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湘巖
一座村莊的消失
烏龍洞,不是洞,而是一座村莊的名字。說是村莊,其實只一老丈,一老嫗,還有一個未歸的孩子,以及他們放牧山中的羊群。
走進(jìn)村巷,泥墻黛瓦,屋舍儼然,鮮有雞犬之聲。迎面鉆出來一對蘆花雞,也是不叫的。有些房子已傾頹,院壩里長滿了青苔。
這戶人家,門前有池塘,池塘邊兩樹迎春花,正迎風(fēng)怒放。屋后有竹林、山雀,和著山風(fēng)的奏鳴。一株兩百多年的櫸樹,像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者,在村口守望。
老人說,年輕人都打工去了,還能走動的,也搬遷了;兩老不走,他們要等那個該死的,不知道在哪里的兒子歸來。他們說的時候,靜悄悄的,站成了村莊的模樣。
一座村莊的消失,并不會帶來某種震動,哪怕像是迎著陽光,打了個噴嚏,會給身體帶來輕微的震顫。相反,它是默默地,令人毫無察覺的,就像冬夜里,鄉(xiāng)民們圍坐在火塘,不經(jīng)意間,誰打了一個哈欠。
扭仁的春天
來得剛剛好,竹籬笆,菜花黃,紫云英,正梳妝。這個春天,我有多么悲傷,扭仁村就有多么燦爛和明媚。
陽光很好,綠葉篩下一地的斑駁;石板路很好,縱橫交錯,不管怎么走,最終都能抵達(dá)每一戶家門。竹籬笆上的小喇叭,迎著風(fēng),替我吹響一首首動聽的歌。
我應(yīng)該待在這里,一年,五年,十年都不管。只要把我的憂傷留下,再遙遠(yuǎn)的路途,我都能走;再漫長的光陰,我都能挨。
給我一條無愁河,把內(nèi)心的創(chuàng)痛都滌蕩干凈,只留下一片純凈的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能讓它們在身體里像癌細(xì)胞一樣,擴(kuò)散,我怕還沒走到,便已倒下。
在無愁河渡口,看伶仃的白鷺翩翩飛,就像找到了多年以前遺落的一支支歌。此刻,它們正被這個春天,一遍遍地翻唱著。
遠(yuǎn)方的游子未歸,又有人打點好行囊上路了,越走越遠(yuǎn),背景越來越深。那消瘦的身形,閃耀著渡口,冷月的光芒。
四月的問候
四月的風(fēng)拂過山巒,絲雨打濕杜鵑的啼叫。童話似的煙嵐里,靜臥著生長民謠與諺語的村莊,那些清且漣漪的堰塘,以及牧童的短笛與青牛的合奏,撩人心魂。
身旁的青草像水墨,洇過每一棵芭茅的腳跟,掛滿青藤的墓碑,上面的字跡迷離而模糊。而那一句句來自異域的問候,那么熟悉,又那么溫暖。
陰霾暗涌的夜晚,魚蝦光著小腳紛紛爬上堤岸。河邊的綠柳和向陽花埋下濃蔭和明媚。年輕女孩背對著人,放走手里的荷燈,望著它們,漸去漸遠(yuǎn)的背影,期望捎去對異域的問候。
那時清風(fēng)與明月相伴,四季溫暖如春。如果沒有事,我會聽從母親吩咐,去家對面那口老井,提一壺清涼的水。在水中,我看到親人們頭頂著陽光,沉浸在一種慢節(jié)奏的生活里,放逐云煙往事。
現(xiàn)在,我只能潛伏到生活的海底,看泥沙俱下,魚蝦成群,命運給予我的光亮和疼痛,我都愛著!
清? 明
天地迷蒙一片。松軟的泥土里,青草和野花紛紛勾下謙卑的頭顱。雨水滴答、滴答,滲透堅硬的骨頭,那石頭般的質(zhì)地,就像一個男人命里遭遇一個溫柔的女子,身心漸漸麻木和酥朽,最后漸漸融入了虛無。
沒有一絲悲傷能夠挽回,或者雨水倒流。這清涼的世界,不辨東西南北,和未來的方向。
夜色那么涼,同十五年前一樣。斜掛在檐角的半片月亮,像老屋角落里遺棄多年的鐮刀,今夜又被重新拾起,打磨得錚亮。
如同天上的流星,始終掙脫不了隕落的命運,我的想念,一茬茬,像極了秋后收割的稻田,余下的那部分。
故鄉(xiāng),越來越遠(yuǎn)
五月的陽光越來越遠(yuǎn),雨水主宰的世界一片荒涼,沒有什么能夠阻止,一些事物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這個短暫的春天,像久臥病榻的母親,離我越來越遠(yuǎn)。
飄滿民俗香味的村莊,洋溢瓜果氣息的園地,越來越遠(yuǎn)。那些雜草、荊棘和落英覆蓋的山路,那些炊煙、蛙鳴和稻浪,越來越遠(yuǎn)。
那些消逝在風(fēng)中的故事,小羊羔般的呼喚,以及久違的鄉(xiāng)音和鄉(xiāng)情,都被塵封在童年的杉木箱子里,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了。
人潮洶涌的車站,汽車的鳴笛與雨水交織在一起。它不是啟程的號子,而是臨別時的啜泣,像極了前一夜,在老屋窗前聽到遠(yuǎn)山的杜鵑聲聲。此時,忐忑的內(nèi)心濕淋淋的,仿佛胸口,又沉重了幾分。
鄉(xiāng)村記憶
晚風(fēng)吹拂。寂靜的夜晚還沒有完全降臨,原野折射出最后的、微黃的光亮,仿佛與流逝的時間進(jìn)行最后的對抗。
鄉(xiāng)路上,農(nóng)人們正荷鋤歸來。腳底下的青石板,滑而閃亮,熟悉得就像是一首村落里的民間歌謠。
那些尖利,或柔嫩的喊聲,爬上了屋檐,翻越樹梢,最終消隱于遠(yuǎn)山。猶如一葉小舟,漸漸隱匿于寂靜的大海。
落日像個柿餅,靜靜的,在天邊,即將被暗夜吞噬……村屋一隅,忽然飄蕩起幾聲熟悉而莫名的哭腔,徒增村莊幾分沉重與感傷。
記得是某年某一個沉悶的夏日,他總準(zhǔn)時來到我家,一呆就是一個下午。直到姐姐把夜飯做好了,也不走。
整個下午,總聽見他喘氣的聲音,他的眼睛偶然望向窗外——天空偶爾飄過一片浮云,但很快,又只有藍(lán)藍(lán)的天了。父親端起幾瓶陳年老酒,看了又看,而最終,都被他一滴不剩地喝完。
又一年,又一個沉悶的夏日。午后的樹影里,父親談起他,說:他的日子就像黃蓮,怎么熬都是苦味。他和亡妻留下的兩個女兒啊,一個十六,身材高挑,嫁到了河南;一個十四,長了一張明星的臉,至今,仍流落他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