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一
進入三伏的第一天,已是午后四點,庭院里的蟬鳴,還在轟炸般地響著。洗菜的水潑到地上,不過片刻,便消失不見。尚未斷奶的叮咚,以袋鼠一樣的姿態(tài),驚恐地掛在舒爾有些干癟的乳房上,寸步不離。老式吊扇在天花板上疲倦地?fù)u來晃去,卷起的風(fēng)掠過舒爾裸露的乳房,留下溫?zé)岬臍庀ⅰT揪驼〉目蛷d里,除了為弟弟舒小龍還未見影的婚事備下的新沙發(fā),陳美惠又強行塞下一張已經(jīng)淘汰掉的老式沙發(fā),并在涼席墊子下鋪了一層塑料,防止叮咚尿濕。于是舒爾身體移動的時候,便會聽到下面窸窣作響,好像有千萬只蟲子,張嘴嘲笑著她與叮咚。
舒爾于是煩躁地拉開叮咚,想要在38度的高溫下喘一口氣。正埋頭專心吃奶的叮咚,被忽然間拽離媽媽的懷抱,立刻大哭起來。她的哭聲猶如一把尖銳的刀子,穿過層層熱浪,直刺人的耳膜。就連窗外的蟬鳴,也像被震懾住了,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辦好,竟是集體噤聲了幾秒,隨即,又嘩啦一聲,將鳴叫從半空中兜頭潑了下來。
舒小龍?zhí)竭^頭來,似笑非笑地問道:她怎么了?
還能怎么,怕生,不喜歡這里,想回她自己的家去罷了。舒爾心煩意亂地丟出一句,又在陳美惠驟然冷掉的一張臉上,突然間意識到,在回到小城后的一個小時里,一直在做著劇烈心理斗爭,糾結(jié)著回還是不回的人,除了一歲半的叮咚,還有她自己。
在鎮(zhèn)幼兒園當(dāng)清潔工的姐姐舒莉,專門請了假,頂著毒辣辣的太陽,騎著電動車,來見舒爾。一起來的外甥女思思,已經(jīng)八歲,開始懂得害羞,看見舒爾,羞澀地叫一聲“姨姨”,便窩進沙發(fā),低頭玩手機游戲。
叮咚,跟思思姐玩好不好?舒爾愛撫著女兒的臉蛋,溫柔問道。
叮咚將正在吃奶的嘴巴,稍稍歪了歪,斜斜覷了一眼思思,又立刻受驚的兔子一樣,扎進舒爾濕漉漉的懷里,繼續(xù)吮吸著已經(jīng)沒有多少汁液的乳房。
舒爾被叮咚掛在身上,連廁所也幾乎去不成。她覺得自己的膀胱都快要炸了,于是只好抱著叮咚進了洗手間,在噓噓的撒尿聲中,繼續(xù)用乳頭安撫著叮咚。洗手間在樓梯下的夾角里,陰暗潮濕,但關(guān)上門后,倒也安靜,這舒緩了叮咚的焦慮,她環(huán)顧一下四周,終于吐出乳頭,叫了一聲“媽媽”。
舒爾于是趁機安慰叮咚:一會去看姥姥包餃子好不好?姥姥最喜歡叮咚了。
舒爾說姥姥最喜歡叮咚的時候,明顯底氣不足。她不確信叮咚是否聽懂了,但小丫頭能夠猶豫著離開她的懷抱,讓她牽著手走出洗手間,對她來說,已經(jīng)是一種安慰。
陳惠美正晃著兩個麻袋一樣的乳房揉面。夏天,陳惠美在家通常只穿一個小背心,有時候連這遮羞的小背心她也不穿,赤裸著上身走來走去。舒小龍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向陳惠美抗議,讓她文明一點,好歹也成了城里人,她聽完立刻破口大罵:呸!還沒娶老婆就嫌棄老娘了!你龜孫子小時候喝我奶子喝得賊雞巴歡,怎么不說老娘我不文明?!還他媽的城里人,要不是老娘我?guī)е谊J縣城,你這連個正兒八經(jīng)本科都沒考上的王八蛋,還是個麥地里的泥腿子呢!
舒小龍只好閉嘴,任由之后每一個熱浪翻滾的夏天,陳惠美穿著紅色的大褲衩,拖著兩三個“游泳圈”,在房間里一顛一顫地走來走去。
事實上,進了城的陳惠美,不僅絲毫沒有變得文雅起來,反而越發(fā)地潑辣。有一年做下水道疏通工的父親,被一家小公司欠下兩千塊錢,并試圖賴賬。父親老實巴交,不想惹怒那些無賴,想著緩一年再說,實在討不回,也就算了??申惢菝啦桓?,她氣咻咻拉起父親便闖上門去。那老板雖說是小個子的南方人,但能在這北方的小縣城里扎下根來,靠的就是葷素皆吃的生猛勁。所以他聽見陳惠美污言穢語地兜頭潑過來,只一聲冷笑,使個眼神,便有兩個黃毛的小年輕沖上來,一棍子砸下去,陳惠美當(dāng)場暈了過去。
那次事故將全家人都折磨壞了。舒爾正面臨評副教授的職稱,她一邊焦頭爛額地準(zhǔn)備一堆的評審材料,一邊動用小縣城里所有的關(guān)系,試圖通過公安局來處理此事。當(dāng)然,舒爾也知道處理的結(jié)果,不外乎是讓對方賠償醫(yī)療費,并追回欠款。她跟父親一樣,生性膽怯,不喜是非,所以對打官司之類的事情,除非事關(guān)生死,她覺得都可以免掉。但舒爾在小縣城里,除了一堆仰慕她的文人,也就剩一兩個關(guān)系稍好的高中同學(xué),所以電話求來求去,只有一個女同學(xué)答應(yīng)到公安局催促一下。
但陳惠美等不及,醒過來忍著痛,依然大罵不止,說要告到北京去。父親怯懦,蹲在醫(yī)院的角落里一聲不吭。倒是舒小龍,在小縣城里人脈頗廣,三教九流,都能攀得上一點關(guān)系,比舒爾這大學(xué)老師有用得多;所以舒小龍只一個電話,就召來一討債團伙,談好了四六分成,又不過是半天工夫,便拿到了一萬塊的賠償。
姐姐舒莉說,那天舒小龍拿著錢,帶著一點討好和興奮,交給陳惠美的時候,忍不住充當(dāng)了一下好人,安慰陳惠美說:一天沒吃飯了,去買點好吃的吧。陳惠美氣得差點跳起來:吃你娘的屁!要來一萬塊就抵了老娘頭上的傷了?!我這條命快搭上了,你們兄妹三個就這么著把這事給結(jié)了?還有你——陳惠美扭頭指著同樣被打傷了的父親,繼續(xù)罵:一輩子就被人欺負(fù)的命,多少辛苦錢全被狼心狗肺的人昧下不還!不行,我非得把這幫孫子給告到監(jiān)獄里去不可,我不信這世上還沒有天理了不成!
舒莉是乖乖女,什么也不說,只把一杯水放到陳惠美的手邊。醫(yī)院里人來人往,一個男人前胸插著一把刀,陰狠著一張臉從走廊上趔趄經(jīng)過。有個小男孩從七層樓上摔下來,正被護士飛快地推進手術(shù)室。一個喝了農(nóng)藥的女人,死尸一樣被家人抬進急救室洗胃。還有更多生了大病小情的男人女人,木著臉,在病房門口走來走去,所以陳惠美的叫罵聲,并沒有多少人關(guān)心。其實陳惠美也完全可以不必在醫(yī)院里住下去的,但她非要住,還把所有的收據(jù)都仔細留著,尤其是拍過的片子,那黑森森的片子上顯示,陳惠美被一棍子打成了輕微腦震蕩。
千里之外的舒爾,不知道怎么安慰陳惠美,又覺得自己托來的人情,還沒有舒小龍的恐嚇式討債有用,便自覺矮了幾分,默默匯過去五千塊錢,算是盡了孝。
那事當(dāng)然不了了之,但舒爾卻注意到陳惠美頭頂上留下了一指長的傷疤。就在此刻,陳惠美晃著渾身是肉的身體揉面的時候,那道傷疤還明晃晃地閃來閃去。廚房很小,只能容得下陳惠美和舒莉在里面轉(zhuǎn)動,于是舒爾就和叮咚站在門口。廚房門緊靠著窗戶,窗戶又正對著客廳,有一絲絲的風(fēng),從窗戶里吹進來,穿過狹仄的走道。因為這一絲不知從哪里吹來的風(fēng),舒爾心里的煩躁,稍稍舒緩了一些。叮咚也不再總是濕漉漉地緊抓著她的睡衣,而是以好奇的眼光,注視著陳惠美晃來晃去的碩大乳房。
呵,小兔崽子,看什么呢,都一歲半了,還不斷奶,羞不羞?陳惠美大著嗓門扭頭沖叮咚喊,又把手里的面團拎起來,粗拉拉地捏了幾把,而后啪地一聲摔在案板上。
舒莉接過面團,切了幾刀,又拿起一塊來搓成細細的一條,邊搓邊柔聲道:是該斷奶了,否則她不好好吃飯。
試過幾次,又是牙膏又是辣椒的,但都不行,她哭得快要背過氣去了。舒爾嘆氣。
陳惠美拿起菜刀,啪啪啪切下十幾個小面團。而后一邊搟餃子皮一邊不屑道:看你們一個個嬌氣的,養(yǎng)一個孩子比我養(yǎng)三個孩子還他媽的累。當(dāng)初你斷奶啊,我硬是將你餓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給你什么,你就吃什么,哪來那么多哄啊勸啊的廢話!
舒爾心里好像被針扎了一下,她知道陳惠美說的都是實話。小時候陳惠美下地干活,找不到人看孩子,她就將舒爾拴在桌子底下,把門一關(guān),就是大半天不回家。有一次舒爾餓得發(fā)慌,恰好看到地上爬過一只螞蟻,她捏起來就放進了嘴里。記憶中,陳惠美似乎從未給過他們姐弟三個愛撫。她最大的愛意表達,就是不罵他們,說話不帶臟字。但這樣的時刻,又如此稀少。以至于舒爾對舒莉說,自己好像得了受虐狂,超過半個月聽不到陳惠美罵自己,就惶恐不安,擔(dān)心陳惠美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掉了。相比之下,舒莉心眼就比舒爾要多,她的家跟陳惠美隔著半小時車程,但她逢年過節(jié)都會提著一只雞,或者從自家地里挖點新鮮青菜來,供奉陳惠美這個老佛爺。
舒爾懶得跟舒莉比殷勤,她只在大大小小的節(jié)日前一天,比如三八節(jié)、母親節(jié)、八月十五、老人節(jié)等等,網(wǎng)上打卡一千元,而后電話陳惠美:媽,剛剛給你們卡上寄了一千塊,你讓我爸查一下,收到?jīng)]有。
陳惠美總是千篇一律的一句話:哦,知道了。
之后兩個人便陷入可怕的沉默,舒爾拼命地想說點什么,但總是找不到一句話,最后只好隨便扯幾句吃喝拉撒天氣之類的廢話,就逃也似的掛了電話。
這會,陳惠美額頭上的汗水,正嘀嘀嗒嗒地落在案板上,她一點都不講究,拿過抹布來,在臉上隨便擦拭幾下,便丟在一邊,又晃動著兩個大乳房,有節(jié)奏地揉面切面搟餃子皮。舒莉在等餃子皮的空當(dāng),用沾滿面粉的手,愛憐地捏了捏叮咚的臉蛋。這一捏不要緊,叮咚又一下子聲嘶力竭地大哭起來。
舒莉看著急忙用乳頭安撫叮咚的舒爾,困惑道:小丫頭怎么了?這么認(rèn)生?
舒爾沒來得及回答,陳惠美卻氣呼呼接了過去:可不,快兩歲的人了,還沒見過姥姥姥爺,別說她認(rèn)生,我看她媽也快認(rèn)生了!
舒爾根本顧不上說話,抱起叮咚重新回到有氣無力的吊扇底下,又順手抓起旁邊的蒲扇,呼哧呼哧地用力扇著。
二
碗筷剛剛擺好,父親便到了家。
隔著紗窗,舒爾看到他臉上陰沉沉的,快要擰出水來的樣子。舒爾知道吃百家飯的父親,肯定又在某個小氣雞賊的人家受了氣。果然,一進門,他就自言自語地抱怨:越是老師,越他媽的摳門,衛(wèi)生間干了一上午,好不容易疏通了下水道,還弄得一手的臟,說好了80塊,臨到最后,非說沒有零錢,就給了50!
陳惠美的臉上也隨即被陰云覆蓋,蹙眉朝父親喊:快去洗洗你的手!
要是平時,父親一準(zhǔn)會跟陳惠美吼:嫌我臟怎么的?!然后接下來又是一場惡言惡語的爭吵。但是今天,父親看看一邊吃奶一邊探頭探腦聽大人說話的叮咚,白了一眼陳惠美,就起身去了洗手間。
結(jié)果陳惠美又追上來:哎,我說,你別用自來水,院子里我洗衣服剩下的水,還挺干凈。父親瞪一眼陳惠美,只得又折身去了院子。
廚房里的水龍頭,常年在滴答滴答地響著,舒爾雖然瞧不上陳惠美偷水的行為,但也從未說過什么,否則陳惠美會一嗓子吼她:那你給老娘交水費,別人都他媽的偷,偷的這里水費比別的地方高了一倍,我要不偷,豈不是吃了大虧?這要不是農(nóng)村,水費電費處處都要花錢,你爹娘又沒有退休金,不省著摳著花,將來誰給小龍娶媳婦出彩禮錢?
想到一句話可能又惹出舒小龍的工作和結(jié)婚的煩惱事來,舒爾還是沖舒莉會意地一笑,什么也沒說。
倒是舒小龍嘴快,一邊在餐桌上擺酒杯,一邊挖苦:連著半個月沒下雨了,要不,用雨水洗手洗臉做飯多省錢。
陳惠美立刻接過去:哎呦,你啥時候拿回家一分錢給老娘交過水電費?快三十的人了,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還動不動給這個交墮胎費,給那個交墮胎費,你他媽的倒是長點本事,把墮胎費交給我??!
舒小龍冷幽默:交給你干嘛?
陳惠美沒念過書,明顯沒聽懂舒小龍的幽默,依然冷著一張臉忙碌。
舒爾和舒莉則哈哈大笑起來。舒爾一笑,叮咚終于吐出奶頭來,沖著一桌子的飯菜,一臉的垂涎。想到父親還沒動筷,舒爾便從邊上夾了一小塊雞蛋,吹一吹,送進叮咚的嘴里。
父親疲憊地坐下來,拿過酒瓶,邊倒邊對舒爾說:本來應(yīng)該去接你們娘倆,結(jié)果來了個活,太急,脫不了身。
舒爾忙忙說:沒事,汽車站出來就是出租,10塊錢就到了。
陳惠美立刻生氣道:咋一個個變得這么矯情,環(huán)城公交一塊錢到家門口,非得花10塊打出租,要我,就走過來,也沒幾步路。
舒莉幫腔:這三伏天的,抱著孩子走過來,不得熱虛脫了???
陳惠美“哼”了一聲:哎呦,今天讓你們娘倆過來陪吃,可遭大罪了,是吧?
舒莉沒吭聲,只悶頭將各樣菜,夾了一些,放到思思的碗里。
父親仰頭喝下半杯啤酒,又夾了一塊豆腐,放到叮咚的小盤子里,而后以他少見的溫柔,撫摸了一下叮咚細軟的頭發(fā):閨女都長這么大了。
舒爾想起小時候被父親拿著棍棒滿院子追打,以至于每次見到他瞪眼就嚇得尿濕了褲子,鼻子里便有些酸,眼淚差點落了下來。叮咚這次沒有驚恐地大哭,只是一邊胡亂嚼著豆腐,一邊羞澀地朝舒爾懷里靠了一靠。
舒小龍拿過酒瓶,也要給自己倒一杯,陳惠美立刻喝止:還喝!看你那瘦猴子樣,打工掙點龜孫子錢,全在外面喝酒吃飯敗壞光了!
舒小龍拗著頭,偏喝。他倒上一杯,一仰頭灌進了肚子里,還覺得不過癮,又要倒。這次陳惠美起身,啪一巴掌,打在舒小龍裸露的肩膀上。
舒小龍彈了起來:你管太多了吧?這點啤酒算什么?我和哥們有一次喝了一箱都沒醉。
陳惠美大罵:連個正經(jīng)工作也沒有,喝酒倒是拼命,老婆也騙不到手,你他媽的就天天糟踐自己吧!
舒小龍又灌下一杯子啤酒,一抹嘴,橫道:反正餓不死,你操那么多心,累不累?
陳惠美一把奪過啤酒瓶,咕咚咕咚給自己灌滿,啤酒沫積得太多,全溢了出來,又濺落到地板上。陳惠美忿忿地扯過角上的抹布來,低頭用力地擦著。她擦了好一會,好像那里沾了很大一塊污漬。擦完了,她立刻起身,去了洗手間。
舒爾聽到陳惠美在用力地擤鼻涕。一屋子人都沉默無聲。就連叮咚也屏住了呼吸似的,仰頭看著舒爾。
隔了一會,陳惠美在廚房里大喊:別光顧著吧唧嘴,快來端餃子!
舒莉舒小龍和思思,聽到這聲命令,紛紛起身,排隊穿過狹小的走道,進入廚房。舒爾聽到陳惠美將碗啪啪啪地一字?jǐn)[開,又不耐煩地嚷著:小心點,想燙死?。?/p>
父親早已習(xí)慣了脾氣反復(fù)無常的陳惠美,照例無事似的呷了一口酒,又夾了一塊魚肉,小心翼翼地檢查了一遍,確信沒有刺了,這才笑瞇瞇對著叮咚張開嘴:啊——,叮咚果然乖乖地張開了嘴,含住了那塊魚肉。父親捏了捏叮咚的臉蛋,夸道:閨女真乖。
餃子端上來后,陳惠美又恢復(fù)了她頤指氣使的本性,看見舒小龍在不停地劃著手機,就訓(xùn)斥他:手機里有餃子還是丸子啊,看得這么起勁?
舒小龍不理她,卻指著手機朝舒莉炫耀:看,就是她,怎么樣?
舒莉拿過手機,仔細看了一會,又瞥了一眼陳惠美,然后謹(jǐn)慎道:還行。
借著余光,舒爾看到照片中一個豐滿甜美的姑娘,正依偎在舒小龍的懷里。舒爾知道這就是舒小龍新談的女朋友小暖,舒小龍老想帶小暖登門,但不論怎樣努力,都被陳惠美拒絕。
陳惠美說:你在外面愛怎么作孽就怎么作孽,你可千萬別帶回家來,我不能娶一個將來可能得糖尿病的兒媳婦進家!
舒小龍據(jù)理力爭:懂點醫(yī)學(xué)知識好不好,高血糖跟糖尿病完全不一樣!
陳惠美恨恨道:你他媽的懂個屁!年紀(jì)輕輕的就高血糖,肯定是糖尿病家族遺傳!
關(guān)于這事,跟舒爾半年沒聯(lián)系的舒小龍,還專門打了個電話,求她幫忙說服陳惠美。
舒小龍說:小暖也挺可憐的,第一次結(jié)婚,剛剛領(lǐng)了證,就因查出了高血糖,被男人鬧離婚;那男人還闖到她家里去,讓他父母買一輩子的保險給小暖,否則將來她中途死了,他可倒了大霉。
舒爾試探問:那你到底是同情她,還是喜歡她?
舒小龍猶豫不決:其實就是跟她談的時間長了,懶得再開始新的,太耗費時間精力,跟她也常常吵架,可是第二天她又笑嘻嘻地,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而且她對我也挺好的,在柜臺賣衣服掙錢不多,但舍得給我買八百塊一雙的鞋子。
想到這些,舒爾有些不忍心,要過手機來,很認(rèn)真地看了一眼,而后半是對舒小龍半是對陳惠美說:長得挺好看的,稍微有點胖,減減肥,血糖也就降下去了。
舒小龍立刻接過去:她前天剛剛?cè)ゲ榱?,血糖不高了,她還給我發(fā)了檢查結(jié)果呢。
陳惠美啪一下放下筷子:你知道她是不是吃了藥去的?就你這心眼,被人騙死都不帶喊冤的!
舒爾沉默了片刻,給叮咚喂了幾口水,又試探著說了一句:人活著吃五谷雜糧,沒有這病就有那病,現(xiàn)在健康,說不定過上幾年就生一場大病。
陳惠美一聲冷笑陰森森地傳過來:你可別忘了,他們倆都是打工的,沒養(yǎng)老保險,到時候得了糖尿病,你要是替他們包治病的錢,生了孩子再遺傳上糖尿病,你也管他們一家子,那好,這婚我就讓他們結(jié)。你躲到內(nèi)蒙去,遠遠的倒是清靜,讓你給小龍找一份正式工作,你就不吭聲了。我可說好了,只要小龍結(jié)婚,你們姐妹倆,買房子首付,一人一半,這責(zé)任誰也別想逃!別你們都一個個買上了房,看著你們兄弟打光棍。哪怕房子買上了,小龍不讓我這當(dāng)娘的住一天,我這輩子也算是完成了任務(wù)!
舒爾什么也不想說了。
窗外的蟬鳴,正像天光,開始慢慢暗了下去。
沒有人說話,只有碗筷單調(diào)碰觸的聲音。叮咚怯生生地看著一圈緊繃著臉的大人,忽然間放聲大哭。
三
陳惠美用一袋吃剩的餃子,冷臉?biāo)妥吡耸胬蚰概螅闩橐宦暡迳狭髓F門。
舒小龍這段時間又辭了職。他原本在泰安市做酒店服務(wù)生,薪水也不錯,但陳惠美覺得丟人,好像酒店里都是拉皮條的,媒婆問起來難堪,于是又吼又罵地讓他辭掉。后來他又跑去做保險,推銷,廣告,每一份工作都不會超過一個月,就找理由甩手不干?,F(xiàn)在,他屬于無業(yè)游民,每天在小城里晃來晃去,不到飯點,幾乎見不到他的人影。
這會,他又不見了蹤跡。庭院里于是靜悄悄的。天陰得像一口密閉的大鍋,即將倒扣下來??諝庹吵淼米屓舜簧蠚?。蚊子在昏暗中嗡嗡亂飛,有那么一只,以飛蛾撲火的姿態(tài),一頭扎在了紗窗的縫隙中。它一定是撞掉了半條命,過了許久,才努力地伸了伸腿,輕微地振動了一下翼翅。但它僅存的力氣,已不足以讓它逃出這個羅網(wǎng)。最后,它放棄了掙扎,在慢慢被暮色席卷的熱浪中,一動不動。
舒爾不知道叮咚何時才會醒來。沒有了叮咚,舒爾似乎就跟陳惠美失去了交流的話題。當(dāng)然,舒爾知道陳惠美是有話要說的。但舒爾不想聽,于是她故意半躺在床頭,用蒲扇輕輕為叮咚扇著,借此逃避跟陳惠美的對話。
陳惠美正隱沒在客廳的昏暗之中。如果沒有叮咚,她會打開電視,茫然地注視著屏幕。她大半生的活動半徑,都不曾走出過小小的庭院。她是這個家族的女王,掌控著三個兒女的婚姻與未來。舒莉結(jié)婚的時候,她為了彩禮是一萬還是八千,拉鋸戰(zhàn)似的消耗了幾個月,最終以姐夫帶著70歲的老娘親自登門懇求,才算了結(jié)。等到舒爾結(jié)婚的那天,她又千里迢迢打電話大鬧婚禮現(xiàn)場,以一種馬上要被人拋棄似的絕望,威脅說,這一輩子,舒爾掙的錢,全部都是她的。而今,又輪到了舒小龍。只是,這個舒家唯一的血脈傳承人,在成家立業(yè)這事上,卻像一只撐不起的面口袋,軟塌塌地倒在地上,扶也扶不起來。
黑夜緩緩地浸染了整個的房間。隔著一堵墻,舒爾與陳惠美各自安靜坐著。舒爾忽然希望再次聽到叮咚的哭聲,這樣她和陳惠美就會被解救出來,用手忙腳亂的瑣事,暫時地驅(qū)散這要命的沉默。可是,在火車上被折騰了一宿沒有好好睡覺的叮咚,正陷在幽深的沉睡的湖底,似乎,永遠不會醒來。她的鼻翼微微地翕動,像有一只飛蟲,掠過靜寂無邊的湖面,但旋即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熱,正一團一團發(fā)酵的熱,在小小的被兩個床占滿的房間里,擁擠著,翻滾著,想要沖出這密不透風(fēng)的空間,卻又尋不到出口。有一兩只蚊子,隔著蚊帳,在不停地嗡嗡叫著,它們也在焦灼,焦灼于始終無法闖入封閉的陣地,那里明明散發(fā)著嬌艷的花朵的清香。
勞累了一天的父親,已在樓上疲倦地睡去。隱隱地,有雷聲從遙遠的天邊傳來,但隨即就在一道閃電中迅速地消失掉了。舒爾忽然很希望有一陣暴風(fēng)雨,能將此刻的自己,沖刷得干干凈凈,就像她剛剛降臨到這個塵世,不背負(fù)任何的責(zé)任,不承擔(dān)任何的道德。她就是她自己,她什么也不關(guān)心,她只愛這個世界上,草木一樣自由的生命。就像此刻,在蒸籠中沉睡的叮咚。她愛叮咚,就像愛出生后就從未得到過溫柔呵護的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她知道自己是自私的,她將童年那個不曾被好好愛過的自己,全部注入到叮咚的身上,她用近乎溺愛的方式,無限地滿足著她。而當(dāng)她帶著叮咚,回到出生的源頭,與陳惠美面對面坐在一起,討論著這個家族的一切,她忽然間悲傷地發(fā)現(xiàn),她永遠成不了叮咚,她還是那個落滿了世俗塵埃的沉重的肉身,她無法輕盈和放肆。她的根,牢牢地扎在喧嘩的小城里,逃脫不掉。
舒爾知道陳惠美在等著她打破這僵硬的沉默,可是,她卻焦灼地扇著蒲扇,始終找不到那一句讓她們彼此打開的話頭。她想起有一次,陳惠美要為父親縫一粒紐扣,她坐在門口的陽光里,瞇起眼睛,穿了十幾次針,卻始終進不去。最后,她惱怒地嘆一口氣,重重地倚靠在門上,呆呆地看院子里幾只麻雀啄食著一小片菜葉。是舒爾走過去,從她手里拿過針線,輕而易舉地將線穿過針孔,她才罵一句:眼睛花成他媽的什么樣了!
舒爾想,大約她就是那根線,陳惠美用一輩子,都想把她穿進自己小小的針孔里去,但舒爾卻拼命地想要逃離;最后,她逃到了內(nèi)蒙,自認(rèn)為足夠地遠,卻悲傷地發(fā)現(xiàn),她斷掉了臍帶,卻永遠逃不掉陳惠美。
雷聲又隱隱約約地傳來。
陳惠美一邊咒罵著舒小龍:龜孫兒子,死哪兒去了!一邊走進臥室,用蒲扇在自己床上來回扇了幾下,便快速地放下了蚊帳。
在躺倒之前,陳惠美微微側(cè)身,看了一眼舒爾。舒爾早在她走進臥室的前一秒,就閉上眼睛,假裝睡了過去。但她在微弱的光線中,卻感覺到陳惠美的視線,像一根根針,直刺她的后背。她想翻個身,卻一動也不敢動。她覺得那一刻的自己,像一只束縛在繭中的蠶,她想飛出這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的屋子,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沒有翼翅。
終于,陳惠美躺了下去。舒爾靜靜聽著她的呼吸,粗重,急促。窗外的雷聲,漸漸大了起來,好像有千軍萬馬正在馳騁。蚊子無聲無息地趴在蚊帳上,時刻窺伺著有無縫隙可以侵入。舒爾已經(jīng)感覺到有一只鉆了進來,它在叮咚的周圍,屏息飛來飛去。舒爾真希望它盡快咬自己一口,這樣就不會再打叮咚的主意。舒爾不敢動,怕一翻身,驚動了陳惠美。于是她和蚊子較著勁,暗暗地,互不出聲。舒爾猜想,陳惠美的床上,也一定有這樣一只討厭的蚊子,或許,這只蚊子已經(jīng)叮咬住了她的脖頸,但她忍著,一動不動。好像只要動了,她就輸了;輸給了蚊子,更輸給了舒爾。
雷聲翻滾著涌過來,一陣強過一陣,但房間里依然沒有風(fēng)。似乎風(fēng)雨正隱匿在某個黑暗的洞中,等著雷聲將閉鎖的鐵門砸開??墒抢茁曄褚粋€永遠無法抵達性高潮的女人,用盡了力氣,依然還差那么一點,于是就焦躁起來,悶著聲,轟隆轟隆地穿過漆黑的大地,并用陰森的閃電,撕破夜空的袍子。有那么一個瞬間,舒爾借助閃電,看到陳惠美正大睜著眼睛,注視著窗外,她被照亮了的臉上,沒有悲喜,也無日間的焦慮。她就那樣靜靜地躺在那里,以至于舒爾覺得她像躺在懷里沉睡的叮咚。沒有什么能夠打擾她的安靜,包括一只落在她臉上用力吮吸的蚊子。
窗外傳來推門的聲音,陳惠美詐尸一樣坐起來,側(cè)耳傾聽。在確信是舒小龍后,陳惠美打開蚊帳,趿拉著拖鞋走出去,堵到房門口,劈頭就罵:天天出門鬼混,你他媽的有本事混個有錢有勢的老婆給我回來!
舒小龍一聲不吭,去洗手間“噓噓”地撒了一泡尿,而后噔噔噔地上了樓。樓頂沒有隔熱層,每年的這個時候,室內(nèi)的溫度都能達到38度,但陳惠美舍不得花錢安裝空調(diào),于是,剛剛走到樓梯拐角的舒小龍,又下了樓,從廚房將臺式風(fēng)扇搬了上去。似乎怕陳惠美跟上來,他砰一聲關(guān)上了門,隔壁立刻傳來父親的訓(xùn)斥聲:咋了,又喝醉耍酒瘋啊?!
這是舒爾習(xí)慣了的日常。但此刻,她忽然為舒小龍難過。他與陳惠美常常幾個月不打一次電話,每次陳惠美忍不住,主動電話過去,他都不耐煩,問她又有什么事。陳惠美被嗆得找不到合適的話,就破口大罵,罵他沒本事,掙不到錢,找不到老婆,買不上房子,完了又將所有的人生不順,歸罪于舒爾,在舒爾一月一次的電話里,抱怨她為什么不能動用自己的人際關(guān)系,給舒小龍找一份正式工作?舒爾已經(jīng)聽膩,也不想次次提醒,她已經(jīng)幫舒小龍找過三份工作,但每次都被她百般挑剔。而其中一次,她差點被縣城的某個小官員睡掉。
舒爾還記得,那晚的飯局,一幫人輪番讓舒爾喝酒,舒爾喝不下,舒小龍就一杯杯地接過去喝。他人很瘦,喝起酒來,卻是拼命。曖昧的燈光下,舒爾看見舒小龍漲得通紅的臉,忽然有些心疼,于是端起一杯酒,徑直走到有人事決定權(quán)的小官員身邊,向他綻開微笑。那小官員的手,若有若無地碰觸過來,涼涼的,像一條蛇,在舒爾的腰間游走。舒爾沒有躲閃,依舊笑著,任由那只手輕輕攬住了她,又在腰間最柔軟的地方,捏了一下。舒爾全身的血液,嘩啦一聲全部集聚在那里?;艁y之中,她瞥見舒小龍默默低下頭去。他的臉紅紅的,像有一塊可笑的紅布,罩在那里。
那一刻,舒爾不知為何想起小時候,舒小龍送她上學(xué),下雨,道路泥濘,舒爾怕摔倒,他就跳下車去,在她的前面飛奔。濕泥濺滿了他的小腿,他卻毫不介意,好像他是一條小魚,正在大浪中歡快地跳躍。舒爾在后面小心翼翼地騎著,她的眼睛有些模糊,眼淚差一點涌了出來。舒小龍完全不理會她,他將她遠遠地落下。他一邊奔跑一邊頭也不回地高喊:姐姐,快來追我呀!姐姐,你追不上我啦!
可是在酒桌上,她與舒小龍卻變得異常地陌生。她腦子里有些混亂,她想時間怎么讓她和他,原本相親相愛的兄妹,成了無話可說的人?他當(dāng)然知道她在幫他,可是,他也一定想不到,為了他,她羞恥地接納了欲望橫生的官員的暗示。她主動迎接上去,好像一朵黑夜中綻放的罪惡的花朵。
酒后,小官員大手一揮,讓舒小龍回家。而后,他朝舒爾靠過來,笑瞇瞇地,用視線一寸一寸地觸摸著舒爾年輕好看的臉,說:我們?nèi)コ璋伞?/p>
舒爾越過他涌動著情欲的臉,看向舒小龍,說:好。
那一晚,舒爾放縱了自己。為了那個讓她去追趕他的年少時的舒小龍,她在黑暗的包房里,與那個小官員摟抱在一起,旋轉(zhuǎn)著跳舞,永不停歇地旋轉(zhuǎn),如此,她便可以忘記那一雙不停撫摸著她的情欲勃發(fā)的手。
她還記得,當(dāng)她到家的時候,陳惠美給她開門。她的動作很輕,臉上寫滿了討好,甚至有那么一點點的溫柔。舒爾擦著陳惠美裸露的胳膊,閃進門去。
她們彼此沉默,一句話也沒有。
四
此刻,沉默再一次充塞了每一個房間。她聽到陳惠美在庭院的小儲藏室里翻找著什么,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好像拽出一個盆子。隨即,她開門進來,將一個洗衣服的大鋁盆放到她的床下。舒爾馬上明白,這是用來給叮咚把尿用的。她怕叮咚尿濕了床,更不想讓尿弄臟了地板,并在房間里留下濃郁的尿騷味。她像怕一只狗一樣,怕一個孩子帶來的一切瑣碎的煩惱。她這一輩子,從沒有養(yǎng)過任何的貓貓狗狗,她認(rèn)為它們都是累贅,是無用之物,她想不到人與人或者人與動物之間,還有愛撫這個詞語。是的,陳惠美從未愛撫過她們兄妹三個,而自叮咚進入家門,她也從未撫摸或擁抱過她。似乎,她懼怕這樣的親密,她寧肯用大罵來表達她的熱情。盡管,她并沒有熱情。
盆子放下后不久,有一道亮如白晝的閃電,劃破房間,好像要將蒸籠中的臥室,一刀劈成兩半。而閃電過后,叮咚的哭聲與雷鳴一同響徹夜空。那雷聲很急,一浪一浪地壓過來,千軍萬馬一樣。而叮咚的哭聲,也一聲高過一聲,像一把尖銳的刀子,刺入每個人的耳膜,并試圖刺穿那個小小的敏感的薄膜,將所有人帶入死寂的空茫世界。
舒爾抱起叮咚喂奶,才發(fā)現(xiàn)她尿濕了床鋪。舒爾嘆氣,一手抱著叮咚,一手打開床頭燈。陳惠美立刻起身,敏感問她:是不是尿床了?舒爾“嗯”了一聲,陳惠美便發(fā)出一聲煩躁的嘆息,隨后下床找舊床單擦拭涼席。
叮咚還在尖銳地哭著,看到陳惠美拿床單探進蚊帳來擦拭,她立刻吸盤一樣,以一種嵌入舒爾身體、并化成她的血肉的力量,驚恐地吸附進她的懷里,并牢牢地抓握著她的乳房。
陳惠美一定看到了叮咚的恐懼,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用力地擦拭著尿濕的涼席。涼席下墊著一層薄薄的塑料,那層塑料阻礙了叮咚的尿液浸濕棉褥,讓陳惠美不至于太過焦慮。但舒爾很快發(fā)現(xiàn),叮咚的全身起了密密麻麻的疙瘩,那些疙瘩讓叮咚邊哭邊扭動著身體,并試圖抓撓所有她能夠得著的地方。憑借經(jīng)驗,舒爾知道叮咚的濕疹又犯了,過敏的源頭,當(dāng)然是不知浸泡了叮咚多久的尿液。從進門那一刻便被壓抑了的焦灼,騰地一下積聚到頂點,并散發(fā)出危險的行將爆炸的氣息。
蚊子趁機蜂擁進來,在舒爾和叮咚的身上兇猛地叮咬。熱浪在每一個角落里發(fā)酵,人有無處可逃的暴怒。落地扇微弱的風(fēng),不停歇地撩過蚊帳,又無力地嘆著氣,扭開了頭。叮咚吃了幾口奶,被滿身的濕疹折磨,吐出奶頭,重新將尖利的哭聲扎進每個人的耳朵。
舒爾很想透一口氣,她覺得有些窒息。一絲風(fēng)都沒有。夜空陰沉著臉,不停地下墜,下墜,好像要將所有的人,和這世間的一切,重重地砸進躁動的大地。蚊帳內(nèi)外,沒有區(qū)別,房間內(nèi)外,也沒有區(qū)別,可舒爾的心里,還是涌起想要沖破什么的沖動,于是她抱著叮咚走出臥室,并帶著一種近乎報復(fù)的快感,重重地坐在客廳嶄新的沙發(fā)上。
父親與舒小龍都被叮咚的哭聲吵醒,相繼走下樓來。原本就擁擠的客廳,變得更加地局促。舒爾覺得裸露著乳房哺乳的自己,在三個人的注視下,像一只被逼近角落待宰的羔羊,她抱著時而尖聲哭叫時而驚慌吃奶的叮咚,無處可逃。她誰也不看,只低著頭,凝視著同樣驚恐的叮咚。她忽然間想要大哭一場,沖出這暗黑的天地,在這轟隆隆趕來即將炸響的雷聲里。
孩子到底怎么了?來了一直哭,是不是受了什么驚嚇?父親惺忪著睡眼,蹙眉道。
而且她哭起來很不正常,好像害怕什么一樣。舒小龍也接過去。
舒爾當(dāng)然知道,叮咚驚恐的起點,是在她們出發(fā)時的火車站。她坐在椅子上給叮咚哺乳,起身時叮咚忽然間發(fā)出撕裂般的哭聲。驚慌中她發(fā)現(xiàn)叮咚放在她身后的一只手,不知何時伸進了椅子細細的縫隙中。而那個縫隙,進入不易,拔出更難。
舒爾試著拔了幾次,都沒有成功。她心底的恐懼,積聚到極點。她怕極了。她沖聽到哭聲從不遠處快步跑來的愛人大喊:快去叫車站的工作人員!讓他們拿工具卸開椅背!愛人驚恐地轉(zhuǎn)身飛跑向值班室。而舒爾,在極度的驚恐中,強壓下即將跳出胸腔的一顆心,小心旋轉(zhuǎn)著叮咚的手腕。她已經(jīng)顧不上叮咚的哭聲,她抱著叮咚瑟瑟發(fā)抖的身體,捏住她的手腕,向上,向下,向左,向右,不停地轉(zhuǎn)動。一次不行,再來一次。有那么一個瞬間,她甚至想,即便叮咚的手腕斷了,她也要將這只手拔出來。她在跟自己較勁,更跟一種無形的來自生命深處的強大的力量對抗。
很多人集聚過來,憂心忡忡地議論著該怎么辦。人群的圍觀中,叮咚有被即將宰殺的驚懼。她用更高分貝的尖叫,抗拒著越聚越多的看客。就在愛人與值班人員匆忙趕來,舒爾以為叮咚的手腕會被自己拽斷的時候,那只緊張到痙攣的手,終于逃出了縫隙。
愛人說:走,我們帶叮咚回家,不要去山東了,你不是一直也不喜歡回去嗎?
舒爾說:不,我要回,我必須帶叮咚回。
愛人沖她吼:你到底怕什么?!
舒爾緊緊地?fù)Пе鴾喩頋裢傅亩_?,茫然地看著擁擠喧嘩的人群,不發(fā)一言。
而此刻,她也這樣摟抱著時而尖叫時而緊咬乳頭的叮咚,不發(fā)一言。
然后,她聽到陳惠美從似乎很遙遠的角落里,陰沉沉地吐出一句:還能怕什么?怕我這個生下來就沒疼過她的姥姥吧……
窗外,一聲驚雷緊跟著閃電,炸響在庭院的上空。舒爾就在這利劍一樣當(dāng)空劈下的雷鳴中,用盡了平生的力氣,哭著沖陳惠美大喊:哪個人不怕你?!我?guī)еЮ锾鎏龅鼗貋?,你讓我們用破舊的沙發(fā),用要塌掉的床,空調(diào)也舍不得買,你看看她這一身的濕疹,她就是一條狗,也值得你施舍一點點同情吧!
舒爾緊緊地抱著叮咚,像一片暴風(fēng)雨中劇烈顫抖的樹葉。她的眼淚滴在叮咚的臉上,而叮咚的眼淚,則濺在她的乳房上,并順著肌膚,滑落到腰間。
她聽見父親的嘆息聲:明天一早就坐飛機回吧,不要讓孩子在這里受罪了,這大熱的天,不該來的……
久久的沉默。就連叮咚,也吮吸著乳頭,暫時停止了哭泣。窗外也是無聲無息的夜,似乎電閃雷鳴忽然間忘記了這漆黑大地的存在。
風(fēng),一陣帶著涼意的風(fēng),隔著綠色的紗門,從天地間的某個角落,緩緩地吹來。起初,是細細的一絲。隨后,那風(fēng)變成了輕柔的一縷,慢慢地,蛇一樣在地板上游動,并沿著人的肌膚,向上攀爬。而后,那風(fēng)漲大起來,將門窗吹得砰砰作響。有一種隱匿的力量,在沖撞著天地。一切都在震顫,在靜默的等待中震顫。
隨即,一道閃電照亮了大地。雷聲緊隨其后,滾滾而來。就在這試圖摧毀整個世界的雷鳴過后,暴風(fēng)雨,暴風(fēng)雨終于撕開了天空。
紗門被猛烈地撞開。舒爾看到陳惠美起身,探出頭去。她緊緊地拽著把手,任憑大半個身體被暴風(fēng)雨席卷。
舒爾聽到陳惠美用蒼老顫抖的嗓音,沖暴風(fēng)雨大喊:走吧,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