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仁者必智
仁者所以能不憂,還與其所達到的智慧境界相關(guān)?!墩撜Z·里仁》篇第一章就涉及“仁智之辨”:
予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智、仁、勇乃儒家追求的“三達德”,所謂“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當(dāng)孔子說“擇不處仁,焉得知”時,分明是將“智”之內(nèi)涵擴充了,提升了,變成了與“仁”相輔相成的一種境界??芍^“仁者必有智,智者必有仁”。甚至可以說,仁即是智,智即是仁。再看《論語-里仁》篇第二章:子日:“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保ㄍ希?/p>
此句也可理解為:仁者可以久處約,可以長處樂。仁者不憂,故能安仁;智者不惑,故能利仁。董仲舒《春秋繁露·必仁且智》篇說:“仁而不智,則愛而不別也;智而不仁,則知而不為也。故仁者所愛人類也,智者所以除其害也?!比绱?,則仁者不唯有仁德,亦必有智慧。再看《雍也》篇下面一章:
宰我問日:“仁者,雖告之日: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日:“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p>
宰我以“仁者是否愚”試探孔子,孔子卻答以“仁者必有智”。君子所以“可欺也”,乃因其有仁;所以“不可罔也”,乃因其有智。這與撒旦對耶穌說:“假如你是上帝的兒子,你從山上跳下來,上帝托著你,不使傷你的足?!币d卻說:“撒旦退去,不可試探主,你的上帝?!焙纹湎嗨颇藸?!再看下面一章: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論語·雍也》)
此章也是“仁智之辨”??鬃右陨剿魅手牵布淳颖鹊掠谏剿?。實則山水、動靜、樂壽并非兩極對立,而是互為映襯,彼此包容,故在儒家思想中,智慧必是仁德之開顯,仁德必是智慧之歸宿。換言之,智術(shù)小惠、陰謀詭計,皆與智慧無關(guān)。一言以蔽之:智在仁中,仁是智之根。無仁不智,無智不仁,二者必相輔而成,相伴而行也。
(四)仁者必勇
或以為仁者必懦弱畏葸,實則不然。竊以為,智、仁、勇“三達德”中,“勇”乃最低位格,其次是“智”,最高是“仁”。故孔子說:“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論語-憲問》)可知只有勇而未仁者,未有仁而不勇者。同理,如說“智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智”,亦可通??鬃舆€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 衛(wèi)靈公》)如伯夷、叔齊“不食周栗”,餓死于首陽山,孔子謂其“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又如“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孔子日:“殷有三仁焉?!保ā墩撜Z-微子》)可知孔子所稱許之仁者,必有將道德生命置于肉體生命之上的大智大勇。
為何仁者能有勇呢?無他,蓋仁者必為道義所驅(qū)使也。故孔子說:“見義不為,無勇也?!保ā墩撜Z·為政》)實則見義不為,不唯“無勇”,亦必“無仁”。孟子說:“故聞伯夷之風(fēng)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孟子·萬章下》)他主張“舍生而取義”,說:“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于死者,則凡可以避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避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惡有甚于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孟子·告子上》)孟子還說:“昔者曾子謂子襄日:‘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子·公孫丑》)可知“仁者”之勇,絕非匹夫血氣之“小勇”,而是志士仁人之“大勇”?!靶∮隆背鲇凇傲Α?,“大勇”出于“仁”?!肚f子·秋水》說:“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圣人之勇也?!蔽ㄆ淙绱?,才能造就一個“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五)特長不等于仁
既然仁者必兼智與勇,那么,卓越的才能與仁德是何關(guān)系?且看孟武伯與孔子的這段對話:
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日:“不知也。”又問。子日:“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薄扒笠埠稳纾俊弊尤眨骸扒笠?,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嘁埠稳??”子日:“赤也,束帶立于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保ā墩撜Z·公冶長》)
孟武伯問子路、冉求、公西赤是否為仁者,孔子以“冶其賦…‘為之宰…‘與賓客言”諸才能分言之,而仁則未之許??芍诳鬃有哪恐?,軍事、經(jīng)濟、外交諸才能皆不等于仁。孔子還說:“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保ā墩撜Z 泰伯》)更直接把“才”與“德”做了切割。言下之意,“有才無德”比起“無才有德”,離仁的距離不是更近,而是更遠!
(六)私德不等于仁
既然才能不等于仁,是否一個人私德很好,就一定是仁者呢?也未必。且看下面這個故事:
子張問日:“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日:“忠矣。”日:“仁矣乎?”日:“未知,焉得仁?…‘崔子弒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于他邦,則日:‘猶吾大夫崔子也?!`之。之一邦,則又日:‘猶吾大夫崔子也?!`之。何如?”子日:“清矣?!比眨骸叭室雍酰俊比眨骸拔粗?,焉得仁?”(《論語·公冶長》)
這個故事至少說明,類似“忠…‘清”這樣的個人私德,或許離仁德較近,但還遠遠沒有抵達仁德,更不可能等同于仁德?!吧w忠之與清,有就一節(jié)論之者,有就成德言之者。細味本章辭氣,孔子僅以忠清之一節(jié)許此兩人。若果忠清成德如比干、伯夷,則孔子亦即許之為仁矣。蓋比干之為忠,伯夷之為清,此皆干回百折,畢生以之,乃其人之成德,而豈一節(jié)之謂乎?”①也就是說,孔子主張的“為己之學(xué)”,絕非僅做獨善其身“自了漢”,而是能擔(dān)荷天下道義于己身,越是世道混亂,越是要迎難而上,而非潔身自好,知難而退。
子張問仁于孔子??鬃尤眨骸澳苄形逭哂谔煜拢瑸槿室?。”請問之。日:“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保ā墩撜Z·陽貨》)
此一章最為吃緊處在“天下”二字!相比“忠”“清”之德,“恭”“寬”“信”“敏”“惠”在境界上亦并非多高,關(guān)鍵在其能“行于天下”,與“人”和“眾”發(fā)生關(guān)系,也即是將“私德”擴充而為“公德”,普惠天下眾生,如此,方可稱“仁德”而無愧!
(七)為仁由己
孔子仁學(xué),乃為己之學(xué),此“為”字,既可作介詞用,強調(diào)為學(xué)之方向;亦可作動詞用,強調(diào)為學(xué)之方法,即修己、克己、反己、成己、立己、達己也。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
“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此言既出,真為人類精神世界開一嶄新天地!竊以為,“由己”,即“由自”,倒過來即“自由”。故孔子此言,實仁學(xué)之“自由”義,亦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自由”義。為學(xué)、修身、孝悌、忠恕、仁愛諸道,其主體絕非他人,而是自己。故所能達到之程度規(guī)模,亦完全在己,而不在人??鬃舆€說過:“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保ā墩撜Z·子罕》)正如仁心善性皆天賦具足,非由外鑠,行道弘仁之進退行止,也不假外求,盡皆由己。此即所謂“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就此而言,仁學(xué)不僅是“為己之學(xué)”,更是“自由之學(xué)”??鬃印捌呤鴱男乃挥饩亍?,正是“為仁由己…‘克己復(fù)禮”之后臻于大自由境界的生動體現(xiàn)。
(八)仁者能致廣大而盡精微
雖日“為仁由己”,然仁之境界卻可“致廣大而盡精微”?!墩撜Z·雍也》載:
子貢日:“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此章可謂“仁圣之辨”。前面已說能將恭、寬、信、敏、惠五德“行于天下”則可為仁者,此章子貢以“博施于民,而能濟眾”問仁,而孔子竟說“何事于仁,必也圣乎”,以為早已超越仁者,而猶入于圣人之境了!可見必能致廣大而后可以言“仁…‘圣”??鬃佑终f,“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立人”“達人”顯然比“愛人”更高一籌。據(jù)此可知,孔子之仁學(xué),實乃立己達人、成己成物之學(xué),《周另·系辭上》所謂“安土敦乎仁,故能愛。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正此意也。
孔子對管仲的評價亦可見其一斑??鬃釉f管仲“器小”,且“不知禮”(《論語·八佾》),看似頗有微詞;然在《論語·憲問》篇,孔子又以仁許之,說:“如其仁!如其仁!”究其原因,蓋因“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此無人可及之仁德;同時,“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此又是使華夷明辨、文明存續(xù)、功在千秋之功業(yè)。管仲其人,雖未必定能“博施濟眾”,卻的確做到了“立己達人”。
以上是仁德“致廣大”的一面,其“盡精微”處更妙不可言。《論語·里仁》篇孔子說:“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庇终f:“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苯钥梢娙实虏豢身汈Щ螂x,須時時用功,刻刻留意,即使顛沛造次,亦必安處于其中,真是極盡精微、閭不容發(fā)!劉備說:“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币部煽醋魇侨实碌男摒B(yǎng)工夫。
更值得注意的是下面一章:
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
此章可謂“孔氏頓門”。蓋人之所思所欲,有著超越物理空間和時間的強大力量,可以移迢遠為切近,變不能為可能,佛家所謂“愿力無邊”,亦是此意。朱熹《集注》說:“仁者,心之德,非在外也。放而不求,故有以為遠者;反而求之,則即此而在矣,夫豈遠哉?”這說明,仁德之境并非高不可攀,遠不可及,在仁心發(fā)動的一瞬間,每一個道德主體都是仁者。“我欲仁,斯仁至矣”,實則正是說“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故熊十力先生以“自由”之義論此章云:“西人有言,人得自由,而必以他人之自由為界,此當(dāng)然之理也。然最精之義,則莫如吾夫子所謂我欲仁,斯仁至矣。言自由者,至此而極矣。夫人而不仁,即非人也。欲仁,而仁斯至,自由孰大于是。而人顧不爭此自由,何耶?”②與其說是熊先生“讀書得間”“觸類旁通”,不如說是孔子之仁學(xué),本身便是一精微無比、左右逢源的生命學(xué)問,其所以能兩干余年薪盡火傳,歷朝歷代皆不乏解人,至今仍不絕如縷的真正原因,蓋在于此。
“仁宅”的建構(gòu)與生命智慧
(一)孔子的“仁里”
上文已說,仁是一個比較抽象的概念,如何讓人明白其深刻內(nèi)涵,又能身體力行之,的確是一非常棘手的問題??鬃由钪O語言之妙,故常能化抽象為形象,以動態(tài)為靜態(tài),以物理空間形容心理器宇。比如前引“里仁為美”一句,就將“里”字動詞化,使“仁”有了一可以想見的空間特征。以“里”作動詞,則“里仁”便是“居仁”,與下文“擇不處仁”“久處約”“長處樂”之“處”,前后呼應(yīng)。“里仁為美”是說,君子以仁德為居所,行止坐臥,動靜語默,無往而不在仁德之中,此是天地之間最大的美事?!袄锶蕿槊馈彼淖炙N含者,不僅是一倫理道德之境界,亦是一審美藝術(shù)之境界??鬃訉ⅰ叭省边@一抽象概念空間化、形象化、詩意化,極大地拓展了儒家的仁學(xué)內(nèi)涵和義理深度。③再看《論語·雍也》:
子日:“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p>
此章亦論仁之境界,乍一看似乎與空間無關(guān),細思則發(fā)現(xiàn),其中蓋隱含兩重對比:一是時間之對比,如“三月”與“日月”,言顏回能久處仁道而其心不惑。一是空間之對比:違者,去也,言由此而向他處去;至者,來也,言由他方而向此處來。“不違仁”,是說顏回居仁不離,以仁為安宅也。“至焉而已矣”,是說其余弟子欲仁求仁,而只能或日或月至于仁也?!叭隆毖云渚?,乃安仁之境;“日月”言其暫,乃求仁之貌。仁道本屬抽象之價值,而孔子則以時空二維之久暫去來以喻之,賦予仁德以空間效果,遂使仁德之修為有內(nèi)外、賓主之別。這就是孔子“仁里”或日“仁宅”的建構(gòu),何其高屋建瓴,又何其宏大瑰瑋!
(二)孟子的“仁居”
孟子在孔子的影響下,又提出“居仁由義”說,使儒家的“仁學(xué)”大廈基礎(chǔ)更為堅固:
孟子曰:“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保ā睹献?盡心上》)
這里的“天下之廣居”便是仁,“天下之正位”便是禮,“天下之大道”便是義。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間,自當(dāng)“居仁由義”:
孟子日:“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孟子·離婁上》)
“安宅”與“正路”,“居仁”與“由義”,正是人類所以安身立命的最佳生命場域,原始儒家大中至正之氣象于此呼之欲出!孟子還說,“居移氣,養(yǎng)移體,大哉居乎”(《孟子-盡心上》),認為人所處之環(huán)境可以改變?nèi)说臍赓|(zhì),供養(yǎng)可以改變?nèi)说捏w質(zhì)。又說:“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知也?!保ā睹献?公孫丑上》)“殺一無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居惡在?仁是也;路惡在?義是也。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保ā睹献印けM心上》)人若不能“居仁由義”,無異于“自暴自棄”!孟子更將“仁”與“人心”等量齊觀,說:
“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p>
孟子的“求放心”,也是將仁比作一“安宅”,而“人心”之“放”,便是“違仁”“去仁”,當(dāng)知“求”而使“至焉”。就此而言,則“仁宅”亦“心宅”也!后世理學(xué)與心學(xué)之“心外無理”“心即理”之說,早已在此埋下了種子。
(三)“天地萬物一體之仁”
由孔孟所建構(gòu)的這一“仁宅”或“仁居”,不僅可以安頓個體生命,還可使“天地萬物為一體”。《論語·公冶長》載:
顏淵、季路侍。子日:“盍各言爾志?”子路日:“愿車、馬、衣、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淵日:“愿無伐善,無施勞?!弊勇啡眨骸霸嘎勛又荆 弊尤眨骸袄险甙仓?,朋友信之,少者懷之?!?/p>
本章可謂“師徒言志”,涉及夫子乃至儒學(xué)之終極理想。師徒三人,各表其愿,唯孔子所言,最為仁厚高邁,非厚德載物者不能道。子路是忘物愛友,求仁也;顏淵是忘我去私,不違仁也;孔子則大而能化,成己成物,安仁也??鬃铀f的老者即長輩,朋友即平輩,少者即晚輩,三者足以該盡天下人,或者說是將天下人都視為一家人。故《禮記·禮運篇》說:“故圣人耐(能)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者?!蓖瑫抖Y運》“大同”章亦云: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這便是孔子的“大同理想”。其源泉正是“好生愛人”④的仁愛精神和生命智慧。
宋明儒者進一步弘揚儒家仁本之學(xué),并使其日益縝密和精微。如程顥說:“人與天地一物也?!庇终f,“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程頤更提出“仁包四德”說:“元亨利貞謂之四德。元者萬物之始,亨者萬物之長,利者萬物之遂,貞者萬物之成?!雹葜祆洹度收f》云:“天地以生物為心者也?!庇痔岢觥叭手倔w”論:“‘仁’字須兼義禮智看,方看得出。仁者,仁之本體;禮者,仁之節(jié)文;義者,仁之?dāng)嘀?知者,仁之分別。猶春夏秋冬雖不同,而同出于春:春則生意之生也,夏則生意之長也,秋則生意之成也,冬則生意之藏也?!鄙w儒家之仁學(xué),在在不離一個“生”字!
王陽明在《大學(xué)問》中進一步發(fā)揮此意,提出“一體之仁”:
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非意之 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與天地萬物而為一也,豈惟大人,雖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顧自小之耳。是故見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惻隱之心焉,是其仁之與孺子而為一體也。孺子猶同類者也,見烏獸之哀鳴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是其仁之與烏獸而為一體也。烏獸猶有知覺者也,見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是其仁之與草木而為一體也。草木猶有生意者也,見瓦石之毀壞而必有顧惜之心焉,是其仁之與瓦石而為一體也。是其一體之仁也,雖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⑥
每讀此文,不覺情靈搖蕩,真有“神超形越”之感!若無“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之仁心,又豈能說出如此“拔本塞源”的話來!
《周易·系辭上》說:“天地之大德日生?!薄吧^易?!庇帧渡袝ご笥碇儭罚骸昂蒙?,洽于民心?!贝私灾袊鴤鹘y(tǒng)文化中之仁愛精神與生命智慧。王陽明還說:“風(fēng)雨露雷,日月星辰,山川木石,與人原只一體?!雹邚摹抖Y記》的“天下一家,中國一人”,到宋儒的“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再到陽明的“一體之仁”,已逐步將作為“人的本質(zhì)規(guī)定性”“仁者愛人”以至“仁民而愛物”的“仁”,推括至于無遠弗屆的整個宇宙!帕斯卡爾在《思想錄》中說:“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我們?nèi)康淖饑谰驮谟谒枷?,人囊括了宇宙。”這是西方的天人觀。而原始儒家所建構(gòu)的仁學(xué),則不僅包含“愛人好生”和“以生說仁”的愛的哲學(xué)和生命智慧,同時也蘊含著“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的倫理化的自然觀和宇宙論。換言之,使人“囊括了宇宙”并獲得尊嚴的,絕不僅是“思想”,還有——“仁愛”。
這一思想現(xiàn)在依然適用。我們常說臺灣同胞、港澳同胞、海外僑胞,正是“天下一家中國一人”“民胞物與”的現(xiàn)代版。佛教的“同體大悲”亦可作如是觀。一個人修行到一定程度,是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看到別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覺得也是自己的痛苦,所以要慈悲喜舍,普度眾生。就此而言,儒家的仁愛思想,實與佛家的慈悲為懷息息相通,接榫無間!今有論者更提出“仁學(xué)本體論”,發(fā)明儒家仁學(xué)之微言大義,認為“仁統(tǒng)自由、平等、公正”,正是“作為普世價值的仁”⑧,才能融通中西,涵攝古今,為全人類不同族群所認可和接受。
總之,儒家之仁學(xué),乃是由孔子奠基而成的理性生命、精神生命和文化生命——“文化生命等于超越的宗教生命與形而下的生物生命之綜合?!雹嵯啾扔谖鞣秸軐W(xué)的“愛智慧”,儒家的仁學(xué)則是“愛生命”,這種以“愛的智慧”為核心的生命智慧,正是整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源頭活水。譚嗣同《仁學(xué)》稱:“智慧生于仁?!惫薀o仁則無智,無智則無仁。牟宗三更將仁德、智慧與生命打通一氣,說:“吾人即謂此則是透體生命是智慧之人格,全幅是仁之人格。何謂仁?就此簡單言之,即是生命之不滯。”⑩儒家之道德理想在此,儒家之生命智慧亦在此。有此一種文化生命與智慧境界,則中華文明雖歷經(jīng)干劫百難,甚至一度“花果飄零…‘靈根倒懸”,亦自可卓然立于世界文明之林而不倒,終能迎來剝盡轉(zhuǎn)復(fù)、否極泰來之日。
①錢穆:《論語新解》,生活·讀書 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128頁。
②高瑞泉主編:《熊十力文選》,上海遠東出版社1997年,第283 284頁。
③劉強:《論語新識》,岳麓書社2016年版,第94頁、第95頁。
④《太平御覽》引《春秋元命苞》日:“仁者情志,好生愛人。故其為仁以人。其立字二人為仁?!?/p>
⑤《二程集》第三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695頁。
⑥王守仁:《王陽明全集》(下),吳光等編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67頁。
⑦王守仁:《王陽明全集》(上),吳光等編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7頁。
⑧陳來:《仁學(xué)本體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第469頁。
⑨⑩牟宗三:《道德的理想主義》,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zé)任公司2010年版,第192頁,第II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