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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陽路的游蕩者

      2019-09-10 06:49:12東君
      旗幟文摘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大會堂教堂

      東君

      我忘了是哪位國外作家或詩人說過:一個健全的村莊乃是由良好的小學(xué)、良好的教堂、良好的診所構(gòu)成。這句話讓我聯(lián)想到英國詩人拉金在一首題為《日子》的詩中所寫到的“教士”與“醫(yī)生”。前者是管靈魂的,后者是管身體的??梢?,一個地方?jīng)]有這兩種人,是不能想象的。在我們鎮(zhèn)上“管靈魂”這攤子事的,當然不止牧師,還有和尚、道士、靈姑、覘童、算命先生之類,他們懂得一些常人不知道的東西,因此小有智慧之名。鎮(zhèn)上有一座十九世紀末建的教堂(主體部分早已在20世紀五十年代末拆毀),有兩座二十世紀初建的老校(兩座西洋式教學(xué)樓也在20世紀九十年代拆毀),有幾間老藥堂(已變更為服裝店或理發(fā)店),還有一些寺廟、祠堂、老宅之類的建筑,要么消失殆盡,要么尚存舊影。時間沖刷了街屋的某個角,撕開了一堵竹筋構(gòu)筑的三合土墻,淹沒了一些長滿草木的小院,卷走了一些青石板、門板、曲尺柜臺之類的舊物。當我再度從老街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早年的街市格局不復(fù)存在時,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否在這一帶生活過了;吊詭的是,當我的腦子里浮現(xiàn)三十多年前的街景時,仍然會有一些已經(jīng)消失的房屋的幻影從別處飄移到我的記憶空間,抽長出雖不相干、卻很相似的細節(jié)。

      記憶最深的是向陽路老教堂(本地人稱為耶穌堂)。環(huán)繞它的,大都是一些鉛灰色老房子,有的門臺上鐫刻著“以馬內(nèi)利”四字,顯然是基督徒聚居的所在。老教堂看上去像是一座糧倉,門臺簡陋,禮拜場所不大,兩邊有輔樓數(shù)間,木石結(jié)構(gòu),漆白。內(nèi)有小筑,舊稱三一閣,花窗盡毀,幾根瘦骨伶仃的梁柱卻依舊透著一股韌性。它的舊主人是晚清一位長年吃齋禮佛、寫得一手好字的吳姓鄉(xiāng)紳。無論之前有人讀佛經(jīng),還是之后有人讀圣經(jīng),似乎總有一些莊嚴圣潔的東西在這里被人默默存守。趕上禮拜天,祖母或母親會帶我去教堂聽道。那時候,我不知道那些人為什么一會兒低下頭來閉上眼睛,跟一個看不見的神說悄悄話,一會兒又抬起頭來齊聲合唱——當歌聲四散開來的時候,你會感覺教堂頓時像田野一樣寬廣而明亮,你能看到與水天相融的稻田,看到飛鳥與牛羊、荷鋤歸來的人,甚至能聞到一股混雜在河風(fēng)里面的青草氣息。我在小小的教堂里面也是喜歡四處走動,爬到一個陰暗、逼仄的閣樓,摸摸書架上那些磚頭般厚重的經(jīng)書。每回聽到人們齊聲高呼“奉主圣名,阿門”,我就知道,禱告結(jié)束了。人們從耶穌堂里出來之后,這條街慢慢變得寂靜,天空也歸于靜穆。于是我就相信,有一個神,從太陽的角度俯視白晝的喧嘩,從月亮的角度俯視夜晚的岑寂。

      曾在一本書里看到這樣一則笑話。甲問:你是否信仰上帝?乙答:是的,在我上教堂的時候。在我們村上,有些婦人在禮拜天上午剛剛跟人惡言相向,轉(zhuǎn)眼間就夾著《圣經(jīng)》,走出家門。路上有人問,去哪里呀?她總是帶著貌似虔誠的口吻回答,去教堂“聽道”。也有的,剛從教堂回來,就把橫豎看不慣的人當畜生來罵。罵聲震天,也不怕上帝聽到。不過,大多數(shù)人從教堂出來時面目都是平靜的,至少在回家的路上他們還是記念基督的好的。

      我們一家改信基督教,是因為叔叔。據(jù)我父親說,我叔叔年輕時,突然患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病,祖母把他送到一位牧師家救治,幾個月后,叔叔的怪病就治愈了。他們都說,我叔叔是耶穌救活的。所以,父親一家就改信耶穌。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叔叔出道了。他身體壯碩,力道過人。教會里的人稱他為“弟兄”,道上的人則稱他為“兄弟”。叔叔年輕時憑借一身力氣,在我們鎮(zhèn)上稱雄。八十年代初,叔叔家發(fā)生了一起血光之災(zāi),他算是僥天之幸,沒被仇家一刀砍死。從此,我們家就益發(fā)篤信基督教了。祖母總是說叔叔心中有一個撒旦,只有上帝可以將它馴服。祖母上教堂時也沒少給叔叔做禱告,懇求上帝多擔(dān)待點兒。有一回,我在教堂門前的向陽路上,親眼看見一個中學(xué)生模樣的人手執(zhí)西瓜刀追殺一個小販。那個小販正要跑進教堂時,就先吃了一刀——那一刻,我想到的是叔叔被一群人圍困雙手鮮血淋漓的場景——那人掌背上的皮肉像錢包的拉鏈那樣拉開,鮮血尚未噴出之前,可以看到里面白色的部分。我還清晰地記得,那人的表情十分怪異,在原本應(yīng)流露痛苦神色的時刻,他卻咧嘴笑了一下。這就讓人有些納悶了,后來經(jīng)歷了一些事,才明白,人在恐懼中有時也會發(fā)笑。那種表情也許不算發(fā)笑,而是類似于發(fā)笑的抽搐。那個小販一頭跌進教堂,坐在地上。讓我感到恐懼的,不是那人的傷口,而是他那詭異的笑容。當那名持刀者站在院子里,用手中的刀發(fā)出恐嚇時,一位穿著白色的確良襯衫的牧師走了出來。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那個持刀者,直到他轉(zhuǎn)身離去。這時候,幾個信徒圍攏過來,為那個受傷的小販包扎傷口。牧師站在他面前,目光熱切,仿佛只要你愿意跟他靜靜地對視,這道目光就會穿過你的眼睛,直抵內(nèi)心深處,像陽光一樣盤在那里。

      老教堂所在的地方是本鎮(zhèn)一條叫向陽路的小巷。在我童年記憶中,每一條巷子都比現(xiàn)在要長,以至讓人感覺時間也是這樣靜靜地延伸下去的。那時我獨自一人走出一條幽暗的巷子來到豁然開朗的大街后,猛然對著陌生的陽光打一個噴嚏,心里就會有一種小小的莫名的快樂。而現(xiàn)在,當記憶沿著向陽路——這條六尺余寬的小巷深入進去,就會有一些熟悉的人與事從另一頭(時間的深處)朗然呈現(xiàn)。教堂對面是一座吳姓大屋,這一堵墻與那一堵墻、這一片瓦與那一片瓦之間,仿佛有著內(nèi)在的、命運般的聯(lián)系。這座大屋與周邊兩座已經(jīng)毀掉大半的大屋原本是合為一體的,本地人稱為“三座屋”。我父親的一位堂姐(按輩分我得管她叫姑媽)就住在其中一座大屋的深處。那里有一個道坦,一塊長條狀的廢棄的天空。有一回做完禮拜,父親帶我從后門走進“三座屋”:穿過門臺、披舍、過道、天井,然后就在幽光閃爍的地方停住,敲門,有人應(yīng)聲,門“吱呀”一聲打開,有人出來,把我們請進屋里,感覺像是突然跌進另一個世界。手觸墻皮就有粉末掉落的老房子,雞冠花前的花白頭發(fā),腳一踩就嘎吱作響的樓梯,里面像是蜷伏著一團陰影的閣樓,以及閣樓里傳出的老人的咳嗽聲,都會讓人不敢久留。在那樣一座老宅,即便有什么聲響驀地砸進黑暗,也同石頭落入池塘,四周傳來一陣微細的窸窣聲之后,很快就會恢復(fù)寧靜。

      與老教堂相鄰的便是大會堂,建于一九五九年,方方正正的,從外形來看是對蘇聯(lián)建筑的拙劣模仿。當太陽照過來的時候,大會堂朝南的墻面仿佛一張剛剛轉(zhuǎn)過來的臉,充滿了柔和的光輝;你此時仰望兩扇窗戶,就仿佛看到了一道同樣柔和的目光。門前有兩根粗壯的石英柱子,法相莊嚴,與南面一株大榕樹隔屋相對。我的記憶并沒有出現(xiàn)偏差,大會堂和樹在一條線的兩端,相隔大約一百多步。這一帶的人跟人約見,要么說是在大會堂門口等,要么是說在大榕樹下等。這株大榕樹的存在意味著,這一帶從前會是一條小河,河被填埋,變成了一條大馬路,世事流轉(zhuǎn),榕樹依然晏坐街頭,垂臨川流不息的人群和一條不存在的河流。

      事實上,大會堂的前身便是英國傳教士蘇慧廉用三百多銀圓捐建的教堂。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一群無神論者把老教堂夷為平地,然后建起了一座大會堂,在豎立著十字架的地方安放了一個檸檬黃色的五角星。如果說,教堂的基石是信仰,那么,大會堂的基石則是權(quán)力。有時候,權(quán)力看上去比信仰更穩(wěn)固永久。這座笨重的建筑在整整三十年間承載了各種功用:批判大會、政治報告會、聯(lián)歡晚會、戲曲表演專場、放電影、放錄像。喧囂之后它又歸于空寂,很多年間,它就閑置在那里。只有一小束陽光以滲透的方式穿過窗戶,照亮二樓室內(nèi)的一小部分空間,可以想象,在那個陰陽昏曉割據(jù)的王國里,老鼠或臭蟲偶爾會跑出來,接受外界光線的拜訪。有一回我經(jīng)過向陽路20號,里面?zhèn)鱽砹擞七h的琴聲,一座無形的教堂仿佛要在那一刻取代了有形的教堂。當大會堂喪失了所有的功用之后,它又變回教堂。它的外在形式即便不是教堂,但它已經(jīng)慢慢收回了一百多年前那座教堂的靜穆——大會堂的歸屬權(quán)交還教堂之后,這種靜默的力量更是讓宗教的氛圍在此一點點聚合起來。夜深人靜的時候經(jīng)過大會堂,我會有這樣一種幻覺:那座古老的教堂會從無形中膨脹開來,撐破大會堂的水泥外殼,在廣袤的黑夜里長出它的廊柱、拱門、利劍般的尖頂。

      巧合的是,老教堂的建造時間同那株大榕樹的種植時間是差不多的,它們就像兩個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量子,在一條線的兩個點上突然有了某種可以相通的東西。老教堂被人徹底毀掉,樹卻幸免斧斤,我不知道,這是否因為神更眷顧自然界的生靈。

      大會堂前的向陽路,東與后街相鄰,西與女學(xué)堂相接,北與供銷社、里屋相通,南與橫街平行。那些新舊交錯的建筑立面可以看到時間層層疊加的痕跡:民國的粉壁上或許會露出一根晚清的木柱和柱礎(chǔ);一堵斑駁的、岌岌可危的高墻上或許還殘留著字跡;還有一些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涂鴉、九十年代游醫(yī)廣告以及其他一些手機號碼。那些墻壁上的文字和圖案在風(fēng)雨中日漸斑駁、漫漶,直至風(fēng)化剝落,但我感覺它們的消失就是滲透到墻皮里面,返回到往昔的時間。直到現(xiàn)在,我經(jīng)過那里時,只要聽到遠處傳來叫賣的聲音,一條灰暗的老巷便會突然出現(xiàn)在陽光一樣涌現(xiàn)的記憶里。在這里,每條巷子都聯(lián)結(jié)著白晝和黑夜:夜晚時分那些古老的建筑與內(nèi)部交橫的陰影湮沒了人們,直至破曉時分,巷子窮盡黑暗,仰承天光傾注。彼時,夜晚的氣味還留在晨風(fēng)中、人們互相問候的聲音中。大約在八九點,陽光所照之處,人群開始涌動,仿佛可以把巷子兩邊所有的建筑都向后推開。大會堂前面是一個道坦,人們可以通過四條小巷從四個方向會聚到這里。因此,這個道坦看起來就像是江流匯合的港灣。四周分布著低矮而古舊的建筑,站在道坦中心能看到天空的四個角。日光之下,那些一動不動的屋宇和旦暮之間移動的影子,充斥著無盡的喧嘩與騷動。一個時常在街頭晃蕩的人每天至少得把“飯吃罷也未”這句問候語說上七遍,如果七遍不夠,那就說七十七遍吧。在我的記憶中,那個年代留胡子的老年人仿佛特別多,大概是因為自己年幼,把過了五十就留胡子的人也都歸類到老年人中去了。冬日清晨,他們總是一成不變地坐在墻皮泛黃的角落里,下午則換一個方向繼續(xù)曬太陽,他們默默地看著道坦里走來走去的人,以階前滴水檐的影子來度量這一天的時間。

      在向陽路附近設(shè)攤開店的,大都是四鄉(xiāng)八里來的,一條老街也因此有了鄉(xiāng)野的氣息。一大早,一些人帶來了零星的農(nóng)產(chǎn)品。人群近乎凝滯地浮動,黑白是對襟布褂、藍灰是中山裝、紅綠是裙子。土豆、柿子、大頭芥、盤菜,等等,散落在地攤間,有些還連泥帶土的。質(zhì)樸的東西,太陽照照,都是好看的。

      深秋時節(jié),父母臨時起意,要在電影院前一塊隙地占一個小攤子賣柿子。父親當過一家工藝廠的副廠長,在村子里也算是有頭臉的人物,突然拋頭露面做起小買賣來,臉上有點磨不開。但那陣子,他那家工廠關(guān)門整頓,工資停發(fā),加之我又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對他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為了貼補家用,他也只好屈尊或做出一副屈尊的樣子了。他在道坦上把籮筐一撂,就算是攤子了。那時,我沉浸在秋日的干爽空氣和柿子所帶來的甜潤氣味中,并沒有察覺到父母做起小買賣來有多難堪。通常情況下,他們輪流站攤。父親總是站在離攤子幾米遠的屋檐下,抄著手,懶洋洋的,看起來好像是在那里曬太陽。如果有熟人來了,他會轉(zhuǎn)過身去,裝作沒看見。過了幾天,他就變得跟邊上的小販一樣老眉老臉了,看見熟人也不避諱;見了陌生人,就吆喝一兩聲:“青田柿,青田柿,柿子柿蒂可是歪的?!睋?jù)說“青田柿”的柿蒂長得越歪,柿核就越少,果肉也就越甜。就這樣,父母的吆喝聲也匯入整條街市飄滿灰塵的吆喝聲中,響成了一片。那條街上(如果道坦也算街的一部分的話),還有一些人,是用道具招呼生意的,比如,打小鐵的師傅會手執(zhí)一串銅片什么的,拍打出一種有節(jié)奏的哐啷哐啷聲;賣綃客(類似貨郎)手里會搖著撥浪鼓,發(fā)出咚隆咚隆的聲響;賣肉的會一邊挑著擔(dān)一邊吹牛角,發(fā)出一種沉悶而悠長的聲音:嘟——嘟——嘟——,我們聽到這些聲音,就知曉他們是干什么營生的。父親和母親就是靠嘴一個勁兒地吆喝:青田柿,青田柿。在我童年的記憶中,這世上所有的柿子似乎都出在一個叫青田的地方。賣柿子就跟端午前賣粽子一樣,是短期生意。柿子賣不掉,就會爛掉(除非去皮捏扁,做成柿餅),因此得趕緊叫賣。我已不記得柿子究竟賣得怎樣。那時我就站在他們身旁,時常聽得攤子前買賣雙方的嘴里蹦出一些字來:秤尾高了,攤主就說“鮮”;秤尾低了,顧客就說“軟”。這兩個字大概也算是切口吧。那時候,鎮(zhèn)上幾乎沒有說普通話的人。一種方言統(tǒng)治了這里的一切。在市場價格漲落不定的時刻里,一種基于方言的信任和親近是必不可少的。老街舊巷浮現(xiàn)的陌生面孔,只要融入方言中去就能迅速變成熟人。而方言之間的微小差異或許會讓秤子失去準確度、價格出現(xiàn)波動。我喜歡這種由方言與鄉(xiāng)氣交織而成的市聲。清早時分,會有一種討價還價的聲音滲透了懶洋洋的陽光,在街頭巷尾彌漫開來;中午或午后時分,魚販子沿街吆喝的聲音顯然要比上午多添了幾分焦慮;而黃昏來臨時分,一層涼薄的陰影鋪滿街市,偶爾會響起幾聲拖曳著鄉(xiāng)野情調(diào)的吆喝,悠悠忽忽飄過層層瓦屋落在東邊空茫的河面。做完一天的買賣后,父親遵照醫(yī)囑把我背到柳市衛(wèi)生院,在那里掛點滴。直至更深夜靜時分,父親又背著我從衛(wèi)生院出來,街頭竟是那樣凄清,有著挑檐的店鋪把白日的傲氣稍稍收斂了一下,躲進一團黑暗,只有寥寥幾個行人在一排老房子的暗影中穿行,讓人想起那些在深藍色晚空與黑色屋頂間低飛的燕子。深秋的夜晚,不知道哪條巷子里會陡然響起一陣嗚嗚的風(fēng)聲。很難想象,這里在短短幾個小時前還是一片鬧市。我和父親穿過一條狹長的老街和一片剛剛收割過的田野,回到家里,整個過程像是穿過一個夢境。

      父母賺了一點錢之后,就在大會堂附近的一條巷子里開設(shè)了一家糖果店。糖果以結(jié)婚喜糖為主,有散裝的,也有袋裝的,在幾塊木架支起的排門板上歸置,沿著小道坦呈馬蹄形擺開,人在中間,可以左右支應(yīng)。除了結(jié)婚喜糖,糖果店也兼賣花生糖、芝麻糖、炒米糖、枇杷梗、糖糕干、百子糕、白象香糕等,這些都算是地方特產(chǎn)。此外還兼賣一些應(yīng)季的伴手禮,如中秋時節(jié)賣五仁餅、三錦餅,過年時節(jié)賣荔枝、桂圓。沒事的時候,父親就坐在店門口,用紙蓬把荔枝桂圓包成元寶狀,然后在上面貼一張俗稱“招頭紙”的紅紙,上面通常寫著四字吉語,很有些喜氣。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生意最是繁忙,父母分派給我的任務(wù)就是監(jiān)視每一個可能偷糖的人,雖然我自始至終都一無所獲,但我的職責(zé)迫使我必須懷疑每一個環(huán)繞糖果攤走動的人,甚至懷疑他們在地上游移的影子。我自然不會偷糖吃——在糖果的重重包圍中,我小小年紀就已喪失了對甜食的嗜好。不過,我也有慷慨豪爽的一面,從小就喜歡拿出自家的好東西與人分享,父母開設(shè)糖果店我沒有理由不給人分糖。

      自從有一天,我把一顆糖分給一個啞巴之后,不曾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一個錯誤。啞巴從哪里來,我并沒有去追問。這條街上沒有一個他需要呼喚的名字,也沒有人在傍晚時分喊他回家吃飯。他仿佛是這個星球上最孤獨的孩子,有時他過來跟我玩,有時就跟自己的影子玩。那天,我偷偷遞給啞巴一顆糖,啞巴把糖含在嘴里,嘴角立時綻出了甜蜜的笑意,仿佛一枚石頭丟進池塘之后,就有水波隨之蕩漾開來。啞巴吃完糖,意猶未盡,伸出舌頭在糖紙上舔了一圈,一圈不夠,又舔了一圈。那一刻我有一種錯覺:啞巴的舌頭是否要比常人短?第二天,啞巴給我?guī)Я艘槐具B環(huán)畫??赐曛螅以俅嗡徒o啞巴一顆糖。從此,啞巴就把我當作朋友。啞巴與我以糖易書,可見友誼也是以物質(zhì)為基礎(chǔ)的。有一次,啞巴給我?guī)砹巳具B環(huán)畫,但我仍然只給他一顆糖。啞巴就用鄙夷的目光看著我,在他眼中,我這糖果批發(fā)商的兒子似乎有點摳門。后來,我在大會堂門前的書攤上看到啞巴被一個老人抓住審問,我就知道出了什么事。

      那個時候很多孩子的膝蓋上都有一塊或兩塊以上的圓形傷疤,臉上有一塊或兩塊以上的白色斑塊。這兩樣?xùn)|西就是小混混們的標志了。當然,這兩樣?xùn)|西啞巴和我都有。但我算不上小混混,充其量只是街頭一個無名的游蕩者。除了啞巴,我在這條街上還結(jié)識了一些跟我年齡相仿的伙伴。我跟他們?nèi)艏慈綦x,從來沒有打成一片。因為他們知道我不是本街人,有意無意地對我有些排斥。我有時會夾雜在那些嘯聚街角玩紙牌的少年中間,有時會站在臺球桌邊上,看一個手臂刺青的人撅著屁股用一根觸須般的木桿捅那些顏色不一的小圓球。更多的時候,我喜歡獨來獨往。我熟悉每一條曲折隱秘的巷子、每一道墻壁上顯露的裂痕,以及每一個晃蕩的閑人。

      有一天傍晚(也許是午后),我在大街上晃悠時,迎面突然走來了一群面涂油彩、身著戲服的人,如果四周沒有花花綠綠的廣告牌和那些穿現(xiàn)代服裝的圍觀者,我會疑心自己突然闖入了某個古代王國。走在前頭的,便是我父親的拜把兄弟姜叔叔。他身形肥碩,肩上搭著一條毛巾,一雙大腳趿著一雙人字拖,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緊隨身后的便是帝王將相、書生小姐什么,他那模樣既威風(fēng),又有幾分滑稽。我好奇,就尾隨一眾,來到姜叔叔家。姜家在電影院邊上的一條巷弄里。一棟三層樓剛造好,屋頂赫然刻有四字:一九八四。而在一九八五年的夏天,在那個透著涼氣的水井邊上,我曾把一張臉貼在一塊予人清涼的白色瓷磚上。這就是姜家那座新房子留給我的最初印象了。

      姜家世代與江湖藝人結(jié)交,在我們鎮(zhèn)上是出了名的。但凡外頭有唱鼓詞的、唱門頭曲的、唱戲的,來到我們鎮(zhèn)上之后,大都要到姜家拜個碼頭。在我印象中,姜叔叔十分好客(他那張圓而紅潤的臉總是帶著自家門口那副春聯(lián)的喜氣),朋友來了,就呼兒去買酒。他家有自釀的燒酒(裝鹽水瓶里的白眼燒),去店里買的,自然是啤酒。有一回,小姜招我同去。到了小賣部,他說了句“一打啤酒”,就掏出幾張皺巴巴的、帶有污跡的鈔票。老板轉(zhuǎn)身就在玻璃柜臺上排出十二瓶雙鹿牌啤酒??礃幼樱〗浅磉@里買這種牌子的。那個年代的啤酒除了本地的雙鹿牌,只有青島牌。小姜順便用找回的零錢買了三顆牛奶糖,一顆給我,一顆給自己,還有一顆不知道要留給誰。小姜一邊嚼著糖,一邊問我,提得動?我看著地上一排溜啤酒問,這么多,怎么提?小姜做了個示范的動作:蹲下,腋下各夾一瓶,雙手各提兩瓶,然后起立。我也照他這么做,但起立的時候,雙腿就邁不動了,生恐啤酒滑落。小姜很驚訝地問,大人從來沒讓你買啤酒?我搖了搖頭。小姜再次蹲下,放下啤酒,依次在上衣的大口袋里各放一瓶啤酒,然后是腋下各夾一瓶,雙手各執(zhí)兩瓶。而我提著四瓶啤酒,跟在他身后,慢吞吞地走著。那時候,我突然覺著,小姜比我高出了一個頭。

      我至今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跟小姜有了交往,也許只是為了便于逃票看電影吧。姜家跟電影院只有一墻之隔。我們從他家二樓窗口爬到圍墻上,再從圍墻上跳下來,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姜家二樓有一挺機關(guān)槍,油光锃亮,我每回經(jīng)過,都要多看一眼。姜叔叔當過地方民兵,身上有丘八氣(這點從他跟人見面時或是在猜拳之前習(xí)慣行個軍禮就能看得出來),可我不知道,他家里為什么會藏有這挺機關(guān)槍。觸摸了它的鋼質(zhì)表面之后,我就有一種去干一件壞事或犯點小錯誤的沖動。比如,翻墻看電影。

      從二樓的窗口爬出來,手得抓住向外打開的窗框,待雙腳緩緩伸到墻頭,踩實了,雙手方始松開。如果手一松,就有重心不穩(wěn),從墻頭跌落頭破腿折之虞。但那時看了大量武俠片、戰(zhàn)爭片,居然也同喝了酒一般有壯膽的功效。從墻上跳下,就是電影院的內(nèi)道坦,那里有一座公廁。我們裝模作樣進了廁所之后,就跟隨大人,掀開厚重的布簾,隨同一道光掖入黑洞洞的放映廳。

      仍然記得那位長著一副紫臉、說話帶酒氣的檢票員,人們都喊他存義伯。當這個名字被人重提時,我的記憶就將與之呼應(yīng):于是,那些逃票的經(jīng)歷、被手持電筒的查票員逐出的場景就再度浮現(xiàn)了。在這條街上,我沒有必要記住那些閃耀光環(huán)的名字,也沒有理由忘掉那些同塵埃一并消散的名字——它們總是在某一時刻,跟我記憶中的某個背景聯(lián)結(jié)在一起,跟一個地址、一部電影、一種聲音、一種氣味,等等,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也許我們這一群人并不喜歡看電影,而是喜歡在黑暗的放映廳里跟檢票員展開一場敵進我退式的游擊戰(zhàn)。隨著電影院中聲波的震蕩,我們的心跳會一點點加快,腳步在黑暗中也會變得凌亂而急促。在這種不安的游蕩中,我們感受到的刺激和快樂要遠遠超過看電影所帶來的愉悅。檢票員若是疲于追逐,這一場電影對我們來說似乎是索然寡味的。還記得這樣一個細節(jié):當屏幕上的日本兵正舉著刺刀、貓著腰進門搜索一名逃逸的游擊隊員時,底下的黑暗中突然發(fā)出一個女人的尖叫,這一富于戲劇性的插曲,讓底下的觀眾都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那個尖叫的女人。檢票員的手電筒跟城頭的探照燈那樣循聲掃射了一遍,發(fā)現(xiàn)目標,隨后就到。那個尖叫的女人轉(zhuǎn)而低聲詛咒了幾句,旁邊的觀眾也跟著發(fā)出了哧哧的笑聲。檢票員走過來,咋呼了一句,觀眾也就安靜下來。對于我們來說,日本兵是否找到那名游擊隊員并不重要,我們所關(guān)注的是,底下那個女人為何會突然發(fā)出尖叫。在電影院里,我們偶爾也能看到一對男女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嘴里發(fā)出一種吸吮的聲音。他們吸吮的,仿佛是黑暗中某種隱秘的汁液。

      當然,我們也有被檢票員揪出電影院的經(jīng)歷。那時候,我們就會在電影院門前的院子里閑蕩。電影院西面有一間臺球室和彈珠游戲室、一間門面不大的冷飲店。一些社會青年和中學(xué)生模樣的人就在這一帶轉(zhuǎn)悠、消磨。我們的口袋里沒有零錢,玩不起臺球或彈珠游戲,只能站在玻璃櫥窗前無所事事地看手繪的電影海報,模糊的人影與海報上的英雄人物疊印在一起,仿佛也成了電影里面的一個人物,在看電影的余緒的隱隱觸動之下,便引發(fā)了短暫的幻想。那時候,但凡我的口袋里還裝著幾枚鉛角子,我就會毫不猶豫地來到書攤前——那是另一種可以讓人安靜下來的游蕩。

      白天的時候,道坦里擺著三四個連環(huán)畫(本地人稱為囡兒書)書攤。書攤與書攤之間沒有清晰的邊界,唯有那些標上記號的小方凳做了大致的區(qū)別。我自然不知道坐守書攤的老人叫什么名字,小孩子們都管他們叫阿公,我也跟著這樣稱呼。擺書攤是賺不了幾塊錢的,這些大抵生于清末民初、經(jīng)歷過世亂的老人不過是借這道坦角,聊且度過一個安寧的晚境。在孩子們的眼中,一天是足夠漫長的,我無法想象他們是怎樣在一張竹椅上一天接著一天地枯坐下去。據(jù)說早些年他們的書攤就設(shè)在輪船埠頭(等船的人無聊時會坐下來翻翻這些連環(huán)畫),航運業(yè)衰落后,書攤就轉(zhuǎn)移此處。地點變了,書攤?cè)绻?。也許在他們看來,昨天和今天沒有什么區(qū)別,今天和明天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夏天的時候他們手里有一把扇,冬天的時候他們手里有一個銅制暖具,在任何時候他們膝邊總是少不了一個搪瓷茶缸。他們是散淡的,安命的。午后時分,他們的眼皮會耷拉下來,顯出一副憊懶的樣子,但更多的時候他們總是帶著散漫的專注看著四周的一切,或是收回目光,做沉思狀,以至你可以看到老人自溺于記憶的旋渦時眼神中流露的茫然。

      看一本連環(huán)畫的價錢是兩分錢。若是想看一本頗為搶手的新書,就得多付幾分錢。周末或放假的時候,我喜歡把父母給我的零花錢花在看連環(huán)畫上。我通常選擇下午時間逛書攤,那個時辰,早市已告結(jié)束,道坦里的陽光也已斂跡,在一大片陰涼的地方看書也不覺著刺眼。一群跟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圍繞著書攤,坐在小方凳上,手中捧著一本連環(huán)畫,安靜得就像是坐在池塘邊釣魚。至于翻書的聲音、隔壁臺球碰撞的聲音,以及別的散碎的聲音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對我來說,小小的書本在冬夏間給人帶來的溫暖與清涼是火爐與蒲扇所無法替代的。仿佛讓我入迷的,不是書本身,而是周遭營造起來的氛圍。一個幻想領(lǐng)域通過一本巴掌大的連環(huán)畫、一張小板凳、一片可以騎著自行車跑上一圈的道坦,向更寬闊處擴散?,F(xiàn)在想來,那種癡迷勁兒仿佛是楔形的,可以一頭扎進去的。抬頭時,每每看到頭頂?shù)囊唤巧钏{和躍上屋頂?shù)囊皇t光,我就知道太陽快要落山了。一塊光裸著的水泥地上已經(jīng)鋪上了一層青灰色的陰影,若有水汽斂集。晚風(fēng)帶來了陣陣涼意,書攤上的紙張便跟樹葉一樣,瑟瑟作響。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時候街頭的乞丐和瘋子特別多。一些人是有名字的,另一些人是沒有名字的,還有一些人有一個算不上名字的名字(或許只能算半個名字)。

      本地有句俗語:邋遢的行販,勤力的丐兒。先說“邋遢的行販”。大會堂一帶,我時??匆娨粋€穿著一雙破舊的解放鞋,衣裳上盡是灰土與水漬的侏儒,一路上總是有氣無力地叫賣著衣裳夾。我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白石鎮(zhèn)上的人,因此人們都喚他“白石賣衣裳夾的”。也有人戲稱他為“日晝影”(正午的影子)。我們都把他當作小孩,其實他那時已有三十多歲了。他只有五六歲的孩童那么高,但他不喜歡跟孩子們玩在一塊。他有兩條孩童般細短的腿和一張只有成年人才有的愁苦的面容。有一回,我在一條小巷子里瞥見一個小孩子正蹲在地上,把玩一個草編的小玩意兒,走近一看,才知道是那個“白石賣衣裳夾的”。他十分慌亂地收起那個小玩意兒,匆匆忙忙地離開了。他雖然還有一顆童心,但他決不允許別人把他當小孩子看待。不過,街上也有些大人無聊的時候偏偏喜歡拿他當孩童打趣,他們會從門檻內(nèi)小凳子上探出頭來向他招一招手:,過來一下?!啊痹跍刂莘窖灾兄感『ⅰ?赡钇铰?,也可念去聲。念去聲時,聲音短促,帶有一絲輕蔑。但“白石賣衣裳夾的”會在門前靜立片刻,用譏諷的口吻做出了回應(yīng):哎呀,這位先生公,你眼眶里長的全是肉嗎?你再仔細看看,我這年紀都跟你大(爹)差勿多。

      “勤力的丐兒”如阿寶,能拉點二胡,人們都叫他“拉胡琴的阿寶”。他每天會在固定的時間出來討飯,走的是固定的街道,拉的也是固定的曲子,但阿寶在一個月內(nèi)決不會在討過的人家門口再討,他每回討的是九分,多一分也不要。如果你給他一毛,他會還你一分。阿寶總是這樣對人說:討飯要有討飯的規(guī)矩。然而,要是碰到愛理不理的人,阿寶就會在門口重復(fù)拉一支曲子,直到你心煩意躁,給錢打發(fā)為止。阿寶從一條走到另一條街,每天只是討幾家飯,可敷一日三餐應(yīng)該是沒什么問題的。如果很長一段時日,街上沒響起阿寶的琴聲,人們料必會寂寞的。

      還有瘋子。瘋子叫石宗(讀音),頭大,肚子滾圓,看起來像個彌勒佛。他跟我們想象中的那類瘋子不一樣,臉是白凈的,穿著也清爽。我之所以知道石宗其人,是因為有人用這個名字給那些白白胖胖的小孩子起綽號。聽說石宗原本是個數(shù)學(xué)高才生,算盤可以高置頭頂撥打,“文化大革命”期間不曉得受了什么刺激,精神失常,之后就流落街頭。有一回,石宗來了,街上有人惡作劇,竟故意放出狗來,對著他狂吠。石宗像躲避一場暴雨那樣抱著頭倉皇逃離,鞋子都掉了一只。但石宗真是不長記性,過一陣子他又來到那個被狗攆過的地方。街上也有人可憐他,施給他一點粥飯什么的。小時候我還不知道瘋掉究竟是怎樣一種概念,感覺瘋子同乞丐一樣都是人世間的可憐人。

      還有一個很文靜的瘋子,時常在向陽路一帶晃蕩。他只有三十來歲,戴一副老式玳瑁眼鏡,傴僂著背,從背影來看像個小老頭兒。聽父母說,這人剛出道時,有位算命先生說他人中短平,嘴小唇薄,是一種短命相。這人在家里躺了一陣子就瘋掉了。用本地人的話來說,他“有點想不通”。其結(jié)果是,他瘋掉之后就在家里待不住了,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他就在教堂四周的大街小巷里做圓周式的游走。在這個瘋子的眼里,時間也許就是圓形的,空間也是圓形的。他只是像手表里的指針那樣,沿著既定的路徑循環(huán)往復(fù)。多年后,我讀到法國詩人普列維爾的一首詩《回鄉(xiāng)》,說是有個布列塔尼亞人回鄉(xiāng)時一直有件事縈繞腦際:小時候,他叔叔預(yù)言他將來會死在絞架下。之后那些年,他不敢做任何事了。他回鄉(xiāng)之后,找到了叔叔,把他弄死了。后來,此事被人發(fā)現(xiàn),他果真上了絞架。不過,我所見到的那個瘋子的結(jié)局倒是沒有那么悲慘。他在教堂一帶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之后,有一天突然走進了教堂,被信徒們所接納,他們說,他在軟弱的時刻得了信靠。

      直到現(xiàn)在,我們鎮(zhèn)上的老居民說起這些人還能講述一些零星趣事。可是,他們不會記得一個游蕩的少年。

      在那些記憶般交錯的街巷里,我不知游蕩了多少年。有一天,我終于獨自一人走進了向陽路的教堂。我只是在無聊或痛苦的時候,來這兒走走,聽那些站在臺上的人講些什么。我總是雙手空空而來,雙手空空而歸,從來沒帶過一本《圣經(jīng)》。我不會像那些渴望被圣靈充滿的教徒一樣,總是大聲宣告自己是一個“軟弱的人”“有罪的人”。他們相信自己通過懺悔和禱告,身體會變成一棵繁茂的樹,眼中會閃爍出果子般純凈的光輝。而我沒有。面對至高的虛無,我只能茫然以對。在姐姐的引領(lǐng)下,我?guī)锥仍噲D融入他們當中,但內(nèi)心深處始終沒有騰出一塊空地接納神靈。有那么一刻,我在基督徒中間坐久了,就會覺著有一種叫作靈魂的東西突然跳到跟前,注視著我,要跟我說話。但我試圖跟它走得更近時,又會下意識地退縮回來。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是否還在別處游蕩。盡管如此,我還是記下了教堂里常聽的幾首歌:

      《日光之下》

      《奇異恩典》

      《我不知道明天的道路》

      《每當我想起你》

      我曾用口琴吹奏過這些歌曲。我的舌頭比我的心靈更直接地觸及宗教的不言之教,但我并沒有體味到信仰給我?guī)淼募な幣c溫潤。二十七歲那年,我從報社辭職之后,情緒一度十分低落。那一年圣誕前,母親要去教堂排練節(jié)目,我陪她同往。母親跟一群老年人上臺排練合唱時,我就坐在后排的一個角落里,像是一株無人照拂的草本植物,正要接受一粒陽光的細小撫慰。那時,有一群穿著白衣的青年信徒從我身邊走過,其中有兩位就是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他們要拉我上去一起唱,可我再度退縮了。即時涌現(xiàn)的一種想法是:我不過是一個碰巧坐到他們中間的局外人。我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會對他們釋放的種種善意既不拒絕也不接受。那天,他們獻唱的是贊美詩《我不知道明天的道路》,里面有幾句歌詞我倒是一直牢記在心:

      我不知道明天的道路,

      或遭遇生活苦楚。

      但那位養(yǎng)活麻雀者,

      他必然也看顧我。

      我不知道那位養(yǎng)活麻雀的神后來是否也看顧那個“在頭頂打算盤的石宗”“拉二胡的阿寶”“白石賣衣裳夾的”,以及那個繞著鎮(zhèn)子游走的無名者。許多年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的身影了——他們也許是老了,走不動了,也許是到別處去轉(zhuǎn)轉(zhuǎn)了,也許呢?是死了。

      我家不在柳市街上,而是在一公里外的一個小村子。村上沒有教堂,卻有兩個聚會點。一個是基督教聚會點,一個是天主教聚會點。我所居住的“雙退屋”后面一“退”宅院里,聚居著幾戶天主教家庭。有一回,我在那個院子里寫作業(yè)時,一位同學(xué)的姐姐突然問我,你是信什么的?我說,信耶穌。我又問她,你信什么?她指著墻上的圣母馬利亞像說,信耶穌,也信耶穌的媽媽。在她眼里,馬利亞是世界上讓所有人愛的女人,而耶穌是讓所有人愛的男人。

      在孩提時代,我曾經(jīng)想象過神的模樣。他應(yīng)該是頭發(fā)花白的,穿一件白色長袍,目光仁慈,說一口流利的本地話。也許他會化身為一個乞丐,一個流浪漢,在街頭閑逛。也許我曾經(jīng)跟他在街角打過照面,而我卻渾然不知。

      有一天,我的一位朋友想去尋找蘇慧廉當年捐建的那座老教堂的遺址。他在Google地圖上搜索“柳市鎮(zhèn)向陽路”的地名時,卻沒有搜到相應(yīng)路線。因此,就讓我?guī)贰D抢锏牡捞挂驯浑s亂的簡易房占據(jù),出口處街屋夾峙,無法通車,因此也就有意無意地被人忽略了。那棵大榕樹依舊孤立街頭,仿佛在世外。向陽路20號的大會堂早已喪失了當年作為標志性建筑的榮光,而今就像一個孤獨無依的空巢老人,蜷縮老街一隅,被一根鏈條鎖住的鐵門上寫著一行紅字:D級危房,嚴禁住人。邊上的教堂已遷至別處,進入院子,鐵柵門也是緊閉著的,一條老狗伏在一扇白漆剝落的門下。斜對門就是“三座屋”,從左邊的窄門進去,過道幽深,依舊能聞到老木頭的陳腐氣息。有一幢樓像是被劍齊生生劈掉一樣,露出寒磣的內(nèi)景。繞屋一圈,從右邊的窄門出來,腦子里還會浮現(xiàn)往日那種充滿煙火氣的場景。在向陽路上來回走一遍,只見到幾個曳步蹣跚的老人,和摩托車駛過后一道發(fā)光的塵埃。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條巷子比記憶中的要短,那個道坦比記憶中的要小,仿佛整個向陽路的尺寸比三十年前縮小了不少。

      天色將晚,這塊在Google地圖上呈現(xiàn)為空白的地方,顯得如此靜穆。一抹照在屋頂那個木制十字架上的陽光為我的記憶平添了清晰而廣闊的背景:三十多年前的一個禮拜天下午,一個游蕩的少年就是從對面的巷子里緩緩走出來,他的雙手是空蕩蕩的,他的內(nèi)心也是空蕩蕩的。市聲彌散的一天宣告結(jié)束,塵土氣味漸漸淡了下去。那些做完禮拜的人手持《圣經(jīng)》穿過大街,他們的面容在暮光的映照下無比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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