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肖
摘要:北宋郭熙著《林泉高致》中有“身即山川而取之”一句,引發(fā)諸多討論?!氨疚臄M從“即”字的釋義出發(fā),試提供關(guān)于“身即山川而取之”此重要畫學(xué)理論的另一種解釋方向:身體即山川,在把山川比作身體的基礎(chǔ)上去獲取山水的生動意趣。
關(guān)鍵詞:《林泉高致》釋義;山水;擬人
一、緣起
“身即山川而取之”出自北宋郭熙《林泉高致》。其《山水訓(xùn)》一篇有云“身即山川而取之,則山之意度見矣”學(xué)術(shù)界通常把“身即山川而取之”一句解釋為:畫家親自到山水中去進行直接的審美觀察,其中“即”就是接近。意謂作畫者要對真山水“飽覽沃看”,細細體察山川朝暮陰晴之態(tài),“每看每異”。強調(diào)寫生的重要性。近年有學(xué)者對此學(xué)術(shù)論斷提出不一樣的解釋。陳望衡《中國古典美學(xué)史》一書中認為此句是“移真實情感于山水,化主體為客體,化客體為主體”表現(xiàn)得是西方美學(xué)意義上的移情活動。青年學(xué)者譚玉龍在其《“身即山川而取之”考論》一文與馮曉林一書中都認為此句意在表達:山水與我為一,我即山川、山川即我的莊子那種“無以人滅天”而要“以天合天”的“萬物與我同一”的精神表現(xiàn)。學(xué)術(shù)并非一家之言,諸多討論,不免心生疑問,此本文之所起也。
二、“身即山川”釋義
“身即山川而取之”此句畫論原文如下:學(xué)畫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臨其上而瞰之,則花之四面得矣?!瓕W(xué)畫山水者何以異此?蓋身即山川而取之,則山水之意度見矣。前兩句都強調(diào)了作畫時應(yīng)當仔細觀察,畫花畫竹如此,畫山水也亦是如此,故多把“身即山川”的“即”字翻譯為“接近,靠近,走向”與“離”字對舉。但這種簡單的解釋似乎顯得過于簡單。繪花時需要臨其上而瞰之,繪竹之時更要去體會月夜竹影之意,都有特別的觀察方式。若寫山水時只是進行一個直接的審美關(guān)照,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一個延伸,似乎顯得過于淺顯。而無法體現(xiàn)“山水之意度”查詢?nèi)纭掇o源》等工具書,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即”在古文中亦有“是,就是”的含義:
民死亡者,非其父兄,即其子弟。——《左傳·襄公八年》
梁父即楚將項燕?!妒酚洝ろ椨鸨炯o》
除卻前朝釋義以外,《林泉高致集》一文中也出現(xiàn)了包括“身即山川”在內(nèi)的共13個“即”字。序言“又今之古文篆籀禽魚,皆有象形之體,即象形畫之法也”一句應(yīng)當翻譯成“又今天的古文、篆文、籀文中的“禽魚”等字,它們的形體都象自然之形,即是象自然之形的繪畫方法。此句”中的“即”字譯為“即是”。《畫訣》中“然后用青墨水重疊過之,即墨色分明,常如霧露中出也?!笨勺g為以后再用青墨水重畫幾遍,就墨色分明,又常常如從霧氣露水中出來的一樣。此句中的“即”字譯為“就”“就是”。既然已經(jīng)被原文使用過,那說明郭熙著《林泉高致》此歷史原境下,“即”字是可以被翻譯為“是,就是”這種釋義的。
如果以這樣的解釋方式,那么“身即山川”便可被釋義為“把自身當作山川”或是“把身體當作山川”。其中“把自身當作山川”與陳望衡的移情說觀點,譚玉龍,馮曉林的“天人合一”觀點有相似之處,即藝術(shù)家把自己的感情移植到山水之中,使山水“如笑”“如妝”“如睡”,但是移情說與“天人合一的觀點”都在強調(diào)藝術(shù)家的“自我”,促使審美對象從山水轉(zhuǎn)換到了藝術(shù)家自身的思想感情之上。而《山水訓(xùn)》此篇旨在表達山水之美,所謂“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不下堂筵,坐窮泉壑…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之本意也”《林泉高致》全文句句都把重心放在了山水之美上,故而“把自身比作山川這種說法就顯得有些站不住腳了。筆者認為“身即山川”一句,應(yīng)是作者對山川的擬人化表達,也就是“把山川比作人的身體”
三、山水的擬人化
把山水進行擬人化處理并不是郭熙的先例,前朝早已有之?!段暹\歷年記》云:《論語》·雍也篇,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便是以山水形容仁者智者。南朝畫家王微《敘畫》亦云:有夫言繪畫者,竟求容勢而已?!碱~頰輔,若晏笑焉…前矩后方,而靈出焉。其中“眉額頰輔,若晏笑焉”一句也是將山水擬人化了,在王微之后,自然擬人化的思想不斷地出現(xiàn)?!懂嬌剿x》:“定賓主之朝,列列群峰之成儀。”荊浩作為一位杰出的山水畫家,其理論也富于獨創(chuàng)性。他將前人認識客觀對象即山水的“容勢”、“自然之勢”轉(zhuǎn)換為畫家的筆下之勢,并且全用擬人化的詞語一一筋、肉、骨、氣,謂之“四勢”:筆絕而斷,謂之筋;…跡斷者,無筋;茍媚者無骨。而北宋詞人王觀亦有“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這樣的山水擬人詩句。
若是從把山川比作身體的觀照角度出發(fā),《山水訓(xùn)》中的“林泉之心”等諸多擬人化用法則顯得自然了許多,如“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fā),以煙云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云而秀媚?!本褪前焉酱ū茸魅说能|干,把水比作人的血脈,草木為人的毛發(fā),煙云是人的氣度神采。此句與盤古開天辟地身體化作山川湖海的有相似之處,《五運歷年記》云: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fēng)云,聲為雷霆,…身之諸蟲因風(fēng)所感,化為黎甿。山川有了流水,草木與煙霞正如人類有了血脈毛發(fā)身材一般,方能生動而有“意度”。而在形容山時,亦用了“山,大物也,其形欲聳撥,欲偃蹇,欲軒豁,…此山之大體也”等形容人的體態(tài)的詞語去比擬山的形態(tài)。又有“山有高有下,高者血脈在下,…下者血脈在上,其顛半落,項領(lǐng)相攀…此山水之體裁也?!备侵苯影焉酱ū茸鬈|干,有肩股,手足,項頸之形。在如此多的擬人化的表述中,我們可以猜想“身即山川而取之”無論從語義解釋還是作者行文都有把山川比作人的身體的可能。
四、生命力的觀照
那么理解為“身體即是山川”的解釋方法,是否會與前后文,繪花寫竹的寫生方式產(chǎn)生矛盾呢?其實不然。前文已經(jīng)講過,郭熙在花,竹,山水的繪畫過程中,用了”花之四面”“竹之真形”以及“山水之意”的三種形容,我們不難看出,“四面”“真形”與“意”并不是一個并列的概念,而是一個逐漸遞進的過程,分別對應(yīng)為“畫形”,“畫骨”與“畫意”。其中“意”可以用傳統(tǒng)畫學(xué)的最高追求“氣韻生動”來表達,是指要在作畫過程中傳達出對象的生命力特征。
故而畫山水時的“身即山川而取之”的觀照方式理應(yīng)比畫竹時的“月夜照其影于素壁”的觀照方式更高一個層次,并且直接從“真形”過渡到“意”,如果只是單純的去實景寫生,是無法達到這個遞進的效果。在繪花寫竹時尚且采取了不同于平常的觀照角度,所以“學(xué)畫山水者,何以異此”,應(yīng)是指畫山水與畫花畫竹一樣,要有不同的觀照角度。郭熙心眼里的“真山水”遠看,近看,煙嵐,風(fēng)雨,陰晴“山形步步移”“山形面面看,又有四時朝暮之不同,前文已經(jīng)論述過郭熙在表現(xiàn)山水時,用了擬人的方式。故而“真山水”之“意”旨在一個全面的有生命力的觀照方式,正如觀察人的身體,是一種鮮活的隨時變幻的狀態(tài)。山水之草木枯容正如人體的毛發(fā)更迭,煙嵐氣象也如心情神氣,若是作畫時能夠繪制出山水的生命之力,那便是“山水之意度見矣”
五、結(jié)語
通過以上梳理,論辯,蓋可以說“身即山川而取之”一句從釋義,作者的擬人化表述等方面都有存在“身體即山川”此解釋的可能。研究角度不同,學(xué)術(shù)立場有別,故此文只是提供該畫論的另一種解釋方式,未有否定前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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