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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寫作

      2019-09-10 07:22:44阿頓·華多太
      青海湖 2019年2期
      關鍵詞:姨母格薩爾藝人

      在整個藏區(qū),一個女人若堅持做《格薩爾》藝人,幾乎是一件常人難以想象的事情。

      尤其在牧區(qū)。繁重的家務,足以使她們放棄自己,放棄一切愛好和志趣,毫無怨言地挑起整個家庭的重擔。佛教教義中的利他思想和自足意識,會使她們隨遇而安,輕易放下自己曾經抱有的奢求與期望。但是在有著這樣一個普遍意識的藏區(qū)里,出生于果洛藏族自治州甘德縣的德爾薩昂毛,出于對《格薩爾》說唱藝術執(zhí)著的熱愛,始終沒有選擇放棄。憑借著自己的韌性與稟賦,最終成為果洛地區(qū)《格薩爾》說唱藝人中的鳳毛麟角。

      9月的高原,天空不再有低浮的云朵。我們采訪組一行從大武灘出發(fā),向西南方向行進。此時的果洛,尚未呈現出金色的猶如“尼泊爾地毯”般的高貴與華美。換了妝容的土地常被牧人譽為“融化的酥油一般的草原”。這個季節(jié)的風景顯得莊重,與夏季的美景截然不同。大自然的造化,使道路兩邊的廣袤草原幕布一樣徐徐展開。映入眼簾的畫面,比夏季更加迷人。柔滑舒緩的草坡,像膘壯馬背上閃爍的金色曦光,遠遠望去,起伏著虎背斑紋般的動態(tài)美感。

      昨夜在瑪沁縣制訂采訪計劃,得知甘德縣的主要采訪對象是兩位女藝人。因瑪沁縣的采訪對象早被同伴選定,我只有在甘德縣選定一位自己覺得有挖掘價值的藝人。從未接觸過女藝人的我,聞知這樣的消息后,便已有了隱隱的期待。以至于這一路上,便開始在腦海里勾勒一位女藝人的形象,揣測她將會帶給我怎樣傳奇的經歷。

      采訪地點被安排在緊靠甘德縣政府的一處所在。在房間內沒有坐等太久,甘德方面約定的兩位女藝人便欣然而至。她們當中,一位身材較矮,體態(tài)纖巧;另一位中等身材,體態(tài)適中。據帶隊人員介紹,前者屬于神授藝人,后者屬于說唱藝人。所謂神授藝人,顧名思義,就是那種被“神”賦予說唱或寫作能力的藝人,大多有通靈的本領。而一般意義上的說唱藝人則需依靠天賦,有一定的才藝表演能力,諸如歌唱家或演說家一類。除此之外,《格薩爾》藝人類型中,還有圓光藝人、托夢藝人等諸多類型。

      我的采訪對象德爾薩昂毛,便是一位神授女藝人。

      工作人員為我們沏茶的間隙,我暗中觀察,發(fā)現眼前這位“神秘”的女子神情略顯疲憊,淡褐色臉頰像被破壞的瑪瑙拋光面,有些粗糙黯淡。她的神情,以及一身非常普通的青布藏袍,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位普通牧家女,而與我想象中的藝人形象相去甚遠。

      在此之前,我曾接觸過神授《格薩爾》藝人,都為男性。他們一個比一個儀表堂堂、雍容華貴,以一副與眾不同的派頭亮相于眾多鏡頭面前。他們的裝扮與神態(tài),在我的腦海里久已成型,似乎成了這類《格薩爾》藝人的必備標準。據我所知,這類藝人一般都自稱童年時有著奇異的造夢能力,爾后生病。夢中得到過某位神祇、格薩爾王或某位戰(zhàn)將的旨意,病中或病愈后又經寺院喇嘛誦經祈禱,為之開啟說唱《格薩爾》的智門。從此,便具備了一種常人難以企及的說唱天賦。

      采訪開始。

      德爾薩昂毛首先誠懇地說,她沒有什么“神性”,只是一名普通的牧家女。這恰好迎合了我對她初步的粗淺的判斷。當我試圖用“神授”這一概念打探她內心世界的虛實時,她卻始終沒有跳進我預設的“陷阱”。對于所謂的“神性”只字不提,完全不同于那些神秘莫測的藝人。隨著交談的深入,她的神情逐漸放松下來,語氣變得鏗鏘有力。應答我提出來的問題不假思索,出口成章。目光有時清澈如孩童,有時神采奕奕如智者,一掃先前那略顯呆板而憂郁的印象。說明她的骨子里其實是一位富有睿智、活潑而高傲的女人。她越是淡化自己的“神性”,便越發(fā)讓我感覺到她的與眾不同。

      她從她的出生開始說起。

      德爾薩昂毛出生于1973年的冬天??v觀整個果洛歷史,1973年的甘德方興未艾。早在1958年,果洛藏族自治區(qū)人民委員會(后改為果洛藏族自治州政府),設立于甘德縣麥倉地區(qū),距離德爾薩昂毛家族的牧場不遠。德爾薩昂毛的出生地,叫做丹隆溝。深溝內的多杰扎炯神山,據說是她的“杰拉”?!敖芾敝傅氖撬齻€人的守護神(藏區(q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杰拉”,為出生之神,通常被稱為守護神)。按照行政區(qū)劃分,德爾薩昂毛屬于甘德縣柯曲鎮(zhèn)柯曲村德肉牧委會人,所在地距縣城只有四五公里路程。尚在娘胎的時候,母親便已為她確定了此生的方向——寄養(yǎng)給她的姨母。據說母親剛得知自己懷孕,就和姨母有了這樣一個親情的協定:如果生下的是女兒,作為養(yǎng)女要寄養(yǎng)給姨母(因為姨母和姨夫不能生育)。德爾薩昂毛長到4歲,父母依承諾行事,把她送到了姨母家中。姨母家住離甘德縣近二百公里的州府所在地。姨夫是州藏醫(yī)院的一位大夫,姨母只是一位普通的家庭婦女。藏族習俗中,把這種送孩子的行為叫做“送布噶”,意思是送子分子的意思,這種習俗說來話長,來自非常古老的傳統,恕不贅述。

      果洛州瑪沁縣大武鄉(xiāng)作為州府所在地,當屬全州最先步入現代化的地區(qū)。德爾薩昂毛在此生活了兩年,轉眼到了入學年齡。當時的牧區(qū),義務教育普及工作尚處于起步階段。很多牧民把送孩子上學,看做一種不務正業(yè)的行為。但姨母和姨夫畢竟在州上生活了一些年頭,比起基層的牧民來說,也算見多識廣。送德爾薩昂毛上學,他們沒有任何遲疑。出于尊重,他們還是把要送孩子上學的意愿,捎話給遠在甘德縣的她的父親。父親聽到消息,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理由非常簡單:送女兒去學校,會荒廢草原上學習放牛、擠牛奶、打酥油的大好年華。她能學會寫幾個字,又有什么用?

      “自那以后,每年春夏兩季,我都會被要求送到牧區(qū)老家生活。由于父親的反對,我始終未能上學。”德爾薩昂毛用略顯惆悵的語氣說道:“但這也許是我的幸運吧……6歲那年,我開始在家鄉(xiāng)接觸到《格薩爾》說唱藝術。我的父親也是一名《格薩爾》說唱藝人,他對這門藝術的喜愛程度可以拿癡迷二字來形容。每當夜幕降臨,周邊草場上的鄰居都會聚集到我家的帳篷里,聽父親說唱格薩爾王。第一次接觸《格薩爾王傳》說唱,我便有了一種莫名的親近。我的記憶力特別好,聽過一遍,便能過耳不忘,有模有樣地在大人面前學唱出來。每當我學唱出大段的唱詞,鄉(xiāng)親們無不感到驚訝。”

      在被譽為“格薩爾說唱村落”的甘德縣,德爾薩昂毛的家族被稱為《格薩爾》說唱世家。追溯德爾薩昂毛女士的家族歷史,最早是她的太爺,當年以精湛的說唱技藝享譽整個甘德草原。在以《格薩爾》說唱藝術為榮的家族傳統的影響下,她的父親也成了一位遠近聞名的藝人。毋庸置疑,德爾薩昂毛的成長經歷,因有著這樣一片被《格薩爾》文化深深滋養(yǎng)的土地,而顯得根深蒂固。當地人對這種文藝形式的熱愛,不能用一般意義上的愛好來形容。《格薩爾》說唱已融入了他們的血液,是唱響在他們血管里的生命之歌。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無不散發(fā)出《格薩爾》文化的濃郁氣息。

      “后來我發(fā)現,很多人都在對著書本說唱,這使我強烈意識到識字的重要,便產生了想要識字的念頭。我把這種愿望悄悄告訴給姨母,因為在我的牧區(qū)老家,并不具備識字的條件。姨母聞聽,很是欣慰,或許我未能上學,也是她心里的一個遺憾。三十個藏文字母和幾十個漢字,都是姨母教我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便學會了,但教完我這些最基礎的知識,姨母便顯得無能為力。她也沒什么文化,這是她能夠掌握到的全部知識。自那以后,我只能自學。尋來各種《格薩爾》的讀本,從中比對所學的字母,并牢記每個字的讀音。慢慢掌握了藏文的拼讀方法,也學了很多語法和正字。憑借超強的記憶力,不到一年時間,我的藏文水平有了顯著提高,一些說唱本,不僅能背下來,也能默寫下來?!?/p>

      “在我學唱《格薩爾》的過程中,格日尖參等老藝人給了我很多關照,送了我不少書……不長的時間,我便能背誦所有《格薩爾王》的說唱本。借由這些唱本,使我更加信仰蓮花生大師和格薩爾王。尤其是對格薩爾王,仿佛受了他的洗禮。每當想起格薩爾王降妖除魔的英雄故事,便會令我熱淚盈眶。鄰國大將丹瑪之死的那一段故事,一度讓我感受到親兄弟死去一樣的痛苦?!?/p>

      這里需要解釋一下——德爾薩昂毛的家族,屬于藏傳佛教寧瑪派。蓮花生大師在他們的信仰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而格薩爾王又被認為是蓮花生大師的化身。這使得他們把格薩爾王崇拜以及佛教信仰,完全融會在一個體系里。在他們眼中,格薩爾王不僅是一位歷史人物,更是一位存在于他們精神世界里不可或缺的守護神。

      德爾薩昂毛12歲那年,母親去世。這一年冬天,姨夫從別人手里買來三十幾頭牦牛,讓德爾薩昂毛放養(yǎng)。自那以后,她成了一位實實在在的牧女,放牛成了她的任務。

      “在當時,除一些《格薩爾》說唱本外,我還背會了很多拉伊(情歌)的書本和民間故事。白天在山坡上放牧、看書,召集伙伴們在草原上自導自演《格薩爾》戲,往往我都會是主角。很多時候,我感覺戲中那些激動人心的情節(jié),不是演出來的,而是我自己曾經的親身經歷。

      “那時州上經常斷電。斷電的夜晚,姨母就讓我給她講故事,每天晚上都要講到她昏昏欲睡為止。所以我喜歡那樣斷電的夜晚,那樣的夜晚能夠滿足我說唱《格薩爾》的欲望。有一天晚飯后,姨母打開電視,看起電視劇《封神榜》來。那電卻像賴著不走的客人,始終沒有斷,吸引她看得越發(fā)入迷,顯然不再有聽我講故事的需要。我便故意在她旁邊又說又唱,以引起她的注意,她卻毫無反應。見不奏效,我靈機一動,跑到外面用一根棍子把家屬院鍋爐房里的電閘給扳了下來?!s’走了電,我若無其事地走到姨母身邊。聽到姨母嘆了一聲,問我,昨晚把《囊薩甕波》講到哪兒了?

      “我13歲,能夠背誦《霍嶺大戰(zhàn)》《北方降魔》《朱固果宗》《梅隴猴宗》《穆尼馬宗》等十幾本《格薩爾》說唱本和很多常用經文誦本。除《格薩爾王傳》外,無論是日常誦讀的佛經讀本,還是拉伊(情歌)和民間故事等書籍,凡是形成文字的東西,一旦入手我便愛不釋手,一定會通讀到倒背如流的程度才肯罷休。

      “到了16歲,除多種《格薩爾》說唱本,我還背會了《愚賢經》《蓮花遺教》《五部遺教》以及八大藏戲(八種民間故事讀本)和《說不完的故事》等讀本。當時的記憶力,已達到連自己都難以相信的地步。有活佛認為,我是具有九慧的天賦,具備了成為空行母(女修行者)的條件?!?/p>

      的確,記憶力能達到德爾薩昂毛這樣的水平,確實非同一般。粗略估算一下《愚賢經》《蓮花遺教》《五部遺教》以及八大藏戲和《說不完的故事》這12個讀本的字數,總字數至少在100萬字以上,其中還不包括她背會的那十幾部《格薩爾》說唱本。

      “要說我的記憶力,我講個故事給你聽。記得有一次,我和姐姐同鋪睡覺,姐姐知道我喜歡講說故事,就問我,能不能講說幾首拉伊(情歌)給她聽。結果,我把一首又一首拉伊背誦給她,直到曙光照亮天窗,一夜未眠的姐姐驚訝地告訴我,你已說了四五百首了。

      “我16歲那年,再次失去一次求學的機會。你藏文基礎這么好,為什么不去上學呢?了解我的人,都會這樣問我,這樣的疑問形同鼓勵。當時州民中開始招錄初一學生。很多人認為我的藏文基礎高于五年級的在校生。在鄰居叔叔阿姨的催促下,我向姨母和姨夫說出想要上學的愿望??墒沁@一次,姨母姨夫卻沒有讓我如愿。當時一直由我放養(yǎng)的那群牛,已成了這個家庭不可缺少的生活來源……我的上學夢再次破滅。每天早晨和傍晚,放牛出門或趕?;丶业臅r候,都會遇到上學和放學的伙伴,這時候我總會流下傷心的淚水。

      “放牛的日子,我懷中揣滿《格薩爾》、經文小冊、小人書、拉伊等各種各樣的讀本。那個時候,路遇挖蕨麻或集中念經的人群,他們常常會請我講說故事。我樂此不疲。要么說唱《格薩爾》片段,要么坐在高高的草坡上,給他們講經說法,扮演上師的角色?,F在想起來真是有些可愛……從此我的名字逐漸在草原上傳開。有人給我起了個綽號:果女一串珠(意思是,我擁有說不完的像串連的珠子一樣多的故事)。后來,一位知名活佛賜給我一個名號:董妮曲鐘(空性法燈)。得到尊者的認可,更證明我在《格薩爾》說唱方面具備的驚人天賦?!?/p>

      談到為何如此信仰格薩爾王,德爾薩昂毛講起她小時候的一段經歷。

      “一次放牛的時候,我讀著《格薩爾》,在一個旱獺洞口睡著了。當我醒來,天色已暗,周圍圍了一群野狗。野狗齜牙厲目,令我十分害怕。我尖叫著向它們拋石頭,可是那些野狗,非但沒有退去,反倒向我發(fā)起圍攻。不得已,我開始閉目默念:請格薩爾王救我!請格薩爾王救我!當我睜開眼睛,發(fā)現奇跡降臨,野狗群竟然垂首走開了。還有一次,我路過一片陌生的草場,一只兇猛的藏獒像山坡滾落的巨石向我直沖過來。平坦的草地上沒有可躲避的地方,眼看它離我不足幾十步遠,雙腿打顫的我,又閉目念起格薩爾王的名字。那只狗沖到我面前,竟不可思議地變得乖順起來,圍著我轉了三匝,然后向不遠處的羊群沖去。幾個成年人手拎打狗棒,驚叫著從遠處跑來。他們見我毫發(fā)無損,非常驚訝。說那是只惡狗,傷人成性。你這個小姑娘,簡直太走運了。

      “那一年我父親去世,也許是因為悲傷過度,我也大病一場,多方求醫(yī)問藥無果。絕望的家人眼看我將要撒手人寰,只能為我準備后事,我卻奇跡般生還。此后的幾年,我都會犯同樣一種病。值得一提的是,在每次犯病前一夜都會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佇立在一片奇異的花海中央。我始終認為,那是我身處于《格薩爾》中的某一個場景。

      “就是在生病的時候,即便白天,我也會時時進入夢幻般的《格薩爾》的境界。記得有一次,我獨自在山溝里行走,突然發(fā)現自己置身于另外一個場景。左手提一只金奶桶,右手握一把金舀子。遠處一頂碩大無邊的黑帳篷,鋪天蓋地。我走到帳篷旁,把一桶曲拉攤曬在牛毛毯子上……這不是夢,絕對不是夢,卻和做夢一樣。等我醒來回到現實中,冥冥中總會覺得,我是不是梅薩·彭吉女仆的轉世。

      “接觸《格薩爾》說唱開始,我便十分迷戀梅薩·彭吉這一角色。每次召集伙伴表演《格薩爾》片段的時候,自己會無一例外扮演梅薩·彭吉。在《格薩爾》中諸如阿達拉毛、珠姆、噶薩等這些女性人物當中,梅薩·彭吉是我唯一崇拜的偶像。那個時候,我在街上或者在其他地方看到了美女的圖畫,自然會把她們認定為梅薩·彭吉,她是美的化身。我根據這些印象,開始有針對性地寫出一些關于她的贊美詞。有關《格薩爾》的寫作,說起來應該發(fā)端于此。這是一種特別奇怪的念頭,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對梅薩情有獨鐘?!?/p>

      這里仍需要解釋一下:梅薩·彭吉乃格薩爾王的十三妃之一,其地位排行第二,列于珠姆之后。據傳,她為幫助格薩爾王拯救眾生,做出了很大貢獻。她是集美貌與智慧于一身的女神,是格薩爾王真心喜歡的女人。在《格薩爾》中,她因頗受格薩爾寵愛,引起鄰國第一美女珠姆的妒忌。梅薩·彭吉在格薩爾王修學大力降魔法期間,被黑妖魯贊強搶為妃,九年后被格薩爾王救出。著名的說唱分章《降魔救妻》,講的便是這個故事。梅薩·彭吉幫助格薩爾王降伏四方妖魔,安定三界之后,隨其返回天界。

      很多神授藝人都認為自己是《格薩爾》中某個人物的化身,你不覺得自己是梅薩·彭吉的化身嗎?此時我打斷她的講述,這樣問道。

      她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自小我對梅薩·彭吉的喜愛程度,只能用敬仰來形容。在我的家鄉(xiāng),由于《格薩爾》是人們茶余飯后的主要話題,對于里面的各色人物,人們會根據自己的喜好說著各自的評判。當有人對梅薩·彭吉做出負面評價或詆毀的時候,我就會有一種受辱的感覺。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后來我才下決心給梅薩·彭吉立傳。我認為她是完美的,不應該被任何人評頭論足?!?/p>

      “我對梅薩·彭吉的感覺非常奇妙。每當想起她,就會有畫面不斷在眼前涌現,我開始嘗試將這些同梅薩相關的畫面寫下來。其實這樣的想法,我16歲時便有了。當然,在這之前,我也對格薩爾王以及鄰國諸位大將,珠姆、阿達拉毛、噶薩、蒙薩等等寫過很多的贊美詞,但那只是一時的宣泄。那種宣泄總會讓我感到意猶未盡,無法與我想要表達的東西相匹配。隨著時間的延伸,我會感覺到自己內心的寫作沖動,好像一座休眠的火山,讓我夜不能寐?!?/p>

      “由于家務繁重,我的寫作只能在有限的時間內進行,時斷時續(xù)。幾乎每一天,我都在重復這樣的勞作——凌晨3點,起床給三十幾頭奶牛擠奶,這個工作往往要進行到上午八九點鐘;準備早餐,打理三個孩子的起居;隨后開始張羅午飯,曬牛糞;再下來是圈牛,給牛喂草,給牛犢做飼料,順便還要顧及丈夫的賽馬活動;晚飯之后打酥油……等干完這些家務活,我已筋疲力盡,只想倒頭便睡。冬季的夜晚,我才稍有閑暇。晚飯之后,我便坐在火爐旁,把本子平鋪在膝上,開始埋頭書寫。只要我拿起筆,所要寫的內容便會不斷以畫面的形式在我腦海里浮現。我只需把那些畫面用文字記錄在本子上。如果不被打擾,我的寫作將會沒有止境,好像不舍晝夜的流水?!?/p>

      德爾薩昂毛的寫作方式,想來應該是極其獨特的。每次下筆之前,她幾乎不會有任何構思,更不會有什么寫提綱之類。只要給她一段相對完整的時間,給她一支筆和一沓稿紙,她便能輕而易舉寫下她的故事。每次停筆,她都不知道自己剛才寫下了什么內容。復而閱讀,連自己都會感到神奇。在《格薩爾》藝人界,這種寫作方式,被稱為“神授”。她這樣的藝人,被稱為“神授藝人”。作為一名寫作者,我對這樣一種寫作方式充滿膜拜。當我問她:你為什么寫作?她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寫作。

      “我寫《梅薩·彭吉傳》第三章的時候,一位來自北京專門研究《格薩爾》的老師來甘德縣見我,并與我進行了座談。臨走,他囑咐我寫一寫《雪山水晶宗》的故事。老師的名字叫諾布旺丹,是專門從事《格薩爾》研究的學者。這是第一次有人要我命題寫作,因此備受鼓舞。此后不久,縣文化局的工作人員專門為我送來十幾沓稿紙和一捆簽字筆。我暫時擱置《梅薩·彭吉傳》的寫作,轉而開始寫《雪山水晶宗》。”

      德爾薩昂毛說到這里,從懷中掏出一本書,放到桌面上。

      這是一本比一盤老式磁帶要厚一點的書,由甘肅民族出版社出版,出版日期為2018年3月,共計11章458頁。故事結構與敘述方式,與其他《格薩爾》的分章同屬一類。講的是格薩爾王受蓮花生大師指示,去征服雪山水晶國的故事。雪山水晶國處在拉達克地區(qū),屬喜馬拉雅山南麓。高山積雪,終年不化,雪山水晶國因此得名。話說王國中出現了一位殘暴的國君,苛捐暴政,民不聊生,佛法被毀,常年與鄰國為敵。以度化天下百姓為己任的格薩爾王,審時度勢,發(fā)起一場正義戰(zhàn)爭。故事情節(jié)合理有序,語言簡潔優(yōu)美,敘事風格生動感人,是一部難得的《格薩爾》說唱本。

      “寫《雪山水晶宗》這個故事,我丈夫給了我很大鼓勵。我專門去了一處靜修之所,專心寫作14天,便完成了前五章。我丈夫一直患有慢性肺結核病。為照顧他,不得已我返回家里。利用做家務的空閑時間,到自家背后的小山溝里繼續(xù)寫作。一塊平整的巨石,成了我的書桌。那年夏天,我把自家的牛群托給親戚放養(yǎng),趕著三頭奶牛來到縣城附近居住。因為縣城附近的海拔相對較低,對丈夫的病情會有好處。在此期間,我進入了忘我的寫作,順利寫完《雪山水晶宗》的剩余章節(jié)?!?/p>

      “這部作品的出版,在《格薩爾》界受到廣泛好評?!钡聽査_昂毛講到這里,翻開手機相冊,讓我看一張圖片。“這是一位活佛兼《格薩爾》老藝人特意為此書寫的一偈贊美詞?!狈g成漢文如下:世界雄獅《格薩爾》傳中∕本生宛如如意寶//無幻智慧無窮盡∕好比山間河長流。

      “我們家庭中有11個兄弟姐妹。我排行老四。所有兄妹中,只有老大得到了上學的機會,后來參加工作。除他之外,我和其他兄妹至今都在牧區(qū)生活。在我兄妹當中,最有文化的還不是上過學的大哥,而是三弟洛桑昂賽。洛桑昂賽自學成材,他的文化水平在甘德地區(qū)也算小有名氣。他寫出了《甘德地方山水志》和《格薩爾成就次第》《索鄰大戰(zhàn)》《阿達拉毛》等五部《格薩爾》說唱本。其中《格薩爾成就次第》和《甘德地方山水志》在果洛州《格薩爾》學界廣受好評。他雖沒能去更高的學府深造,卻成了一個靠文字為生的人。他是幸運的,他通過文字,成就了自己的很多寫作夢想,這是識字帶給他的福分。”

      “因為對《格薩爾》的喜歡,我不但得到識字解文的能力,藏文知識也讓我學到很多佛教要義,使得我本來就讓旁人驚訝的對佛法的虔誠,變得越發(fā)堅定起來。從30歲開始,我每年都要堅持參加鄰近寺院的各種法會。不論遠近,去聽習諸位上師高僧的講經說法。坐禪、轉經、磕頭、閉齋,誠心做一個名副其實的修行人。此生我有幸得來人身,一心希望以自己的綿薄之力,助眾生脫離苦海,擺脫生死輪回的漩渦?!?/p>

      德爾薩昂毛24歲結婚。丈夫是老家牧區(qū)的一位普通男人。當時姨夫從醫(yī)院退休,老兩口賣掉一直由德爾薩昂毛放養(yǎng)的牛群,去了寺院修習佛法。德爾薩昂毛的第一個孩子不幸夭折,之后又接連生下三個孩子,加之親戚早先在她這里寄養(yǎng)的另一名孤兒,她總共養(yǎng)育了四個孩子。目前,除25歲的養(yǎng)子在一個演藝團從事演藝工作之外,其余三個孩子還在上學。三個孩子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也算圓了她的讀書夢。婚后第八年,丈夫因患結核病,多方醫(yī)治無果,于2017年去世?,F在,為照顧孩子們的學習和生活,德爾薩昂毛舉家搬遷到鎮(zhèn)上居住。親戚們幫她賣掉為丈夫治病而所剩無幾的家畜,將草場租賃給了別人……

      如今,德爾薩昂毛對《格薩爾》的執(zhí)著依舊不減當年。她正著手準備完成《梅薩·彭吉傳》的寫作,只是有點擔心自己的記憶力會大不如前,擔心曾經如潮水般洶涌的寫作激情,將會被記憶的汪洋淹沒。說來也是,在生活和時間的利刃之下,任何人都不會永遠成為命運的寵兒,尤其像她這樣歷經苦難的人。德爾薩昂毛這樣的傳統藝人,在時間和現代文明的沖擊之下,正像寶石一樣從草原的天空隕落。隨之消逝的,還有更多不可替代的藝術珍品。然而,在民藝學、民俗學、社會學以及人類學等學科領域,他們一直未受到主流文化的足夠關注。

      我感覺到前夜的酒精逐漸遠離了我的本體,隨之而來的高反,逐漸占據了清醒于麻木中的高地,頭昏腦漲的感覺時不時使自己進入神話般的境界。但這種身體的反應,卻更加使我貼近德爾薩昂毛“神授”一般的寫作語境。我這才感悟到:一個人對《格薩爾》的究竟看法,只有在果洛這塊土地上才會具有“現場確認”的真實感受。生活在這個地方的人,如果不把自己歸為格薩爾王的臣民,必定會成為異類,尤其在精神層面。

      在采訪的過程中,德爾薩昂毛總是保持著靦腆的微笑,看似傳奇般的一生在她眼里再平凡不過。她幼年喪母,少年喪父,中年喪子和成年喪夫,歷經如此多的喪親之痛的磨難和挫折,人間的大不幸似乎無一例外地降落到她的身心之上。支撐她繼續(xù)前行的力量和促使她樂觀向上的精神,我想只有從對格薩爾王的虔誠信仰中去解釋了。

      采訪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

      當天下午,因為我們要趕往班瑪縣,不得不提早離開,但對德爾薩昂毛女士的采訪并未結束,我們互留電話和微信。我突然發(fā)現互聯網媒體對于邊遠牧區(qū)的作用遠比交通發(fā)達的城市更具劃時代的意義,信息技術使得遠在深山老林里的人隨時隨地和你在一起,就像我和德爾薩昂毛面對面的采訪?;匚鲗幹?,通過微信聊天的方式,我把在甘德縣未能想起的問題提問給她。在不影響她日常生活的情況下,我們會像朋友一樣長時間交談。這種采訪形式,使我覺得比現場面對面采訪,更有一種神秘的氣息。

      當你回首往事,最難忘的一件事是什么?

      問題雖有點泛大眾化,但我還是選擇了這樣一個問題。

      最難忘的一件事?她說,應該是我曾救過一個人……事情發(fā)生在我14歲那年的夏天。我和同伴更吉卓瑪去格曲河畔趕牛,偶遇兩個小孩落水,遠遠見他們被湍急的河水沖走,我和同伴迅速追了上去。我口中念著格薩爾王頌詞,來不及脫鞋就跳進河里,但水流太急了,我們只救起其中一個孩子。我和同伴攜手將他拖到岸上。不久,幾個漁人模樣的人聞聲趕了過來,我看見其中一個人的臂彎里,抱著另一個女孩。男孩此時蘇醒過來,用漢語說:“還有一個,你們快去救她……”他并不知道,和他一同落水的女孩已經沒救了。

      德爾薩昂毛把自己的救人經歷作為此生最難忘的回憶回答了我的最后一個問題。我起初認為這是個泛泛而論的話題,但細想了一下,發(fā)現這才是一個格薩爾王崇拜者、一名《格薩爾》說唱藝人最本真的價值觀,我們要知道揚善抑惡、救苦救難、弘揚佛法、普度眾生可是《格薩爾》中格薩爾王降生于凡界的終極使命和終生所堅持的思想精神。

      同樣作為一個寫作者,我雖知道寫作的某種神秘性,每個人的寫作方式和緣起也各有不同,但像德爾薩昂毛這樣的寫作方式,不禁讓我想起柏拉圖的一句話:史詩的創(chuàng)作者,是“神的代言人”。從個人的寫作經驗分析,她的這種創(chuàng)作,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靈感和沖動,而是更高層次的一種宣泄,假如用圖標來描繪,我們大多數人的靈感噴發(fā)圖是一座山的形狀,而德爾薩昂毛的創(chuàng)作靈感是一個平頂山的形狀。她的過人之處在于她能夠自如地駕馭創(chuàng)作靈感,使之為自己持續(xù)寫作或者階段性寫作服務。如果說一般寫作者的靈感如曇花一現,而德爾薩昂毛這樣的寫作者,靈感則如一盞不滅的酥油燈,持續(xù)明亮著他們腳下的路程。

      “語言是神賜給人類的一種特殊能力?!边@是記錄在印度婆羅門教的經書《吠陀》里的一句話。在格薩爾藝人界,以“神授”自居的民間藝人,往往具有超強記憶力和依附在他們身上的“神”一般的靈感。我認為這種神賜的靈感,其實并不來自于天上(自身之外),而是幽居在他們身體的某一角落,時刻等待著被主人發(fā)現和利用。當然,我的這種推斷,并非建立在二元對立的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的論證之上。

      從某種意義上說,像德爾薩昂毛這樣的藝人,并不只是一個單純的藝人,其實更像在扮演一個記錄者的角色。無論她強大的記憶力,還是借由“神啟”的發(fā)揮,不難看出,她所記錄的是自己的另一個“現場”。她的平民敘事,具有一定的客觀性,頗富《格薩爾》學的“田野”價值。于學術界而言,只有保護德爾薩昂毛女士這樣的藝人,才能繼續(xù)保持《格薩爾》在世界史詩之林唯一的活態(tài)化屬性的地位。我對像她這樣的處于邊緣化的藝人、非主流的民間藝人,充滿希望,也充滿了信心。

      作者簡介:阿頓·華多太,藏族,1971年生于安多道幃鄉(xiāng)。譯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個人詩集《憂郁的雪》《雪落空聲》,翻譯作品有詩集《火焰與詞語》,散文集《山那邊》、詩歌集《月亮之夢》。作品多次入選《中國詩歌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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