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南麓、灤水之濱的遷西,一到春夏,便有百花的香氣氤氳彌漫開來。但這只是花事的序幕。端午節(jié),一場真正盛大的花事才正式上演。
七十萬畝栗林的四千萬株板栗樹一同開花了,隊伍雄壯,聲勢浩大,仿佛是替自己的遲來致歉,又仿佛是一個永遠不言敗的人,攢盡全力露出嫩黃色的笑容,將原本單調(diào)的綠色海洋翻轉(zhuǎn),將全部的芬芳馥郁祭出,奉獻給供養(yǎng)自己的這方水土和這方水土上的人們。
她的模樣,僅是一簇簇、一穗穗布滿嫩黃花蕊的小絨條,不美、不艷、不媚,平淡無奇,像極了那不爭不搶很容易被人忽略的鄰家小妹。
這樣的鄰家小妹,自然是無牡丹之國色天香千嬌百媚的,然而卻有牡丹所不及的韻味。她不挑高枝低枝,若是一朵兩朵,就在黧黑的樹干上搖曳,風(fēng)吹過,亦生楚楚可憐之態(tài);若是一團一簇,便商量著把一整條樹枝、一整棵大樹、一整片山林都開滿。無論你走到哪里,都是她芬芳的氣息,甜蜜蜜、纏綿綿,一層一層把人包裹,卻是再香也不覺得膩。因為,她對你的那般拼了命的疼和愛。
《詩經(jīng)》云:“山有嘉卉,候栗候梅。”吹開漫漫光陰的浮塵,一路追溯到古孤竹國時期,遷西境內(nèi)已有人類繁衍生息。不知是哪位勤勞的先民種下了第一棵板栗樹,在這塊土地上,它斗風(fēng)霜戰(zhàn)雨雪,年復(fù)一年,歷盡苦寒,一點一點生長,終于伸出了銅墻鐵壁般的枝干,長出了翡翠般的枝葉,開出了狀如銀鏈的花,結(jié)出了形如紫玉鮮美無比的珍果,并漫山遍野生息繁衍。它們就如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一樣,樸實、頑強、堅韌。
循著歷史的金戈鐵馬和狼煙峰火,仍依稀可見李廣北擊匈奴、曹操東征烏桓、戚繼光十六年鎮(zhèn)守薊鎮(zhèn)的身影;可見長城抗戰(zhàn)爆發(fā),宋哲元、張自忠、趙登禹等抗戰(zhàn)名將在喜峰口一帶以白刃與日寇展開殊死搏斗……
生于斯,長于斯,我是多么幸運。一年一年,栗鄉(xiāng)的風(fēng)吹過我的發(fā),栗林中留下過我的影,栗花香浸潤過我的眉,我的眼……
小時候,常??嬷@子去山里撿拾栗花。風(fēng)從林間吹來,樹葉發(fā)出沙沙的響聲,栗花一根根撲簌簌落地。山間霧氣氤氳,栗花香氣馥郁,把正在成長的女兒心熏染得似水一樣柔軟。回到家,將籃子交給奶奶,看她盤腿坐在炕上編織。巧手的奶奶總是變戲法似的,一會兒變出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小老虎,一會兒又捧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狗,一會兒又蹦出一個京劇里的小生……空閑時,還會編織一條長長的驅(qū)蚊的“火繩”。
雖然打馬揚鞭去過許多地方,但從未與故鄉(xiāng)長久遠離。走在這香透了的縣城中,感受上蒼對遷西的眷顧,感受百姓在這尋常日子里得到的這份特別驚喜和安慰,我更加知道,自己命定是屬于這一方山水的,一如栗樹,一如栗花。
蟲眼兒栗
秋日的正午,我和父母、姐姐一起去打板栗。
“秋老虎”肆虐,栗樹遮不到的地方炙熱無比。父親笨拙地爬上七八米高的百年老樹,揮著四五米長沉重的竹竿,對著高懸于樹梢的數(shù)百個栗篷逐個敲打。
一個實實在在的苦力活,其中有很大的技術(shù)含量,必須準確判斷出老樹的枝桿健碩與否。如否,則有枝干折斷摔下樹來的危險,敲打時的用力方向也必須正確,如果不對把樹碼打落,則會影響來年的產(chǎn)量;栗篷渾身是刺,扎進肉里鉆心地疼,如果砸中眼睛特別是眼球后果更是不堪設(shè)想。
我們母女三人齊刷刷一個姿勢仰起頭,盯著栗篷落地的方位,唯恐落下一個。
待父親敲打完半邊樹,轉(zhuǎn)過身去面向另一邊時,我們就趕緊左手提著籃子,右手拿著栗夾子跑過去撿。炎炎烈日之下,又渴又累,卻必須彎腰曲脊,將弓樣的身影從一個山坡移到另一個山坡上,從一棵樹移到另一棵樹下。
母親個性好強,過日子仔細,山坡上、草叢里、石縫里、未收完的莊稼地里,凡是可能落到的地方,母親都逼我們一遍一遍地搜尋,一個栗子也舍不得丟下。
最后,我們將各自籃子里的栗果栗篷一同倒在編簍或是麻袋里,由父親用獨輪車推回家。
拖著被汗水濕透的身體跟在父親后面,一步也懶得走了,直想著家就在眼前多好。有一次,我累極了,感覺身體早已不是自己的了,與母親商量休息一會兒,沒想到剛坐在地上頭一歪倒地就睡著了。
每年,父親將板栗用自行車馱到供銷社去賣。回來時,車把上總會掛上幾斤肥瘦相間的五花肉,或是金燦燦的泛著油光的油炸餅,有時還會買來幾尺好看的花布給我們做衣服,家里充斥著歡聲笑語。當(dāng)日晚上,更是過年過節(jié)一般,母親會燉一鍋噴香的豬肉粉條,讓我們吃個夠。
入夜,母親將洗干凈的栗子嘩啦啦倒入鍋里翻炒,灶堂里紅色的火舌一舔一舔地吞吐著,配合著屋內(nèi)炕上爺爺旱煙鍋的忽明忽滅。很快,板栗炒熟了,一股甜甜糯糯的香氣回旋在夜的上空,打破夜的寂靜,直穿過鼻孔沖了臟腑而來。趁熱剝開一顆,一顆金黃的栗仁就跳了出來,放到嘴里,不用怎么嚼,就化了,滿口生香,甜蜜繞舌。吃完一顆,再剝另一顆時,口水便會順著嘴角流出來。肚子飽了圓了,嘴癮還沒過夠,恨不得一個人能夠長出兩個胃。那香、甜、糯的獨特味道,終生在我的大腦中縈繞,在我的舌尖上轉(zhuǎn)動。
只是,第二天早晨,家中的灶臺上總會出現(xiàn)一盆特殊的板栗——炒“蟲眼”板栗。那是母親在我們吃飽睡去后的后續(xù)工作。一顆顆原本完好的板栗,可能由于太甜了,又不打農(nóng)藥,在生長和儲存的過程中,會有一種白色的小肉蟲來咬,多的咬去半個栗子,少的也要咬掉一個小豁口。這樣的栗子,是沒法賣掉的。但我的母親一個也舍不得扔,用水洗了,泡了,一條條蟲子便會自動爬走。
多次和母親抗議,倒掉這些“蟲眼兒栗”。母親不依,說從來“賣涼席的睡土炕”,總比挨餓強。我不解。終于趁母親不注意,偷偷地倒在豬槽里好大一部分,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狠狠罵了我一頓。我委屈地大哭,眼淚混著鼻涕直哭得要背過氣去。
待我哭得沒了力氣,母親將一個用縫紉機新縫的花布書包掛在我肩上,拍著我的肩膀說,別哭了,走吧,跟著你姐上學(xué)去吧,學(xué)習(xí)好了,考上大學(xué)自己掙錢,就不用像媽這樣過日子了!
我成了全村上學(xué)年齡最早的孩子,也是學(xué)習(xí)最好的孩子。
再后來,全家都搬到城里,童年歷經(jīng)的一切都似乎遠去。我開始暗自慶幸,終于成為了城里人,終于逃離了“蟲眼板栗”及一切我不喜歡的有關(guān)農(nóng)村的東西。
逃離這一切的我,開始無師自通地追求時尚,喝咖啡,吃西餐,涂稀有顏色的口紅,穿多少也要帶點牌子的衣服,走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目光直視而不是左顧右盼,試圖表明,我是地道的城里人。
但不是。
與朋友們一起,同喝上等烏龍,同吃法宴牛排,同用小勺舀起秘制魚翅湯,慢慢地送到嘴邊,不帶任何聲響地喝下去。朋友們吃得喝得輕松愜意,談笑風(fēng)生,我卻經(jīng)常沉默不語。我的目光總是透過眼前的饕餮盛宴看到童年的“蟲眼板栗”,那些密密麻麻的白色的小蟲子在嚙咬我。
我試圖把它們清除,試圖把它們徹底消滅,但它們固執(zhí)地蟄居在我的體內(nèi),仿佛宿命般無法擺脫。
我終于明白,我們的童年本身,我們不完美的肉身心身,其實也是帶了蟲眼兒的。你無法拒絕更無須摒棄。
(馬蕙,本名馬惠,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