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二爺爺
多年之后,還是有人在念叨二爺爺。
有一回,我祖父從地頭回來,扛著一把鐵耙,累得像一頭嘴里全是黏液的老牛。祖母問他干嗎了,他鐵耙一摜,沒好氣地說:扛著鐵耙還能干啥?當然是翻地。過了半晌,祖父說,要是阿二還在,他牛鞭一甩,還用得著我這把老骨頭嗎?
可惜,二爺爺已經(jīng)死了很多年了。
二爺爺雖然也種地,但更多的活兒是耕地。他有一頭健碩的水牛,大多時候關在牛棚里,每當水渠里灌水時,就牽出來,讓它在水里戲耍戲耍。一次我也在水渠里戲水,就去打他的水牛,他一把抱住我,不管我怎樣掙扎,哈哈笑著說:還敢打我的牛嗎?然后不容分說,把我按在了牛背上。我把牛當馬騎,“駕駕”地拍打著牛屁股,真是高興壞了。
“阿二,明朝幫我把南邊的那塊地耕一下,有空嗎?”
“有?。 彼偸请S叫隨到。
他耕地,角角落落都耕到,是不惜力氣的。南村有個人說,他上次叫了別人,結果耕地只耕了個地中央。
鄰里有什么重活兒,只要叫他一聲,他必無二言。誰家造屋打地基,他使出十分的力氣,還帶頭喊號子,“杭唷,杭唷”,喊得雄壯有力。誰家死了老人,抬棺材是他的本分。他甚至會澆杠,一手拿著酒壺,一手拿著酒杯,站在高凳上對著棺材說吉利話:
澆杠澆澆頭,代代兒孫出風流;
澆杠澆澆腰,代代兒孫帶相雕;
澆杠澆澆腳,代代兒孫穿盔甲;
…………
他說一句,穿素的親人們就“嚄”的一聲,仿佛他的話都能應驗一樣。
吃喪飯時,很多人向他敬酒,他也喝得臉紅脖子粗。大家一邊說著農(nóng)活的事,一邊稱贊他的為人,總是自己吃虧,不落話柄,是個熱心腸。
可是,在家里,他卻是個暴脾氣。三兩燒酒入肚,就罵天罵地,經(jīng)常聽見他家的碗盞“啪”的一聲,那準是被他打翻了。
他看什么都不順眼。家里的地顧不上,草長了半人高,也沒人頂上去,讓人笑話。女兒們都是蹭飯的,有錢就藏下。阿大出嫁了,也不爭氣,窩在娘家鬧離婚。兒子是個討債鬼,到處扎鬧猛,讓他干活,一溜了之。
他替人耕地賺錢,像做牛,直干得兩腿發(fā)硬,容易嗎?
天摸黑回來,洗漱時沒人替他拿條毛巾,吃飯時沒人替他倒杯酒盛碗飯。幾個人你說我我說你,漸漸地,二爺爺?shù)穆曇艟透咂饋?,免不了拿二阿婆出氣。好在,二阿婆是個耐性子,隨他罵。但是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二阿婆受不了時也會回懟幾句。
“你死人呢,讓你把蘭花豆拿出來,叫了半天沒個回應!”
“你也有手啊,我忙里忙外,在吃閑飯嗎?”
“放你娘的屁!”他臉紅脖子粗。二阿婆訥訥,自己念叨??匆娨蛔赖摹盎钕x”,沒一個替他拿蘭花豆,二爺爺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群畜生,全靠爹爹干苦活,一個個像祖宗!”
兒子“啪”的一下,砸了筷子,起身要走。
“奶奶的,你吃誰的飯?難不成我看你臉色?!”
他終于氣急敗壞,掀翻了飯桌,湯湯水水潑灑開來,濺了人一身。本來,一家人好好地在外面乘涼吃飯,結果鬧得吃不下去——又是這樣,孩子們終于都爆發(fā)了。
“你有什么好擺老資格的?做爹不像爹!”一個女兒說。
“每次鬧得雞飛狗跳,你還想一家子活不活?”
“滾出去,不要再回來!”兒子跳起來。
他撩起手,猛地一個巴掌打在兒子臉上。兒子也是大小伙了,猛地攻進來,二爺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爬起來,拿起一根扁擔,朝兒子打去;兒子掄起一塊大石頭,盯著他。女兒們攔住了他,左邊一個,右邊一個,拉衣服的拉衣服,抱腰的抱腰。他發(fā)狠一甩,甩得大家都東倒西歪。他轉身進了屋,把熱水瓶、碗盞扔得噼里啪啦,滿地都是,嘴里喊著:“不活了,不活了!”
有人要進去,二阿婆說:“隨他,隨他,這家反正也敗得差不多了!”
鄰里圍了很多,大家都見怪不怪,常說的一句話是:“人是好人啊,這臭脾氣!”
“好端端的,又沒什么事,就發(fā)酒瘋!”二阿婆嘆苦。
漸漸地,里面沒了聲息。二阿婆說,肯定倒在床上,睡著了,喝酒后總是這樣的。大家依舊在外面講話,一邊安慰二阿婆。過了半晌,二阿婆癟兮兮進去收拾,突然喊女兒兒子。孩子們一個個進去,發(fā)現(xiàn)二爺爺?shù)乖诘厣?,嘴里吐出黏液,冒出白泡泡。聽見異樣,我祖母也進去了,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倒地的農(nóng)藥瓶。
“還不快送醫(yī)院!”
“死了拉倒!”兒子沒好氣。
“現(xiàn)在還是說氣話的時候嗎?!”
在鄰里族人的催促下,幾個人把二爺爺送到了縣醫(yī)院。我祖母拿出一條薄被子,催二阿婆也趕緊過去——還收拾家當干什么!
第二天傳來的消息是洗了胃,好些了。第三天傍晚,忽然傳來消息:二爺爺沒了!據(jù)說是,他口渴,女兒給他削了個梨,吃了梨,不久,毒性崩散,就沒法回天了。
又沒什么事,就這么死了!
他死了之后,家里清靜了不少。二阿婆也沒哭天號地。倒是旁人,每說起二爺爺,都收了臉道可惜。
過了半年,他的牛也賣掉了。
小叔公
小叔公稱得上是我們周塘的文化人,他經(jīng)常在周塘橋上高談闊論,人稱“周伯溫”。
但是,小叔公并不與村人一坐到底。他走過橋頭時,往往拿著報紙或者雜志,看見村人在談論電影《梁山伯與祝英臺》什么的,就說他見過兩人。大家一愣,“當然是演員啦!”然后呵呵笑著,走下橋去。
他原是城里文化館的,有人說是右派,有人說是生活作風問題,被下放“原籍”。
我小的時候,不知小叔公是干嗎的,只知道小叔婆是賣菜的,她成天在街頭擺攤。有一回,我去上學,看見他挑著一擔菜過來,肩膀縮著,很吃力的樣子。到了小叔婆攤前,他迫不及待地放下,結果筐翻了,菜撒了滿地。我哈哈大笑,和同學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他有些惱羞成怒,一扔扁擔就走了。
放學時,他在廊下看報紙,看見我,笑著攔住了問道:
“早上在笑我什么???”
“沒笑你?。 ?/p>
“你看,我的文章又發(fā)表了!”他拿過報紙讓我看,很得意的樣子。
“這都是你寫的嗎?”
他用手框了一下,意思是其中一篇,說喜歡就拿走吧,寫作文時可以當范文。
我拿了報紙跑向家里,一邊喊:“小叔公的文章上報了!”廊下的婆婆嬸嬸們都轉頭看著我。
后來我放學回家,經(jīng)??匆娦∈骞诮稚铣龊诎鍒?。他的字寫得工工整整,標題是空心的,有的還加了花紋,跟報紙一樣。
原來他成了文化站的干事。
黑板報的內容什么都有,既有時政的,也有笑話,甚至會抄一段戲曲唱詞,配上插圖。那時,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以及《紅樓夢》等老電影重映,一個鄉(xiāng)一個鄉(xiāng)放過去,人群跟著電影走,就像潮水一樣。小叔公畫的“十八相送”“樓臺會”“黛玉焚稿”栩栩如生,那些唱詞不脛而走,被人傳唱。我看見有個小姑娘在黑板報前抄戲詞,看見小叔公走來,害羞地跑開了。
這種事,小叔公照例會得意上半天。
突然有一天,小叔公失蹤了,連小叔婆也不知道。問文化站,說他請假去城里了。小叔婆“哦哦”了幾聲,也沒去尋找。他原在文化館工作,也許去會友,或者說不定又要調到文化館去了。只有那些坐在橋頭的人,說他去會老相好了。
小叔公經(jīng)常吹得自己像唐伯虎一樣。
大家看小叔婆挑著一擔割來的菜到街上去賣,都替她不平。
等到小叔公回來,周塘橋頭幾個促狹鬼就向他招手,一邊扔過一支煙:
“到城里會老相好去了?”
“看了《梁山伯祝英臺》動心了?‘十八相送’‘卵袋會’,你們有沒有眼淚答答滴?”
“哈哈哈……”小叔公接過煙火,幾個起哄的人讓他交代“卵袋會”。小叔公也不羞惱,反把這事編排得有鼻子有眼。文人風流,自古而然,他是很樂意被人當作風流才子的。小叔婆是個老實人,就是質問起這事,也只需“玩笑話你也當真”打發(fā)了事。
我放學后去文化站借書,經(jīng)??匆娦∈骞c女人們在閑聊。一次,幾個女人逗引他講講在文化館的故事。小叔公故意不肯講,一個女人說:
“老周,像你這種詩人,肯定是風流才子!”
我不知道小叔公還是詩人,我只看到過報紙屁股里他發(fā)的幾首兒歌。
“那你去城里會老情人,人家怎樣招待你啊?分手時有沒有抱頭痛哭啊?”
“啊啊,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小叔公像賣關子一樣,很得意地說,“我們嘛,你送我來我送你,一直送到城頭西。‘十八相送’你知道嗎,她一路相送,一直從城里送到城外……”
“啊喲,作家就是不一樣,別人叫下流,作家叫風流!”
“你們看,這是我最近發(fā)表的一組文章,下個月就要去參加采風活動,到時又能見上她了!”小叔公扔過一本雜志。
看著小叔公陶醉的樣子,我好生羨慕。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小叔公越老越開心。大家都相信他在城里有相好,沒有風流故事,哪來的靈感,能在報紙上一篇又一篇地發(fā)文章?
“她會看見你的文章嗎?”
“怎么不會?我就是要讓她看見,像鬼魂一樣纏在她身邊呢!”
小叔公說完,哈哈大笑。
直到小叔公去世,我才知道那老情人是誰。當時,一位文化館老友來吊唁,回去時,我送他上車。說起故人往事,他不勝噓唏,說若是留在城里,肯定是個大作家,可是到了小地方,出本書都難。
“那小叔公怎么就‘下放’了呢?”
老先生說,那個年代的人,都死在一張嘴上。原來小叔公說了一句毛主席還是林彪的什么話,被他的對象出賣了。當時,他對那女的一往情深,還不相信是真的呢。
多年后,那女的做了副市長。小叔公想重回文化館,老先生攛掇他去找那女的幫忙,可是人家不見!
“原來這樣啊……”我?guī)缀跤悬c不相信。
唉,小叔公……
叔 婆
叔婆是我母親對她的稱呼,我從不叫她。
她家養(yǎng)著一只小狗,老是跟著我,咬我的褲管。我不耐煩,狠狠踢了它一腳。它尖叫著跑開了,聲音像一個變聲期的男生。我母親抬頭看見了,馬上訓斥我,把我拉進家門。她探頭看看外面,正好看見我家對門的女人也探出頭來。
那狗過來時,母親發(fā)現(xiàn)它瘸了。
吃過夜飯,母親拉我同去。
“叔婆,真是對不起,小孩子不懂事,把你家的狗踢瘸了?!?/p>
母親拿出五塊錢,叔婆沒有收。但是從此之后,她逢人必講,這是阿峰的兒子踢瘸的。
我很討厭她,因為她是個很兇的老太婆。
有一回,我們小孩子拿著棒耍,看見她家院子里探出來的一棵梨樹上結了果,就饞,手癢癢,拿棒敲打。這老太婆耳朵真靈,馬上沖出來,高聲叫罵。我們撒腿就跑,她追不上,扔過來一把掃帚,地上頓時揚起一陣灰。
二叔造房子,拖拉機運磚頭,打從她家門前過。她家門前鋪著石板,每當拖拉機經(jīng)過時,她扔著喂雞的破家當,故意在路邊搬石頭,一邊還剌剌地指手畫腳,恨不得攔住拖拉機。
“這樣的小路,能跑拖拉機嗎?石板都碎了?!?/p>
“他嬸,石板碎了,到時替你換一塊。”祖母堆笑說好話。
“換一塊,你說得輕巧,能換得跟原來的一樣嗎?”
她越說越起勁,四鄰八舍都聽見了。卸完磚頭,二叔趕緊替她換上一塊好石板。她罵罵咧咧,還是不滿意。
祖母本來也是個厲害的女人,但在叔婆面前,也只能忍氣吞聲。因為她男人是大隊書記。
所以,她罵人,總是所向無敵。她的聲線高而鋒利,簡直就是一把刀。
我對于老家的惡感,有一部分可以說是源于她。
多年之后,我回家探親,在路邊跟人說閑話。一個臃腫的老婆婆拄著拐杖,腳磨著地,從我面前緩緩經(jīng)過。她神情呆滯,嘴角流著涎水,后面跟著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我看著有些面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這是阿峰的兒子嗎?”她盯著我看了半晌,聲音是含混的,好像大舌頭。“小時候踢瘸了我家的狗!”
我馬上明白她是誰了。
“啊呀,叔婆,你真是好記性!”我母親應和著。
我后來才知道,她得了老年癡呆癥,有時明白,有時糊涂。有一回,她把女兒送的一箱方便面都拆開了,倒上熱水,擺了一地。她坐在地上,像小孩玩家家,很是開心。
又有一回,她敞開了胸,坐在門檻上。只要有男人經(jīng)過,就笑著叫“志軒”,讓人扶她上床。
他男人叫“長軒”,難道是叫錯了?
后面跟著的是她的保姆。本來,我們農(nóng)村是少有人雇得起保姆的,但因為她男人辦了“老革命證”,有一筆很高的津貼,也就有了享福的依靠。說起這事,我祖母憤憤不平。當年日本人進村時,好幾個游擊隊員都在我家躲過,到如今卻說都是他掩護的。去說過幾次,人家根本不睬你。為此,祖母老是罵祖父沒用。若是有了這筆津貼,祖父哪里用得著起早摸黑,還不是老干部一個,手靠在背后在橋頭說閑話?
不過,話說回來,這男人待老婆算是不錯的?!叭羰菗Q作你,我得了老年癡呆癥,估計連飯也難得吃?!弊婺噶R祖父道。
這倒是真的。我祖父這人像牛一樣,不會?;^。我親眼見過她男人扶著她,在村子里轉。她還不滿意,嘴里念念有詞,據(jù)說是在罵男人。罵什么呢?有個知根底的人后來傳言,是罵他待保姆太好了。
她老是跟保姆過不去。保姆扶她,她罵她;保姆只能跟著,還是罵。若是年輕時,她肯定拍手拍腳跳罵,但如今她已老得沒了中氣,只能自念自聽,喉嚨間卡著一口痰。兒子們見她老是與保姆吵架,就讓保姆回去了。
結果她一個人出來,摔了一跤。
從此,她只能偶爾坐在門口曬太陽,是男人把她攙扶出來的。更多的時候,她只能躺在床上,叫“志軒”。男人聽見了,就趕緊過來,若是不答應,她就一聲一聲叫。很多人經(jīng)過門前,都聽到過。我也曾問過祖母“志軒”是誰,祖母一臉不屑,“哼”了一下。
原來志軒是當年的一個游擊隊員,在我家也待過,解放后當過區(qū)長。
“我是不會做那種事?!弊婺刚f。
男人也太老了,服侍不了,就又讓保姆回來了。
這一回,她連保姆也不認識了,一會喊她娘,一會喊她囡。
最近一次,我經(jīng)過她門前,她直直地看我,好像認得我,又好像不認識。我回頭也看她,直看得心里發(fā)毛,禁不住喊了她一聲“婆婆”。
福不可恃。這叔婆說沒就沒了。
叔婆沒了后,她男人總說她好。好什么呢?有個伴,就是癡呆了,好歹也是一個人,屋里滿滿的。現(xiàn)在太冷清了,轉來轉去沒個人。
他終于也雇了一個保姆,就是原先的那個——人說她也管睡的。
嗨,這人的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