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我常常想起那個被我稱為“阿母”的婦人。
她是我的保姆,其實并非專職保姆,而是靠幫鄰居照看孩子補貼家用的家庭婦女。我與她的緣分十分偶然,據(jù)說是我兒時頭發(fā)多而蓬松,看著像個小雞雛,她的大女兒覺得我長得可愛,鬧著要她帶我回家。于是,工作超忙的父母周一到周五每天一早把我送到她家,晚上下班再接回去。我跟著她的孩子一起叫她“阿母”,她答應(yīng)得很自然。可我對她的愛人,只是客氣地稱“伯伯”。
我四五歲的時候,她就帶我去廈門。至今,我還保留著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是跟阿母在南普陀寺的臺階上拍的。多年以后,母親說當(dāng)年阿母頻頻帶我去廈門并不是旅游,而是倒賣一些票證,帶著年幼的孩子是個好掩護。我聽了沒有不悅,也沒有被利用的氣惱,心里反而生出一點憐憫,時常做這種擔(dān)驚受怕的事,也真是難為她了。
我只記得她對我的好。在廈門的新華書店里,她給我買過一本《卓雅和舒拉的故事》。阿母不太識字,書是我自己選的。當(dāng)時,這筆書費對她來說算是一筆奢侈的開支,可她沒問過我學(xué)到了什么,甚至連好不好看都沒問過。這才是送人東西應(yīng)有的心懷。
后來,我不用她照看了,卻總是往她家跑。阿母忙她的家務(wù),我就在她身邊繞來繞去,只要看到她的身影,心里就有莫名的滿足。她家電視機買得早,于是我又多了去她家的理由,連春晚也去她家看。有時,我夜里跑去,阿母已經(jīng)困得歪在床上打盹,我毫不客氣地爬上床。她睜開眼看看我,也不開口,只朝五斗柜的方向努努嘴。我熟練地拉開抽屜找東西吃,話梅、云片糕、餅干,有時只有一小包碎冰糖。我看完電視,幫她關(guān)好房門和大門,獨自穿過一條黝黑的小巷回家。與她相處的那種輕松自在遠遠超過父母。
阿母極爽快,說話也有趣。有一次去她家玩,我隨口問她:“伯伯呢?”她把頭往臥室的方向一扭:“拎了一桶熱水進去開殺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我才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是洗澡,真是生動幽默到令人駭異的程度。跟阿母待的時間長了,我再也聽不得人家說話吞吞吐吐夾纏不清。她和鄰居玩紙牌向來有說有笑,到下午四五點鐘要回家燒飯了,便把手邊來不及結(jié)清的籌碼隨手送給來頂她缺的人。
以前我家是個大家庭,父親和幾個兄弟雖然各自成了家單過,但還是一起住在老宅里。奶奶和小叔叔過,孫輩里最疼愛我堂妹,有好吃的總是塞給她。母親后來告訴我,我曾因為嘴饞,把堂妹叫到后院,說給她講一個故事,她把手里的東西給我咬一口。嬸嬸發(fā)現(xiàn)了又好氣又好笑,到處說給大家聽。父母不吭聲,唯有阿母說:“這奶奶也太偏心了,同樣都是孫女,又不是給不起。這孩子用故事?lián)Q一口零食還真是聰明!”我早已忘記了當(dāng)初的頑劣,卻始終記得阿母的直言。
阿母后來過得并不如意,兒子借的錢還不出,她在外地躲債躲了幾年。那時她給家里寫的信,使用的是只有他們才能讀懂的密碼。后來女兒幫她把債還清,她又回家來,仿佛那些不愉快的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阿母對付艱辛生活的智慧恰如她一貫的牌風(fēng),得快樂時且快樂,一手爛牌盡量往好里打,小籌碼就不必一枚枚算得那么清了。
阿母早已不在人世,我想起她時心里盡是明凈的暖意。這才是阿母喜歡的吧。
戴蓉:復(fù)旦大學(xué)老師,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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