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向輝
在《塔特達里亞蘆葦》這部小說中,田中禾對知識分子的命運進行了深入地思考,張書銘的結(jié)局是開放的,他或許失蹤,或許死亡,但唯一確定的是他沒有被奴化,而是走向了更廣闊的自由之路。張書銘最后的消失被視為對自己尊嚴的維護,他不惜以犧牲生命來追求永恒的自由。
摘要: 田中禾新作《塔特達里亞蘆葦——模糊二哥的野史》(簡稱《塔特達里亞蘆葦》)由三章組成,第一章“來自庫爾喀拉的郵包”,第二章“無名作者的無名書稿”,第三章“尋訪故事的主人公”。一章一個敘述方式,一章一個不同的文本,繼續(xù)的是知識分子被改造個體自由被剝奪的主題,揭示了作者的憂患意識和責任擔當。
關(guān)鍵詞: 田中禾 改造 人性
田中禾新作《塔特達里亞蘆葦——模糊二哥的野史》(簡稱《塔特達里亞蘆葦》)由三章組成,第一章“來自庫爾喀拉的郵包”,第二章“無名作者的無名書稿”,第三章“尋訪故事的主人公”。一章一個敘述方式,一章一個不同的文本,繼續(xù)的是知識分子被改造的主題。
一.被改造的命運
小說第一章是由來自庫爾喀拉的神秘郵包引起,一個名叫“梭梭草”的網(wǎng)友郵寄了一部關(guān)于章明在新疆下放時的故事的書稿。書稿主人公章明身上有著作者二哥的影子(二哥這個形象在田中禾的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中篇小說《印象》《大葉溪》等),他愛好文學,考入西安交通??茖W校,被分配到烏魯木齊一個機關(guān)工作,后因參加同學組織的文學社被下放到新疆庫爾喀拉,在庫爾喀拉因大字報問題被勞改,平反后又回到庫爾喀拉。值得注意的是,被田中禾稱為其“文學的殉道者”的二哥是田中禾創(chuàng)作中的“刺點”,他反復出現(xiàn)在田中禾不同類型的文本中(小說、散文),造成了強烈的“互文性”,而不斷出現(xiàn)的“互文”部分恰恰“是一個作家最為真誠、最難以割舍、最為疼痛又最為真實的精神性圖景”,“最為本真地凸顯了文學的個人性、精神性和想象性”。[1]
原本喜歡“在文壇上保持邊緣狀態(tài)”的田中禾,退休之后,倒真可以讓自己民間化、邊緣化,“不再有功利壓力,可以放松地寫,悠然自得地寫”,可以由著心性寫(找不到感覺不寫,缺乏激情不寫,沒想好不寫,身體不適不寫)。[2]此刻,他再次出發(fā),以模糊二哥的野史為副標題再一次對二哥的形象進行大梳理,大回顧,這顯然不是作者才思枯竭,不是作者“經(jīng)驗化式寫作”的重復,而是有著深刻的歷史思索和現(xiàn)實寓意。
田中禾曾把“個人——視為文學的至高無上的主人公”,他認為:“個人被忽略,是人類文明史的普遍謬誤,也是中國特殊文化背景的產(chǎn)物?!薄?1世紀,不管是什么文化,個人,仍然被忽略著?!薄安粌H是被政治忽略了”“而且也被我們的文學忽略著。”“21世紀的中國文學,仍然風光于社會層面,風光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大旗下。”“我們這些作家士子們,骨子里的奴才自我價值感是無師自通,不需要別人教的。跟著感覺走,聞香知名利,權(quán)力和金錢,傍上兩頭最好,傍上一頭也不錯?!盵3]這一大段發(fā)自肺腑的感慨,包含著作家對個體被政治忽略、甚至被文學忽略的深刻反省和對作家使命感的深深憂慮。
小說的主人公在第二章書稿中以“章明”的名字出現(xiàn),在第三章現(xiàn)實生活中以二哥“張書銘”的名字出現(xiàn),無論是書稿中的章明,還是現(xiàn)實中的張書銘,其人生都是被苦難和痛苦豐富的一生。章明(張書銘)肉體上經(jīng)歷不斷地被改造,由意氣風發(fā)變?yōu)槔蠚鈾M秋;精神上不斷遭遇背叛,由癡情浪漫變?yōu)槁槟疚?。他的變化,讓我們很容易想到魯迅筆下那個“西瓜地里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閏土”最終變?yōu)椤奥槟灸驹G的中年閏土”;很容易想到《在酒樓上》的呂緯甫,那個曾經(jīng)“到城隍廟里去拔神像胡子”的勇敢斗士,最終蛻變成“連明天怎樣也不知道的”封建教育的傳聲筒。
首先是婚姻生活中的背叛。他的婚姻生活最終都是以女人的離開而宣告終結(jié)。第一個女人是母親所選中的妻子李梅,長達5年的兩地分居沒有造成情感疏離,反而是調(diào)到一起后,在一場政治運動中,李梅為了自己的前途,拿出章明的日記當眾揭發(fā),并徹底和其劃清界限,給了章明致命的一擊。章明名義上的第二任妻子是其在下放過程中回老家遇到的小六。她以賭徒之心,憑一面之緣認定終身,只身一人,從豫南小城的小村出發(fā),穿越戈壁荒灘,繞著塔里木盆地,走過塔克拉瑪干沙漠,到昆侖山下的營地找到章明。兩人在艱苦的歲月里組建家庭,有了孩子,但最終小六還是離開了章明,這次章明不是敗給了政治運動,而是輸給了日常生活。當時的章明已經(jīng)平反且恢復公職,小六依然選擇和木匠老陶留在新疆,是因為她不堪再忍受生活的清貧所帶來的窘迫與不安,缺乏依靠的家庭所帶來的孤獨和無助,寧愿選擇下里巴人的心安也不愿選擇陽春白雪的漂泊。另一個和他關(guān)系親密的女人是負責監(jiān)督他的同事宋麗英,她對章明愛恨交織,由愛生恨,由恨生愛,章明看似偶然的命運在宋麗英無意的“關(guān)心”下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其次,那些值得信任的人。原來的同事關(guān)山,那個給章明死灰般的勞改生活帶來亮光的昔日舊相識,兩人在在荒蕪的戈壁灘做著屬于他們之間的最私密的游戲,在茂密的葦灘一起逃過火災(zāi)大難不死,一起策劃逃出勞改營走向邊境線的自由之地。然而,所謂的患難之交抵不過賣友求榮的故事重演,關(guān)山為了檢舉立功設(shè)局陷害章明,自此以后,章明徹底告別了一個文學青年單純幼稚的文學夢,而成為升任了大隊長的這位好友手下的推土車手。
章明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無物之陣”。在第三章“尋訪故事的主人公”里,作者以二哥張書銘曾經(jīng)走過的地方為線索,對書稿中章明的故事做了進一步的補充和印證(書稿中的章明變成了現(xiàn)實中的張書銘)。經(jīng)歷了勞動改造回到單位的張書銘,對任何人都充滿了敵視和仇恨,正常的人際交往被他看作監(jiān)視和刁難,普通衣服上的紐扣被他視為竊聽器,手套里的線疙瘩被他懷疑藏著毒劑;如魯迅筆下的狂人一樣,他是強迫癥患者,但和狂人最后的被治愈不同,張書銘冥頑不化,一直在對抗著環(huán)境,最后被人無端暴打而失蹤。在記錄張書銘勞動改造的人事檔案里,詳細記錄了“紅山文學社”被定為小集團之后,一幫親密同學為保全自己,不但各自檢討、接受批評,還相互揭發(fā),令人發(fā)指。
縱觀整部小說,在一次次的災(zāi)難和磨難的打擊下,章明的外貌特征和精神面貌也隨之發(fā)生變化。章明的自信心第一次遭遇打擊是李梅的到來,由于李梅預(yù)備黨員的政治身份,使章明先前的傲慢、自信逐漸消失,代之的是平庸、畏縮。到了勞改營之后,章明更是像個木頭人,大腦完全廢掉了,在宋麗英眼中“一年沒見,這張臉好像經(jīng)歷了幾十年。顴骨突出,眼窩深陷,兩頰貼在腮幫上,下頜顯出了棱角,那歷經(jīng)滄桑的形象一下子便打動了宋麗英的心”[4]。勞改結(jié)束,回到單位之后,他眼睛已經(jīng)昏花,當年驕傲自負的人,現(xiàn)在變得老朽無用,像路邊的垃圾。是一個多余的人,一個廢人。尤其是最后一位出現(xiàn)在張書銘生命中的女人薛蘭英,更是將張書銘的知識分子身份斯文掃地,他們說著臟話,開著近乎粗魯?shù)耐嫘?,玩著孩子們?jīng)常玩的錘包錘,藏貓,吹叫雞,撇瓦片等幼稚的游戲,他們的所作所為讓人困惑心痛,這顯然不是童心未泯,而是長期改造的結(jié)果。
“如果人生是一條河,張書銘的人生長河里是用自己的檢查和別人的揭發(fā)、批判材料連接而成的嗎?他的一生仿佛一直在寫檢查,一直在被揭發(fā)、批判,他的檢查和別人的揭發(fā)、批判,就是我所經(jīng)歷的那個時代的記錄?!盵5]章明(張書銘)在社會動蕩中一波三折的人生境遇和情感糾葛,與當代中國的社會進程宿命性地糾結(jié)在一起。那是一個人人自危的時代,也是一個監(jiān)督窺探?jīng)]有自我的時代,自我辯解是沒有意義的,哪怕明明知道是冤枉的。自我在一次次的改造中泯滅,個性在一次次磨礪中消泯,人與人之間缺乏最根本的信任。最私密的信件也被以組織關(guān)心的名義私自拆開;一本《初戀》的小說,居然被宋麗英看作“利用小說反黨”,誘惑人進步的洪水猛獸;單純的上海女孩因為與章明的私自交往而遭到組織的調(diào)查最后跳渠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宋麗英被下放窯廠改造;孫師傅即使謹小慎微也被牽涉進幫派之間的爭斗而下放改造;命運隨時都會發(fā)生逆轉(zhuǎn),所有的人都無法逃脫歷史,正如作者為這部小說所起的書名“塔特達里亞蘆葦”,在維語里,“塔特達里亞”就是“命運之河”,每個人都不過是塔特達里亞的蘆葦,都無法逃脫命運之河的安排。也如作者在《父親和她們》中所感嘆的:
我買了一個紅繩攀結(jié)的小飾物,我看中它,是覺得它很像父親的人生,一根紅繩,繞出難解難分的無奈。商場里的中國女孩說它是“中國結(jié)”。我把它攤在手掌上仔細觀看,驚奇是誰想出了這樣好的名字。是不是每個中國人都在繞著自己的結(jié)呢?[6]
二.精神的高貴
章明(張書銘)的一生是坎坷的、歷經(jīng)苦難的一生。畢業(yè)分配到省城后,由于組織文學社而被視為“小集團”,成了肅反運動的對象。下放至庫爾喀拉時,盡管時時被妻子李梅提醒“不要惹事”,但依然為了替挨打的孫師傅鳴不平而惹上了事,導致引火燒身,成為眾矢之的。勞改期間,因為輕信舊友試圖逃走被加重懲罰??梢哉f,章明(張書銘)的一生是被壓抑的一生,同時也是不斷反抗的一生。
在歷次的改造中,章明都以特有的方式捍衛(wèi)著知識分子的尊嚴,保持著精神的高貴和對自由的神往。剛下放到庫爾喀拉時,章明從生活方式到行為舉止都顯得與眾不同,吃喝穿戴講究,用的搪瓷缸天天擦洗,里外不沾一點茶垢;用的手絹鑲著花邊;頭發(fā)上打發(fā)油;皮鞋擦得锃亮;用藍天牌牙膏、百雀羚潤面脂,甚至上廁所用的紙都是從商店買的桑皮紙。他的行為舉止在那個特殊時期顯得另類。更嚴重的是,本來是被改造的對象,卻絲毫沒有感覺自己犯了錯誤,反而顯出溫雅的神態(tài),彬彬有禮地微笑,眼睛里透出一種靈氣,臉上沒有一絲陰影,好像什么事兒也沒發(fā)生過,什么倒霉事兒也沒碰到過。這對于期待改造章明的人來說,是最難以接受的。所以,章明所表現(xiàn)出來的“傲慢”“大大咧咧”“滿不在乎”“傻勁兒”對宋麗英來說,是“和周圍同事不一樣,和辦公室的風氣不一致”“不像社會主義勞動者,資產(chǎn)階級作風嚴重”。章明的個人身份不是大家期待的“這一類”,而是人人警覺并試圖改造的“這一個”。
面對洶涌而來的批判,章明怒撕大字報,用長達35張的大字報回擊“群聲”們的質(zhì)疑,毫無畏懼。這一舉動對一直監(jiān)視窺探他的宋麗英帶來了很大的震撼,“這個被激怒的青年一旦豁出去,就顯得勇敢,剛強,英氣勃勃。在正午的陽光下,他額頭寬闊,面頰明亮,眼睛炯炯發(fā)光。這個平時斯文禮貌、只會對人靦腆微笑的男人,原來還有這樣的英氣”[7]。他對“群聲”所認定的反革命和罪惡的實質(zhì)產(chǎn)生質(zhì)疑,他認為暴力仇恨不是真正的文明,親情、友情、愛情才是人類的美德。當他被人批斗時,他不僅侃侃而談,而且還很文明,一句臟話也不說,一個臟詞兒也不帶。
即使被開除團籍,下放車隊跟車勞動,章明也依然在曠無人煙的戈壁荒灘唱馬派京戲;他和孫師傅邊唱邊講的一路同行是那么掏心掏肺,風雨同舟。勞動改造時,盡管宋麗英在臨行時警告“不要輕易相信別人”,但章明仍然選擇了信任。他相信白房子后面白樺林上高遠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雄鷹不是屬于他一個人,而是屬于他和關(guān)山的;那是他和關(guān)山共同的心愿,對自由的神往。他相信蘆葦灘和關(guān)山一起說過的笑話,攜手走過的死亡是人世間最美的情誼;他相信維族老人高規(guī)格的款待觸動的不僅是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而且也應(yīng)該在關(guān)山的記憶中留下難忘的印記。然而,共同策劃的逃跑攻略不過是關(guān)山檢舉立功的小小計謀,章明再一次被出賣。章明的一次次被出賣與其桀驁不馴的個性有關(guān),他追求獨立的人格尊嚴,不屈服于外部環(huán)境。從省會城市到庫爾喀拉,從庫爾喀拉機關(guān)財務(wù)室被開除團籍,發(fā)配車隊跟車勞動,到最后被勞動改造。正如閻大姐所言:他性格單純,不懂人心世故,遭人忌恨、被人算計也不自知,即使躲過一劫,也無法躲避接踵而來的災(zāi)難,這種自由精神正是被張書銘的母親所詬病的“模糊”,也是知識分子身上所特有的精神追求。這種高貴精神的追求,從上海支邊女孩陳招娣的縱身一跳而得到升華,為證明自己的清白,陳招娣選擇跳渠自殺,她相信天山上流下來的純潔雪水一定會洗凈現(xiàn)實的污濁,遠離人世的天國一定是干凈明亮的;在晶瑩的渠水里,她會顯得更純凈,更高貴。這種高貴精神的追求,也體現(xiàn)在宋麗英自殺未遂后所體悟到的生命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張書銘是被改造了嗎?盡管張書銘在形象上已由原先的與眾不同變成泯然眾人,甚至還有些委瑣,臉上掛著屬于張書銘特有的謙卑和討好,但張書銘真的被改造了嗎?如果說,《父親和她們》這部小說里,作者筆下的父親由一個滿懷激情的人“回歸了現(xiàn)實和平庸,而且變成了又一代奴性十足的衛(wèi)道者”[8],在《塔特達里亞蘆葦》這部小說中,田中禾對知識分子的命運又進行了深入地思考,張書銘的結(jié)局是開放的,他或許失蹤,或許死亡,但唯一確定的是他沒有被奴化,而是走向了更廣闊的自由之路。張書銘最后的消失被視為對自己尊嚴的維護,他不惜以犧牲生命來追求永恒的自由。當作者再一次重走張書銘走過的路,看到新疆沿途美麗的風景,童話般的世界,理解了張書銘離開的原因是為了逃避現(xiàn)實的世俗和不堪,因為這里是自由的天地,周圍不再有令人生疑的目光,身后看不到使人驚懼的影子,由此我們再次感受到田中禾身上所特有的知識分子的“擔當感和責任意識”,這一方面來自于“俄羅斯的文學精神傳統(tǒng),魯迅等人的精神血脈”,更來自于“個體經(jīng)歷和知識分子人文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所形成的探索精神和自由精神”[9]。
三.人性的救贖
“我覺得文學應(yīng)該使用人性的視角而不是社會的視角,它應(yīng)該更關(guān)心人的生存狀態(tài),關(guān)注社會變革對人的命運和心理的影響,小說展現(xiàn)的不是人際構(gòu)成的社會而是時代背景中的人?!?[10]田中禾小說注重發(fā)掘人性中的“慈悲感和憐憫心”,讓人在文學中自由出走,以人性的視角關(guān)注社會中的人,給予人物最大的寬容和理解。在章明(張書銘)被改造的路上,我們看到的不僅有最親密愛人的致命一擊,最信任朋友的賣友求榮,親情之間的冷漠隔閡,同事之間的相互傾軋,我們也能體會到夫妻之情、母子之情、鄰里之情,甚至陌生人之間超越階級的愛等人性的多個側(cè)面。我們對書稿中李梅的背叛嗤之以鼻,唏噓感慨,但也對李梅和章明曾經(jīng)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久別重逢后的耳鬢廝磨纏綿悱惻充滿懷想;對現(xiàn)實中李春梅最后的死于非命深感遺憾和不忍。我們對葉玉珍的背叛深表遺憾和不解,但也給予最大程度地理解和寬容,所謂的愛情經(jīng)不起艱苦歲月的磨礪,知書達禮詩情浪漫遠抵不過日常生活中一次能吃飽的飯,孤助無援時一次看似平常的出手相助,丈夫和父親角色的長久缺席使得葉玉珍的背叛讓人多了一份理解。母親對于張書銘的愛,融化在每月按時寄出的糧票里,融化在給張書銘孩子精心準備的衣物里,也融化在對張書銘和蠻子媳婦低俗傻癡行為的包容里。張書銘帶著女兒在戈壁灘里撿柴火,到河灘里掏鳥蛋,盡顯兒女情長,父女情深。張書銘遠在營地時,葉玉珍不時得到來自鄰里的關(guān)心,那是維族老鄉(xiāng)隔著荒地扔過來的玉米棒子;那是月底沒糧食時,維族老鄉(xiāng)送來的苞谷面;那是過年時節(jié),維族老鄉(xiāng)送來的羊雜碎。人性的美還體現(xiàn)在那位“滿臉如核桃一樣刻著深深的皺紋,帶著長壽星般的慈祥”的維族老人身上,他對張書銘和關(guān)山的近乎神性的幫助,超越了意識形態(tài)的局限。那位維族老人明知他們是從勞改營來,他不僅救了他們,還盛情款待他們,讓他們在暖房里淋浴,給他們換上干凈的衣服,按維族的禮儀招待他們,讓章明感到這是他從學校畢業(yè)到新疆那些年,受到過的最尊貴的禮遇。在他的眼里,章明和關(guān)山只是修路的,是自食其力的勞動者,而不是所謂的勞改犯。真正的人性之美的火花就盛開在困頓和貧苦中,盛開在絕望與沮喪中,正是這些微弱的笑話,才不致使人陷入徹底的黑暗和絕望?!拔乙恢痹谂σ晕膶W手段在人性的困境中發(fā)現(xiàn)價值與美”[11]。
值得注意的是,“直接描繪鄉(xiāng)風民俗從而展現(xiàn)豫西南地域文化是田中禾小說的另一大特征。在小說中,世態(tài)風俗呈現(xiàn)出時代特征,又超越時代性,開掘出同一地區(qū)世代沿襲下來的風俗,從而增強小說的審美內(nèi)涵和文化感,揭示這一地域文化的悠久性”[12],只不過這次田中禾將中原文化的博大精深引申到西域邊疆,將關(guān)照的視野延伸至廣袤的西域邊陲。在田中禾筆下,新疆的地域特產(chǎn):金燦燦的黃河蜜,皴皮橢長的哈密瓜,綠底賴紋的伽師瓜,花朵似的蟠桃;高高的馕山,比澳洲牛排更鮮美、細嫩的烤羊肉,具有清新植物氣息的庫爾喀拉啤酒;干打壘圍墻,泥抹的屋頂,西部特有的白色泥墻院落和半坡高墻的單面房屋;努肉孜節(jié)里維族老鄉(xiāng)載歌載舞,開懷暢飲時的肆意歡謔;身著華麗衣著和絲綢頭巾里的西域女人,飛旋起來像雄鷹一樣矯健威武的維族男人,讓人感受到鮮活的生命力量。
從省城來到天山腳下,大漠戈壁邊緣,對章明來說,不是下放,而是擺脫煩惱改換心情的契機;最后吸引章明的依然是庫爾喀拉巍峨的天上,雪峰頂上明凈的天空。在山的那一邊,寬廣的地域,壯麗的景色,他親手修的公路,環(huán)繞著塔里木盆地和塔克拉瑪干沙漠,吸引他走向新生。在章明(張書銘)眼中,自然被人格化了,成為審美的對象,成為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由中原文化轉(zhuǎn)向西域文化,不能不說是田中禾的又一次探險,“我愿意把每一篇小說看做我在文學的神秘洞窟里探幽索微的一次歷險。無論走到何樣境界,過程應(yīng)該充滿激情”[13]。
(作者單位:河南經(jīng)貿(mào)職業(yè)學院工程經(jīng)濟學院)
參考文獻:
[1][2][3][9][11]徐洪軍編著.田中禾研究[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140,12,8-9,13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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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田中禾.父親和她們[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337.
[8]田中禾.在自己的心中迷失[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2:479-480.
[10]田中禾.《轟炸》自序[M].華夏出版社,1997:45.
[12]陳繼會主編.文學的星群:南陽作家群論[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1999:166.
[13]田中禾.田中禾小說自選集[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19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