媳婦。”

      弄里,有兩條弄。一條直弄,一條斜弄。直弄住全氏家族,斜弄住彭氏家族。野梨及野梨的家,我毫無印象。弄里往東,有兩棵大柿子樹,秋天,柿子掛滿枝椏,紅燈籠一樣。柿子樹四周有十幾個墳塋,和兩棟矮瓦屋。這里叫湖塘坑。從酸金叔家里出來,沿半邊街,去了湖塘坑。

      湖塘坑的柿子樹不見了,邊邊角角建了十幾棟新房子。青灰色的田野一直延伸到饒北河邊。我站在石板橋上,問蹲在門口吃蒸糕的婦人:野梨叔的家是哪一棟房子?婦人四十來歲,燙著披肩的黃頭發(fā),穿著白色羽絨襖,抬眼望望我,說:你是哪家的?面很生。

      我說,傅家的。

      婦人站起來,朝門里,喊了一聲:爹,有人找你。

      一個半頭白發(fā)的男人出來,有些詫異,說:你是傅家的?都不認識了。

      我說,我隨意走,走到這里,想進去坐坐。

      房子有十來年的年數(shù)了,是最早建在湖塘坑的新房。野梨有三個兒子,老大做手工木雕,老三開了鞋廠,老二六歲時,被人拐賣走了。有一年,也就是野梨新房建好的第三年,一個三十出頭卡車師傅在楓林停車,餓荒了,找飯吃。夜很深了,只有柿子樹的屋子還亮著燈。師傅叩開了門,野梨的老婆燒了一碗面疙瘩給他吃。面疙瘩放了蒜絲、豆泡絲、咸肉絲、醬椒。師傅邊吃邊哭。野梨的老婆問他,怎么吃哭了呢?師傅說,小時候常吃蒜絲面疙瘩,后來再也沒吃過,只有我媽媽會做這樣的面疙瘩。野梨的老婆聽了,哭得雙肩發(fā)抖。師傅問她:“你怎么哭了,哭得這么傷心。”她說:“我二兒子愛吃蒜絲面疙瘩,六歲時,被人拐走,這么多年,也不知他在哪兒?!眱扇讼嗾J,抱頭痛哭。

      屋前的梨樹開了花。我進屋喝茶。地面貼了花崗巖,墻上掛著牌匾。牌匾右側掛著一個老婦人的黑白照片。老婦人坐在院子的椅子上,戴著紗帽,臉上是核桃殼一樣的皺紋。我看著照片,對野梨叔說:這是你媽媽的照片吧?怎么不見你爹爹的照片。

      野梨叔說:媽媽走了十六年,照片是她八十歲過壽照的,爹爹走得早,沒留下照片。

      我坐了一會兒,也不知道說什么,喝了半杯茶,便走了。野梨叔給我一塊蒸糕,說:走著吃,騙騙嘴。

      看看了他門口的對聯(lián),我說:我媽來傅家,是你爹做媒,沒有你爹做媒,我媽不會來傅家,也不會有我。

      野梨叔怔怔地望著我,說:你也五十來歲吧,怎么突然想起這件事呢?你媽結婚,我還是個孩子,跟我爹去接親,你外公家的井水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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