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遼朝文獻系統(tǒng)多將契丹開國年代記作公元907年,與史實嚴重抵牾,但關于這一政治時間的歷史敘述卻呈現(xiàn)出明顯的整體性和系統(tǒng)性,并非史官疏忽致誤,而屬刻意為之。事實上,契丹官方史書中曾出現(xiàn)過兩種截然不同的開國年代書寫:《遼史·太祖紀》有關“君基太一神數見”的記載實乃神冊元年(916)建國前夜阿保機周邊漢人謀臣所制造的祥瑞謠言,反映出當時歷史的原貌;而我們通常所見其他記載則經過了后世史官的全面改寫,本來清晰明確的開國年代遭到了徹底的涂抹和覆蓋,這才是問題的根源所在。相關改寫工作當完成于興宗重熙十三年(1044)所修之實錄,將太祖即皇帝位的時間提前至唐朝滅亡之年,是當時重構契丹開國史乃至整個建國前史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體現(xiàn)出遼朝后期對于政權合法性、正統(tǒng)性的強烈訴求。透過這一典型個案,我們嘗試從動態(tài)、生成的角度對歷史書寫中的政治時間作進一步反思。
關鍵詞:契丹;開國年代;阿保機;君基太一;政治時間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19.06.06
契丹開國年代既是遼史及北方民族史學界關注的熱點,也是長期爭議的焦點。關于這一問題,文獻中歷來有不同的說法,主要集中在遼太祖元年(即后梁開平元年,907)、神冊元年(916)兩種?!哆|史·太祖紀》記載耶律阿保機公元907年稱帝建國,916年建元神冊;而《資治通鑒》《契丹國志》等書則謂其于916年建國。經過將近一個世紀的爭鳴與討論,治遼史者已基本達成共識:阿保機于開平元年即可汗位,神冊元年方稱帝開國①。很長一段時間里,學界對于這一結論的來龍去脈并不清楚,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劉浦江先生首次清理了中原文獻及遼朝文獻兩個不同記載系統(tǒng)的源流②,使我們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但問題并未就此完結,既然阿保機在神冊元年方才稱帝建國,那么《遼史·太祖紀》為什么會將開國年代系于九年以前呢?對此劉師給出的解釋為,《遼史·太祖紀》源于遼朝國史系統(tǒng),“由于遼朝的修史制度很不完備,恐怕很難指望建國初期的歷史會有什么文字記載保存下來,僅憑口耳相傳,自然難免疏漏”,“如果遼朝史家將耶律阿保機開平元年取代遙輦氏可汗成為契丹之主誤記為即皇帝位,確實不是沒有可能的”,顯然是將《遼史》有關開國年代的錯置歸咎于時代久遠,耳食之誤,乃修史疏漏所致。
在我看來,問題恐怕并沒有這么簡單。《遼史》確以簡陋舛誤著稱,其中早期記載尤甚,但這似乎不能當作我們對上述問題的圓滿解答。史載“太祖制契丹國字,魯不古以贊成功授林牙,監(jiān)修國史”【《遼史》卷七六《耶律魯不古傳》,第1375頁?!?,所謂“監(jiān)修國史”云云或有后人文飾之嫌,但這條材料至少表明阿保機時代確已設立了專人記史的制度,故后世述開國之事恐非僅得于口耳。近年來考古發(fā)現(xiàn)的遼祖陵龜趺山“太祖紀功碑”【董新林、塔拉、康立君:《內蒙古巴林左旗遼代祖陵龜趺山建筑基址》,《考古》2011年第8期?!?,立于太宗即位初年,現(xiàn)存殘片所記阿保機時史事多可與今本《遼史》相印合,或可說明當時的記史制度已相當成熟。更為重要的是,作為一個王朝的頭等大事,開國年代往往關乎其合法性與正統(tǒng)性,是一種重要的政治時間【近年來,“政治時間”作為一個內涵相對寬泛的新興提法逐漸出現(xiàn)在中古史研究領域,代表性成果有薛夢瀟:《早期中國的月令與“政治時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吳羽:《晚唐前蜀王建的吉兇時間與道教介入——以杜光庭〈廣成集〉為中心》第三節(jié)《祥瑞與政治時間的神化和吉祥化》,《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8年第2期等。就本文所論而言,政治時間是指具有明顯政治意義或者說被政治賦予重要意義的時間節(jié)點?!?。因此,官方史書如何記錄與書寫這一時間本身就是敏感的政治問題,執(zhí)筆者自須慎而又慎,后來人亦未可等閑視之。竊以為遼朝文獻系統(tǒng)所記開國年代絕非疏忽致誤,而屬史官有意為之,是契丹王朝整體歷史敘述的核心要件之一,其確立、衍變的過程和背景值得我們深入考索。
一、《遼史》有關契丹開國年代記載的系統(tǒng)性
關于契丹的開國年代,《遼史》中最為權威的記載見于《太祖紀》:
(唐天祐三年)十二月,痕德堇可汗殂,群臣奉遺命請立太祖。曷魯等勸進。太祖三讓,從之。
元年春正月庚寅,命有司設壇于如迂王集會堝,燔柴告天,即皇帝位。尊母蕭氏為皇太后,立皇后蕭氏。北宰相蕭轄剌、南宰相耶律歐里思率群臣上尊號曰天皇帝,后曰地皇后?!?/p>
神冊元年春二月丙戌朔,上在龍化州,迭烈部夷離堇耶律曷魯等率百僚請上尊號,三表乃允。丙申,群臣及諸屬國筑壇州東,上尊號曰大圣大明天皇帝,后曰應天大明地皇后。大赦,建元神冊。【《遼史》卷一《太祖紀上》,第2-3、10-11頁?!?/p>
其中明確稱唐天祐三年(906)末遙輦末代可汗卒,遺命立阿保機,次年稱帝,開啟新的紀元,同時有冊封皇太后、皇后,上尊號等相應配套舉措,卻唯獨未曾頒布年號,此下十年《太祖紀》皆采用這種罕見的無年號紀年方法,即僅稱元年、二年、三年云云。直至神冊元年(916)始有年號,而阿保機于此時再次上尊號。同書《歷象志·朔考》開首即為太祖元年至十年,其下幾乎每年皆有“耶律儼”或“儼”字樣,表示所據朔日出自遼末耶律儼所著《皇朝實錄》本紀部分,可見今本《遼史》本紀所用無年號紀年出自遼朝官方史料。如果說遼朝史家出于疏漏,將阿保機即可汗位誤記為即皇帝位,那么,圍繞此誤記產生的無年號紀年形式及一系列配套建制的記載又當作何解釋呢?
更值得注意的是,通覽《遼史》可以發(fā)現(xiàn),《太祖紀》這一記載并非孤例,而是與書中其他眾多相關記載彼此呼應,渾然一體,形成一套系統(tǒng)性的歷史敘述。如《淳欽皇后傳》云:“太祖即位,群臣上尊號曰地皇后。神冊元年,大冊,加號應天大明地皇后?!薄尽哆|史》卷七一《淳欽皇后傳》,第1320頁?!看颂幩浭茏鹛?、冊封之時間、內容與《太祖紀》完全一致,二者從行文順序到具體記載都出于同一敘述脈絡?!兑申卖攤鳌吩疲骸皶b輦痕德堇可汗歿,群臣奉遺命請立太祖?!薄尽哆|史》卷七三《耶律曷魯傳》,第1346頁?!總魑挠嘘P太祖在天祐三年遙輦可汗卒后即帝位的記載實與《太祖紀》的說法互為補充。又《耶律轄底傳》云:
太祖將即位,讓轄底,轄底曰:“皇帝圣人,由天所命,臣豈敢當!”太祖命為于越。及自將伐西南諸部,轄底誘剌葛等亂……至榆河為追兵所獲。太祖問曰:“朕初即位,嘗以國讓,叔父辭之;今反欲立吾弟,何也?”轄底對曰:“始臣不知天子之貴,及陛下即位,衛(wèi)從甚嚴,與凡庶不同。臣嘗奏事,心動,始有窺覦之意。度陛下英武,必不可取;諸弟懦弱,得則易圖也。”【《遼史》卷一一二《耶律轄底傳》,第1648頁?!?/p>
轄底誘剌葛叛亂在阿保機即可汗位之第七年(913),尚未稱帝,上引文中出現(xiàn)之皇帝、天子、陛下云云,顯系史官文飾之辭,同時也是與開國年代敘述相符合的一種歷史書寫。另外,需要注意的還有其中“太祖將即位”“朕初即位”“陛下即位”諸語,在事實層面上顯然是指阿保機即可汗位,但在整套歷史敘述中卻將其包裝為即皇帝位。通檢《遼史》可知,涉及阿保機“即位”的說法普遍見于當時眾多功臣、逆臣的傳記資料,包括剌葛、蕭敵魯、蕭阿古只、耶律斜涅赤、老古、耶律覿烈、耶律鐸臻、迭里特、滑哥諸人【參見《遼史》卷六四《皇子表》,第1066頁;卷七三《蕭敵魯傳》《蕭阿古只傳》《耶律斜涅赤傳》《老古傳》(第1349-1351頁);卷七五《耶律覿烈傳》《耶律鐸臻傳》(第1365、1367頁);卷一一二《迭里特傳》《滑哥傳》(第1649、1653頁)?!浚瑫r亦見于后世史臣蕭韓家奴之追述【《遼史》卷一○三《蕭韓家奴傳》,第1597頁?!?。揆諸上下文語境,這些記載所指史實皆為907年阿保機即可汗位一事,但與上引《轄底傳》情況相仿,它們又無一不是以即皇帝位的口吻展開敘述,顯然是經過刻意劃一的結果。
類似的例子還有開國初年所謂“天子旗鼓”的一系列記載?!秲x衛(wèi)志》記遼朝“國仗”有“十二神纛 十二旗 十二鼓 曲柄華蓋 直柄華蓋”,其下有解說云:“遙輦末主遺制,迎十二神纛、天子旗鼓置太祖帳前。諸弟剌哥等叛,勻德實縱火焚行宮,皇后命曷古魯救之,止得天子旗鼓。”【《遼史》卷五八《儀衛(wèi)志四》“國仗”,第1020頁?!縿⑵纸壬⒁獾健哆|史》末卷元朝史官所作《國語解》“太祖紀”下有“神纛”一條【《遼史》卷一一六《國語解》,第1692頁。】,而今本《太祖紀》卻無相關記載,僅于《儀衛(wèi)志》見之,此處看似編排錯誤,實際另有原因:耶律儼《皇朝實錄》或陳大任《遼史》記載阿保機即位事本有與“十二神纛”相關的內容,唯元修《遼史·太祖紀》將其略去【劉浦江:《從〈遼史·國語解〉到〈欽定遼史語解〉——契丹語言資料的源流》,《松漠之間——遼金契丹女真史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82-183頁。】。此說甚是,將今本《太祖紀》“十二月,痕德堇可汗殂,群臣奉遺命請立太祖”云云與《儀衛(wèi)志·國仗》所記“遙輦末主遺制,迎十二神纛、天子旗鼓置太祖帳前”相對照可知,元人所據原始資料中《太祖紀》原文在“群臣奉遺命”下應該還有“迎十二神纛、天子旗鼓置太祖帳前”之類的文字,只不過今本《太祖紀》刪去,在同樣抄撮本紀相關記載而成的《儀衛(wèi)志》中得到保留。由此可見,關于阿保機即位的原始記載刻意強調其獲得遙輦可汗留下的“天子旗鼓”,是皇權的象征,而在后來的諸弟之亂中,這又成為交戰(zhàn)雙方反復爭奪的對象。《太祖紀》太祖七年三月云:“剌葛引其眾至乙室堇淀,具天子旗鼓,將自立,皇太后陰遣人諭令避去。會弭姑乃、懷里陽言車駕且至,其眾驚潰,掠居民北走,上以兵追之。剌葛遣其黨寅底石引兵徑趨行宮,焚其輜重、廬帳,縱兵大殺。皇后急遣蜀古魯救之,僅得天子旗鼓而已?!薄尽哆|史》卷一《太祖紀上》,第7頁?!慨敃r阿保機只是代遙輦為可汗,尚未稱帝,“天子旗鼓”云云顯系史官對可汗儀仗的刻意修飾,也是圍繞太祖元年即已稱帝的說法展開,并有意將稱帝的合法性系于遙輦可汗之禪讓。
綜上可知,阿保機太祖元年即已建國的說法并非零星記載,而是貫穿《遼史》始終的系統(tǒng)性敘述,究其來源,應系遼代官修史書《皇朝實錄》已然如此。這一套敘述明顯是經過精心修飾、總體統(tǒng)籌的結果,修史者在紀傳的不同部分多次突顯同一主題,力求彼此配合、相互照應,盡量使其滴水不露。那么,這樣的歷史敘述是否真的做到了天衣無縫呢?
其實,仔細推敲整套敘述的細節(jié),不難發(fā)現(xiàn)其間破綻。比如“天子旗鼓”,如果按照“遙輦末主遺制,迎十二神纛、天子旗鼓置太祖帳前”的說法,則痕德堇可汗時已有“天子旗鼓”,才能傳于太祖,這意味著契丹早在遙輦時代已稱“天子”,這顯然又與阿保機始稱帝建國的史實相抵牾,可謂自相矛盾。類似的情況可謂不一而足。相比于這些細節(jié)方面的漏洞,更值得注意的是《遼史·太祖紀》中一則為前人所忽視的記事,它可以反映出阿保機建國時歷史的原貌,與上述明顯經過修飾、改造的開國年代敘述迥然有別,其間的強烈反差提示我們契丹開國年代問題或許還隱含著諸多待發(fā)之覆。
二、契丹開國年代之確證:《太祖紀》所記“君基太一神數見”事發(fā)覆
《遼史·太祖紀》太祖九年(915)末有這樣一條簡短但又頗耐人尋味的記載:“是歲,君基太一神數見,詔圖其像。”【《遼史》卷一《太祖紀上》,第7頁?!客瑫┚碓怂鳌秶Z解》解釋云:“福神名,其神所臨之國,君能建極,孚于上下,則治化升平,民享多福?!薄尽哆|史》卷一一六《國語解》,第1692頁。】
“君基太一神”之名,遼代文獻僅此一見,關于其具體所指,以往遼史學界有過不少討論。一種說法認為此當為契丹本族神或薩滿教神靈【王曾瑜:《宋遼金代的天地山川鬼神等崇拜》,《云南社會科學》1997年第1期;宗喀·漾正岡布、劉鐵程:《契丹文化變遷與早期政治》,《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艾蔭范:《契丹民族精神與近世北中國區(qū)域文化特色》,《北狄、東夷和華夏傳統(tǒng)文明建構》,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1年,第148頁?!?,甚至是其始祖奇首可汗的化身【王禹浪:《“契丹”稱號的涵義與民族精神》,《東北古族古國古文化研究》,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88頁?!俊_@類觀點某種程度上是受到了《遼史·國語解》的誤導。我們知道,《國語解》名義上是元朝史官專為解釋《遼史》中出現(xiàn)的“國語”即契丹語而作,故論者多以此君基太一當亦為契丹語詞,進而將之視作契丹本族神。不過,已有研究成果指出,《國語解》凡198條,其中一半以上為漢語詞匯【參見劉浦江:《從〈遼史·國語解〉到〈欽定遼史語解〉——契丹語言資料的源流》,第183-184頁。】,“國語解”云云頗有名實不符之嫌?!熬簧瘛币粭l即是典型的漢語詞匯,與契丹本族或薩滿神靈毫無關涉。另一種與此相關的觀點則認為《國語解》所謂“君能建極”云云“顯然是修史文人的望文生義之說”,“君基太一神”應該是來自回鶻摩尼教的日月天神,是對回鶻語Kün-ai-tngri刻意文飾的一種音譯【王小甫:《契丹建國與回鶻文化》,《中國中古的族群凝聚》,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44頁?!?。在缺乏其他佐證的情況下,貿然將此漢語詞匯解釋為回鶻語詞,恐怕與史實相去更遠。
與上述從北族文化加以解釋的視角不同,另一部分學者則將“君基太一神”與中原道教系統(tǒng)經常出現(xiàn)的太一信仰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是遼朝崇奉道教的表現(xiàn)【舒焚:《遼上京的道士和遼朝的道教》,《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5期;胡小偉:《“天書降神”新議——北宋與契丹的文化競爭》,《西北民族研究》2003年第1期;孟凡云:《耶律阿保機的神化活動及特點》,《北方文物》2005年第4期;鄭毅:《論儒、釋、道在遼朝的地位和作用》,《遼金歷史與考古》第2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99頁?!?。這種從中原文化角度尋求答案的大方向值得肯定,只不過“君基太一神”實際上是十神太一(乙)體系的一種,不屬于漢唐道教神祇,其中的“太一”亦與道教系統(tǒng)中的“太一”并無關聯(lián)【十神太一與道教關系辨析,參見吳羽:《唐宋道教與世俗禮儀互動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3-7頁?!?。
所謂十神太一,是指君基、臣基、民基、五福、天一、地一、四神、大游、小游、直符十種太一,其所主吉兇各不相同,運行規(guī)律亦有較大差異,每一種太一運行到星空的特定區(qū)域,預示著相應的地面分野就會出現(xiàn)或禍或福。盧央先生指出,十神太一的本質是精致化、形式化了的星占學體系,最初是古代星占學高級形態(tài)“式占”的一種。所謂式占是指脫離天象的實際觀測及輔助工具,根據事件發(fā)生發(fā)展的時間空間做出占測,表現(xiàn)為一種“式”的操作或思維,十神太一所屬的《太乙式》,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參見盧央:《中國古代星占學》,北京: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3年,第298頁?!俊R?,十神太一乃是通過推算不同太一在天空中的巡行位置來占驗對應區(qū)域的國家政事,其在天空中的巡行軌跡,并非目驗所得,而是由數學運算推導而來。
吳羽先生通過對歷史文獻的考索,重點探討了晚唐五代到宋朝十神太一由星占體系進入民間信仰和國家祭祀的過程,指出由于與十神太一有關的《太乙式》是用來占測各地吉兇的理論,容易造成社會不安,故而唐前期僅允許國家有關部門收藏,禁止民間流行。安史亂后,國家對于地方的控制力下降,禁令松弛,同時社會動蕩給了這種理論傳播的需要和土壤,使其在唐末五代逐漸成為地方主體意識的表達形式,化作凝聚區(qū)域認同、整合地方力量的手段,在全國范圍內都有不同程度的流行,其中以蜀中地區(qū)最為典型,這一切構成了宋代將十神太一納入國家祭祀的前奏【參見吳羽:《唐宋道教與世俗禮儀互動研究》,第10-27頁。】。
盧、吳二位先生雖然皆未注意到《遼史》所見“君基太一神”,但他們的成果卻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十分寶貴的背景知識,使得我們可以在更廣闊的視野下重新審視、解讀這條史料。如上所述,十神太一是太乙式的一種,而君基太一則是其中重要的主吉太一。現(xiàn)存關于十神太一所主情況及推算方法的最早記載見于唐王希明所著《太乙金鏡式經》,其中“推君基太乙法”如下:
君基所臨之地,至宜服其地,或幸其方,以應兆也。置上元以來以大周三百六十去之,不盡為入周以來年數。置入周以來年數,以三十除之為邦數,不滿為入邦以來年數。其邦數命起戌邦,順行十二邦,筭外得君基所在也?!就跸C鳎骸短医痃R式經》卷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810冊,第891-892頁。】
王希明于開元年間任內供奉、右拾遺,此書即是其奉玄宗之命所著【《新唐書》卷五九《藝文志三·五行類》,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555頁?!浚瑫r正處承平之世,故書中所述吉兇征兆實際上還是在國家統(tǒng)一的情況下,針對中央君主的行為而言,“至宜服其地,或幸其方,以應兆也”顯然是要皇帝懷服、臨幸君基太一所出現(xiàn)之分野。其后為君基太一所在位置的具體推算方法。
《太乙金鏡式經》所述君基太一在國家統(tǒng)一背景下的占驗情況,后來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北宋前期楊惟德所著《(景祐)太乙福應經》云:
君基太乙者,人君之象也,故主事之邦,能守其疆,終為侯王,不能守其疆,披甲飛揚。謂君基所臨之邦,其君修德,上符天道,下合民心,則其化升平,民登富壽,兵強將勇,遠近歸服。若人君妄興徭役,竊亂干戈,曲施厚斂,廣營宮室,則水旱災傷兵革疾疫災害并至。一曰君基所在之邦,宜進獻珍,以供圣躬,人主宜服其地,或幸其方,以順天道服則吉。
置上元甲寅至所求積年,距今大宋景祐元年甲戌,積四十二萬四千零四十筭外,上考往古每年減一筭,下驗將來每年加一筭……君基大周三百六十去之,不盡以三十約之所得為邦數,不滿筭外為入邦年,命起午邦,順行十二邦,筭外即得君基所在之邦及入邦年數?!緱钗┑拢骸叮ň暗v)太乙福應經》卷五,影印明說劍山居抄本,《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術數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061冊,第14頁下欄?!?/p>
《(景祐)太乙福應經》是對唐五代至宋初各種太一所主禍福征兆的總結,以上引文以“一曰”云云為界,提到了兩種關于君基太一的解釋,后一種與《太乙金鏡式經》大同小異,表明統(tǒng)一條件下君基太一所至地方與中央政權的互動關系;而前一種則是指國家分裂狀態(tài)下,君基太一對于各割據政權的象征意義,其基本定位是人君之像,也就是說所處之邦當有君王稱雄,之后則為此君王的不同策略、措施所對應的不同后果。這應該只是唐后期至五代所形成的有關君基太一眾多說法中的一種或幾種,但其基本傾向當是一致而確定的,即為人君主吉。
另外,在元代術數文獻《太乙統(tǒng)宗寶鑒》中也有關于十神太一的系統(tǒng)記載,其中諸太一所主吉兇情況全同于《(景祐)太乙福應經》,而推算方法則不同,茲僅錄其君基太一算法于下:
置上元甲子至所求積年,加邦盈差二百五十,以君基大法三千六百,除之不盡,以小周法三百六十去之不盡為邦周,余以行邦率三十約之,而一所得為邦數,不滿為入邦以來年數,年起午邦,順行十二辰次,筭外而得君基太乙所在及年數。【曉山老人:《太乙統(tǒng)宗寶鑒》卷六“明君基太乙所主術”,《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術數類》,第1061冊,第443頁?!?/p>
至此,我們已經掌握了三種關于君基太一的推算方法,現(xiàn)在可以回頭來看《遼史·太祖紀》中的記載。
這則記載見于太祖九年(915)末:“是歲,君基太一神數見,詔圖其像?!蔽覀兿劝凑丈鲜鋈N文獻推算該年君基太一所在分野。結合史料記載及相關前人研究可知,確定十神太一在具體某年巡行所至分野的基本方法是:先以積年(即假想之紀年起點至所欲推算之年)除以周期(某一神走完其應運行的邦所需時間),直至剩下不滿一周期的年數,然后用所余年數除以每運行一宮所需年數,得出已經巡行過的邦數,仍未除盡的余數,就是進入下一邦的年數,再根據該神命起之邦(即開始運行的邦),即可算出該神所在之邦。以上三種文獻所載君基太一的周期皆為三十年,而各自所取積年、命起之邦有所差異,其中《太乙金鏡式經》所記“推君基太乙法”所設標準積年為“自上元甲寅之歲,至大唐開元十二年甲子歲,積得二十八萬五千一十一筭”,君基命起戌邦;《(景祐)太乙福應經》所設標準積年為“距今大宋景祐元年(1034)甲戌積四十二萬四千零四十筭外”,所謂“筭外”表示在所得數外加所記之年,即原有結果加一,君基命起午邦;《太乙統(tǒng)宗寶鑒》所設標準積年為“上元甲子距大元大德七年癸卯歲(1303)積一千零一十五萬五千二百一十九年”,需算外加一【盧央《中國古代星占學》(第309頁)已指出,《太乙統(tǒng)宗寶鑒》所算積年當指算外之年,而其所載算法未明言?!?,再加邦盈差二百五十,君基命起午邦。以下即分別以此三種方法對公元915年君基太一所在分野進行推算。
(1)用《太乙金鏡式經》法推算,基準年為開元十二年(724):
285011+(915-724)=285202;285202/360=792……82
82/30=2……22戌亥子 結果:君基在子,第22年。
(2)用《(景祐)太乙福應經》法推算,基準年為景祐元年(1034):
424040+1-(1034-915)=423922;423922/360=1177……202
202/30=6……22 午未申酉戌亥子 結果同上。
(3)用《太乙統(tǒng)宗寶鑒》法推算,基準年為大德七年(1303):
10155219+1-(1303-915)+250=10155082;10155082/360=28208……202
202/30=6……22 午未申酉戌亥子 結果同上。
三種算法所得結果相同,可知公元915年君基太一當在子邦第二十二年。那么,子邦究竟對應何分野呢?
《太乙金鏡式經》記載了兩套不同的分野對應體系,其一為該書卷八“九州分野躔次”條所載“子齊 丑吳 寅燕 卯宋 辰鄭 巳楚 午周 未秦 申晉 酉趙 戌魯 亥衛(wèi)”【王希明:《太乙金鏡式經》卷八,第910頁?!?,這是我們最常見的二十八宿十二次分野學說,此說自漢至唐都居于統(tǒng)治地位;另一種則見于該書卷一○“推九州域名法”:“子周 丑韓 寅楚 卯鄭 辰晉 巳吳 午秦 未宋 申齊 酉魯 戌趙 亥燕?!薄就跸C鳎骸短医痃R式經》卷十,第918頁?!看苏f屬干支分野說,始見于《淮南子》,在漢以后使用者較少,但唐李淳風《乙式占》稱此說用于以歲、月、日、時之干支占測災應之地的場合,可見在唐代仍稍有市場【干支分野學說的源流衍變,參見邱靖嘉:《天地之間:天文分野的歷史學研究》,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第62-66頁?!?,故王希明并載之。然而,將以上演算結果代入兩種分野對應體系中,子邦一為齊,一為周,皆非契丹當時所近之燕(幽州)分野。
論述至此,我們不得不對《太祖紀》所記“是歲,君基太一神數見,詔圖其像”的真實性抱以懷疑。首先,以上推算結果表明,無論按照哪一種方法,對應何種分野體系,君基太一在當時都與契丹所處分野相去甚遠。其次,如上所述,十神太一巡行理論完全是靠數學推理構建出來的占測體系,與肉眼觀察所得毫無關系,因此不會出現(xiàn)與之對應的實際天象,歷代中原文獻也從未有過十神太一顯現(xiàn)的記載,而《遼史》卻稱“君基太一神數見”,甚至畫出了此神之圖像,與整套理論格格不入。由此看來,這條記載絕非君基太一巡行至此邦的真實記錄,而應視作出于明顯政治目的而故意制造的祥瑞謠言。
循此思路,我們很容易注意到,這條記載是《遼史·太祖紀》太祖九年的最后一則記事,而緊接著下一條即為上文所引次年二月建元神冊的記載:“神冊元年春二月丙戌朔,上在龍化州,迭烈部夷離堇耶律曷魯等率百僚請上尊號,三表乃允。丙申,群臣及諸屬國筑壇州東,上尊號曰大圣大明天皇帝,后曰應天大明地皇后。大赦,建元神冊。”學界既有研究證明,這次建元實際上才是阿保機真正開國稱帝之時,而主人君之相的君基太一神恰恰就“出現(xiàn)”在建國前夜,這種祥瑞謠言與政治現(xiàn)實的對應使得二者的內在關聯(lián)昭然若揭:太祖九年末所見君基太一神之事正喻示阿保機登人君之位暗合于天,為其次年二月稱帝建國張本鼓噪。
這一謠言自然不會是阿保機本人或其他契丹人的主意,因為正如研究者所指出,十神太一在民間、地方層面產生影響已晚至唐后期,目前所見最早利用十神太一論證地方禍福的是唐憲宗元和元年(806)撰成的《五福樓記》,而這套理論在文獻中的再度出現(xiàn)則又到了光啟二年(886)左右,此后逐漸頻見使用,實際影響力增大【關于這一時期十神太一的實際應用情況,數量最多、最為集中的記載見于杜光庭《廣成集》所收醮詞,詳細考證參見吳羽:《唐宋道教與世俗禮儀互動研究》,第12-20頁;孫偉杰、蓋建民:《齋醮與星命:杜光庭〈廣成集〉所見天文星占文化述論》,《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甚至在天祐元年(904)唐昭宗迫于朱溫威逼遷都洛陽的詔書中亦有所體現(xiàn)【《舊唐書》卷二○《昭宗紀》載此詔文有云:“太一游處,并集六宮,罰星熒惑,久纏東井。玄象薦災于秦分,地形無過于洛陽?!保ǖ?80頁)吳羽先生已經指出“太一游處,并集六宮”云云即指大游太一、小游太一皆在長安所處之分野,乃大兇之兆,時人將其作為遷都理由,足見此說之影響?!???梢娋褪兰o初年的總體形勢而言,十神太一理論在中原漢地被付諸應用的時間尚較為短暫,且非常復雜,顯然不是當時遠居塞外、漢化程度尚淺的契丹集團所能掌握。
綜合以上情況判斷,阿保機稱帝前夕出現(xiàn)的君基太一神謠言很有可能是由他身邊的漢人謀士所炮制的?!锻ㄨb考異》引趙至忠《虜廷雜記》稱“有韓知古、韓穎、康枚、王奏事、王郁皆中國人,共勸太祖不受代”【《資治通鑒》卷二六六《后梁紀一》開平元年五月《考異》,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8678頁?!?,所謂韓穎或即韓延徽【韓延徽在劉守光時期(907-914)由幽州出使契丹,羈留于彼,《遼史》卷七四《韓延徽傳》云:“太祖召與語,合上意,立命參軍事。攻黨項、室韋,服諸部落,延徽之籌居多。乃請樹城郭,分市里,以居漢人之降者。又為定配偶,教墾藝,以生養(yǎng)之?!保ǖ?357頁)《通鑒》卷二六九《后梁紀四》貞明二年十二月則稱“契丹主召延徽與語,悅之,遂以為謀主,舉動訪焉”(第8810頁)。】,不難看出阿保機于神冊元年改變原有的部落聯(lián)盟體制稱帝建國,一定程度上是受到了漢人謀臣的影響,至于具體的籌備、造勢自然也少不了他們的身影。其中值得特別關注的是韓知古,據《遼史》載,知古早在太祖三年就承擔過“建碑龍化州大廣寺以紀功德”的重要任務【脫脫等撰:《遼史》卷一《太祖紀上》,第4頁?!?,太祖七年“詔群臣分決滯訟,以韓知古錄其事”【脫脫等撰:《遼史》卷一《太祖紀上》,第8頁。】,可見此人在當時深得阿保機器重,而新近刊布的韓知古后裔墓志更為我們的判斷提供了一條比較直接的證據。元至元六年(1269)《故宣武大將軍韓公墓志》墓主為玉田韓氏家族后裔韓瑞,此志文較為詳盡地追述了遼金時期該家族的發(fā)展歷程,所記史事多具獨特價值。其中追述始祖韓知古時稱“始祖令公,深天文歷數之學”,“歸契丹,事王姚輦,冊大圣即帝位,國號大遼”【墓志拓片及錄文見長安博物館編:《長安新出墓志》,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年,第340-341頁。關于此墓志之詳細考釋參見邱靖嘉:《遼金韓知古家族新證——〈故宣武大將軍韓公墓志〉考釋》(未刊稿),承蒙作者提示此史料并惠賜大作,謹致謝忱!】。這里特別提到知古“深天文歷數之學”,不見于其他史料,很可能出自韓氏家族內部流傳之家傳譜牒,值得高度重視。既深諳天文歷數,又為阿保機所重,結合當時的情形判斷,所謂君基太一神數見的祥瑞謠言很可能就出自以韓知古為代表的漢人謀臣之手,也只有他們才會想到變通、利用這套方興未艾的理論來為阿保機變家為國造勢。
如前人所知,《后漢高祖實錄》《新五代史》等書皆有阿保機建國之前“為長九年”之說【《資治通鑒》卷二六六《后梁紀一》開平元年五月《考異》引《后漢高祖實錄》云:“其王耶律阿保機,怙強恃勇,距諸族不受代,自號天皇王,后諸族邀之,請用舊制,保機不得已傳旗鼓,且曰:‘我為長九年,所得漢人頗眾,欲以古漢城領本族率漢人守之,自為一部。’諸族諾之。俄設策復并諸族,僭稱皇帝,土地日廣?!保ǖ?677頁)】。羅新先生根據內亞社會普遍存在舉氈立汗、預言在位年限的傳統(tǒng),認為阿保機在接替遙輦痕德堇為可汗之時,很可能遵照傳統(tǒng)預言了自己的任期為九年(即907-916年);任期屆滿本該退位時,他采用中原政治架構,又以稱帝建年號的方式更新了自己的居位年限【羅新:《阿保機之死》,《黑氈上的北魏皇帝》,北京:海豚出版社,2014年,第116頁?!?。這一看法可謂獨具慧眼。在可汗任期將滿之時,阿保機為了延長掌權時間,采取的實際舉措是行中原帝制、建號開國,至于以何種理由來說服其他覬覦汗位者接受這一事實,承認其合法性和合理性,自然亟需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炒作。當時為此制造的祥瑞謠言當不在少數,所謂“君基太一神數見”正是其中歷經遺忘競爭而留存至今的一種。
深諳天文歷數的韓知古之流未必不知曉彼時君基太一根本不在契丹所近之分野,恐怕也不會不明白這一套占測體系與實際天象無關,遑論真身顯圣。不過在當時的政治情勢下,阿保機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可資利用的結果,宣示、證明他即皇帝之位乃是天命所歸。從十神太一這套原本極度抽象、推演繁復的中原政治文化符號體系中選取一個最能與現(xiàn)實情況對接的元素,并將其改造為具體的、可見的神人形象,畫出圖像,傳之世人,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契丹人原本尊奉薩滿教萬物有靈的屬性,大大提高了謠言的可信性,為接下來的政治行動做足鋪墊——我甚至懷疑阿保機建元“神冊”之“神”或許就是指稱帝前夜頻頻顯圣的君基太一神。
至此,我們終于揭開了《遼史·太祖紀》有關“君基太一神”記載的真相。這條記載實際上是當時漢人謀士為阿保機神冊元年(916)稱帝建國所精心制造的祥瑞謠言,其中透露出的政治時間信息與前文所引關于公元907年即已稱帝的一系列歷史敘述存在著明顯的矛盾。這種矛盾表明,在遼朝官方的歷史書寫中,至少先后出現(xiàn)過兩種截然不同的開國年代敘述。一種敘述指向阿保機神冊元年(916)建國稱帝,正與當今學界所普遍認可的研究結論相符,更接近當時的原貌和歷史的真實;它應該形成于建國之初,并在此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得以保留。另一種敘述則明確將契丹開國之年系于所謂太祖元年(907),將即可汗位書寫為即皇帝位,與實際情況相去甚遠,當為后來全面改造、重塑的結果。如果將二者的衍變軌跡視作歷史記憶的競爭,從結果來看,后者顯然占據了絕對的優(yōu)勢,它通過新的二次書寫幾乎抹去了前者的所有痕跡,力求做到渾然一體,相互印證,最終形成了我們在《遼史》中看到的那一整套關于開國年代的系統(tǒng)敘述。然而這種改寫還是百密一疏,遺漏了君基太一神這條稍顯隱晦的記載,為后人留下了發(fā)掘真相的蛛絲馬跡。
三、開國年代的改寫與契丹王朝的正統(tǒng)來源問題
通過上節(jié)的分析,我們可以確知,本文開頭所舉與太祖元年(907)建國有關的一整套系統(tǒng)性記載當出于后世之重塑,并非阿保機時期的原貌。那么,今本《遼史》所見契丹開國年代的這副模樣究竟形成于何時?換句話說,是什么時代的人對此進行了改寫?這自然要在遼朝官方歷史敘述的確立過程中尋找答案。
從目前的材料看,遼朝前期似乎并未對本朝開國歷史進行過系統(tǒng)的編纂,這一時期有關開國年代的敘述與阿保機時代的實際情況應相去不遠。遼祖陵龜趺山發(fā)現(xiàn)的“太祖紀功碑”是距離契丹建國時代最近的、代表官方歷史敘述的文獻【按此碑碑額殘闕不全,今名乃考古研究者所取,恐與實際情況存在一定差異。今權采其說?!浚蛞驓垞p過甚,以往學界對其并未予以足夠重視。新近的研究成果表明,此碑當立于天顯二年(927)八月(或十月),大體按年代順序敘述了遼太祖阿保機的戰(zhàn)功、事跡,內容多可與《遼史》相印證,堪稱精華版的《遼史·太祖紀》【董新林、汪盈、康鵬:《遼太祖紀功碑的綴合、復原與研究》,“中世紀都城和草原絲路與契丹遼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紀念遼上京建城1100周年”會議論文集,赤峰,2018年8月,第42頁?!?。值得注意的是,此碑內容雖多見于傳世文獻,但其中卻有一個關鍵的細節(jié)與今本《遼史》存在抵牾。該碑殘片中有“即(?)國于龍化州”一語(見圖1左起第三行)【董新林、塔拉、康立君:《內蒙古巴林左旗遼代祖陵龜趺山建筑基址》,《考古》2011年第8期。其中首字或系“即”之草體別字,系承朱玉麒教授賜示,謹致謝忱!】,此句上文雖不盡可讀,但從前后敘事順序及文義大致判斷,這很可能是在敘述阿保機稱帝建國一事,所記建國地點為龍化州;而前文已述,今本《遼史·太祖紀》記太祖元年(907)稱帝建國地點是“如迂王集會堝”,神冊元年(916)建元、再次上尊號之地方為龍化州。結合上節(jié)的討論,我們可以清楚地窺破其中情偽:阿保機907年即可汗位于如迂王集會堝,916年即皇帝位于龍化州,“太祖紀功碑”所記地點正保留了真實的歷史信息,而今本《遼史》則已改頭換面。
圖1
由上可知,太宗即位初年遼朝官方尚未篡易開國年代,這一點還反映在同一時期另外兩次立碑活動之中。天顯五年(930)十月,“建太祖圣功碑于如迂正集會堝”,七年六月又有“御制太祖建國碑”之舉【《遼史》卷二《太宗紀上》,第34、36頁。】,前者所謂“如迂正集會堝”正是公元907年阿保機即可汗位之地【《遼史·太祖紀》(第3頁)稱阿保機即位于“如迂王集會堝”,與此處所引“如迂正集會堝”僅一字之差,“王”、“正”二字形近、當有一誤。參見《遼史》點校本(修訂本)卷一??庇浟?,第14頁?!浚梢娛潜畬崬榧o念此事而作,故僅稱“圣功”;而后者以“建國”為名,所指當系神冊元年稱帝開國。太宗為其父兩度立碑,一述榮升可汗之功,一記變家為國之業(yè),判然有別,所指殊異,可見當時對于阿保機任可汗、當皇帝二事絕無混淆,正與開國之時的歷史敘述口徑相合,只不過以往的研究者受惑于遼后期重塑的系統(tǒng)性敘述,并未對此給出合理的解釋罷了。
如前所述,遼太祖時期曾專設史官,而“太祖紀功碑”與《遼史》的多方契合更說明當時的記史制度已較為成熟。不過,這種記史制度恐怕主要還是對國家大事、皇帝起居的逐次記錄,停留在官方檔案的層面。遼朝真正系統(tǒng)編纂的第一部本朝史書是晚至圣宗時期方才出現(xiàn)的,即統(tǒng)和九年(991)室昉修成“實錄”二十卷。目前尚無法獲知這部“實錄”的更多信息,其中是否包括開國史暫無從判斷。此后,遼朝又有三次修史之舉,其一為興宗重熙十三年(1044)蕭韓家奴等人修《國朝上世以來事跡》,又稱“遼國上世事跡及諸帝實錄”“遙輦可汗至重熙以來事跡”,其二為道宗大安三年(1085),名曰“太祖以下七帝實錄”,其三就是乾統(tǒng)年間之耶律儼《皇朝實錄》【相關情況參見《點校本遼史修訂前言》,中華書局點校本修訂本,第3-4頁?!?。劉浦江先生業(yè)已指出,目前《遼史》所見遼代史家所記述的本朝開國史,最早可能見于統(tǒng)和九年《實錄》,最遲不晚于重熙十三年所修之書【劉浦江:《契丹開國年代問題——立足于史源學的考察》,第13頁?!俊R簿褪钦f,目前《遼史》所見開國史敘述形成的時間下限應在重熙年間。
新近的研究進一步證明,遼朝在圣宗后期至興宗前期漢化漸深,逐步興起了一股正統(tǒng)化潮流,到重熙中段達到高峰,這種潮流對外表現(xiàn)為與宋朝爭正統(tǒng),對內則表現(xiàn)為通過官修史書來解決自身的合法性問題。重熙十一年(1042),遼朝利用宋夏戰(zhàn)爭之機,大兵壓境,索取關南地,宋廷被迫大幅增加歲幣,這一事件打破了澶淵之盟以來宋遼雙方的平等體制,事實上刺激了契丹君臣的正統(tǒng)性訴求,這在立法、禮制、史書編纂等諸多方面都有直接的反映,其中后者的主要成果正是重熙十三年所修《遙輦可汗至重熙以來事跡》(又名《國朝上世以來事跡》、“遼國上世事跡及諸帝實錄”)。負責此次修史的官員耶律谷欲、耶律庶成、蕭韓家奴皆為高度漢化的契丹人【檢《遼史》本傳可知,三人皆具備相對較高的漢文化修養(yǎng),且與同樣孜孜于此的遼興宗頗有過從。參見《遼史》卷八九《耶律庶成傳》,第1485、1486頁;卷一○三《蕭韓家奴傳》,第1593-1598頁;卷一○四《耶律谷欲傳》,第1605頁?!浚麄儗ζ醯そ▏郧皻v史進行過大幅度的改寫,徹底重塑了開國史的面貌:一方面炮制了關于阿保機七世祖涅里的一系列敘述【吉本道雅《遼史世表疏證》(收入《新出契丹史料の研究》,京都:松香堂,2012年,第35-38頁)曾初步討論《遼史》所記涅里事跡的建構成分與過程,并強調重熙年間的修史活動對遼朝建國以前歷史敘述的定型具有關鍵性影響?!?,將其塑造成帶領契丹由蒙昧走向文明的起點,抬升該家族在集團發(fā)展史中的地位,建立與最高權力的天然聯(lián)系,為晚近方才加入契丹的阿保機家族變家為國提供合法性依據;另一方面則利用華夏政治文化的元素對阿保機建國過程進行了篡改和包裝,使其在表面上與以往中原皇帝的即位過程顯得并無二致【關于此段觀點的具體論證,參見苗潤博:《記憶·遺忘·書寫:基于史料批判的契丹早期史研究》,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8年,第115-130、187-212頁?!?。
明白了上述背景,我們自然有理由懷疑,遼朝官方歷史敘述中開國年代的改寫很可能同樣出于重熙十三年修史諸公之手。為了坐實這一判斷,這里還可以舉出兩條比較直接的證據:
首先,重熙初年使遼宋人所見當時行用之歷書尚無“太祖某年”這樣的紀年形式?!锻ㄨb考異》引宋庠《紀年通譜》云:“舊史不記保機建元事。今契丹中有歷日,通紀百二十年。臣景祐三年冬北使幽薊,得其歷,因閱年次,以乙亥為首,次年始著神策之元,其后復有天贊?!薄疽姟顿Y治通鑒》卷二六九后梁貞明二年十二月《考異》,第8809頁?!克吴允惯|在景祐三年(1036),即遼重熙五年【《遼史》卷一八《興宗紀一》重熙五年十月壬子條:“宋遣宋郊、王世文來賀永壽節(jié)?!保ǖ?46頁)此宋郊即宋庠原名,寶元元年(1038)年十二月奉詔更“郊”為“庠”,事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二一寶元元年三月戊戌條(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866頁)?!浚敃r所見遼朝歷書是“通紀百二十年”,即始自乙亥歲(915),終于重熙三年(1034)。值得注意的是,在這本歷書中,記載神冊以前一年所用為干支紀年非“太祖九年”,由此可見,我們今天在《遼史》中看到的建國以前紀年系統(tǒng)在重熙初年尚未形成。
其次,曾經長期在遼朝生活、任官的趙至忠歸宋年代為重熙十年(1041,宋仁宗慶歷元年)【趙至忠自稱曾為契丹史官,此說雖不可盡信,然從著述內容可知其在遼時確曾注意蒐輯契丹史事?!?,而其所著《虜廷雜記》中記載的契丹開國史與《遼史》所述大相徑庭。如本文第一節(jié)所引,《遼史》稱天祐三年“痕德堇可汗殂,群臣奉遺命請立太祖”,而《通鑒考異》引《虜廷雜記》則云:“太祖生而智,八部落主愛其雄勇,遂退其舊主遙輦氏歸本部,立太祖為王。”【《資治通鑒》卷二六六《后梁紀一》開平元年五月《考異》,第8677頁。其中“遙輦”點校本誤作“阿輦”,研究者多受其誤導,今據《四部叢刊》影印宋刻本改正?!科渲邪⒈C即位,遙輦可汗只是退歸本部,并未身死。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稱阿保機作“太祖”而非直呼其名,這實際上與《虜廷雜記》的創(chuàng)作過程有關。通過《通鑒考異》《歸田錄》等書所引《虜廷雜記》佚文可以看出,此書提到遼朝開國之君,時而稱“太祖”,時而稱“阿保機(謹)”,是不同階段的產物,前者當為趙至忠在遼時所作舊稿,而后者則系其歸宋后追記【參見李錫厚:《〈虜廷雜記〉與契丹史學》,《史學史研究》1984年第4期?!?。上引一則即屬于前者,可見趙至忠在遼時所聞見之開國史敘述中,阿保機即位之時遙輦末代可汗尚在,更無遺命之說,契丹開國史敘述的最終確立當發(fā)生在其歸宋以后。
綜合以上總體分析和具體論據,我們認為,契丹開國年代的改寫很可能完成于重熙十三年所修《遙輦可汗至重熙以來事跡》。那么,此次修史為何要將建國年代由公元916年提前到907年,進而制造出長達九年的無年號紀年時期呢?這恐怕與上文所論當時契丹王朝的正統(tǒng)性訴求密不可分。不難看出,改寫后的開國年代帶來了兩個直接效果:其一,將阿保機稱帝直接系于遙輦時代終結之后,淡化了原本草原傳統(tǒng)中的可汗更迭因素,強調其間的繼承關系,造成一種類似中原王朝禪讓的假象,凸顯其政權的合法性;其二,阿保機稱帝之年恰為唐朝滅亡之年,由此否定了自朱梁以下歷代之正統(tǒng),似有跨越五代、直承唐統(tǒng)之勢【《劍橋中國遼西夏金元史》曾提到《遼史》所記阿保機即位之年公元907年很值得懷疑,“它與唐朝正式滅亡之年完全契合,如所周知,遼朝史官對王朝傳承的合法性十分關切,在這樣的背景下,將907年作為契丹王朝的起始之年對他們來講是一個方便而又具有重要象征意義的選擇?!贝藫摃⑽脑鍴.Franke and D. Twitchett ed.,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ume 6:“Alien Regimes and Border States,907-1368,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 60. 中譯本此段文義稍有未諧,見傅海波、崔瑞德主編:《劍橋中國遼西夏金元史(907-1368)》,史衛(wèi)民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69頁。】。其中第一點與契丹王朝對阿保機即位方式的歷史書寫變化密不可分,已另文討論,并由此揭示出契丹開國史敘述的特殊性【參見苗潤博:《記憶·遺忘·書寫:基于史料批判的契丹早期史研究》下篇第三章第二節(jié)《阿保機即位問題重審》?!?。這里專論第二點。
關于遼朝的正統(tǒng)性來源,學界目前主流的觀點是所謂“遼承晉統(tǒng)”說。此說始見于金末元初修端:“遼自唐末保有北方,又非篡奪,復承晉統(tǒng)……終當為《北史》?!薄拘薅耍骸侗孢|宋金正統(tǒng)》,《國朝文類》卷四五,《四部叢刊》本,葉3a?!織钗┑潯墩y(tǒng)辨》亦稱“議者以遼乘晉統(tǒng)”【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三引,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4頁。】,很可能就是指修端之論。劉浦江先生根據金人“遼以水為德”的說法【此為金章宗泰和年間議德運時秘書郎呂貞幹之語,見《大金德運圖說》,《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48冊,第313頁?!浚Y合遼人曾在從后晉得來的傳國璽上大作正統(tǒng)文章這一史實,認為遼朝正統(tǒng)論是建立在石晉正統(tǒng)基礎之上,所謂“水德”乃代石晉金德而興,故遼承晉統(tǒng)之說當屬可信【劉浦江:《德運之爭與遼金王朝的正統(tǒng)性問題》,《正統(tǒng)與華夷: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90-92頁?!?。但依我之見,此說還有再斟酌的余地。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遼承晉統(tǒng)”之說乃金元人所提出,并無遼朝當時史料作為支撐。目前看來,此說之依據主要有二,其一是金人所稱“遼以水為德”,其二是傳國璽來源,然二者皆存可議之處。(一)古人議前代之統(tǒng)緒、德運,往往依據后來之認知與需求加以揣測、附會,故其所述多與前朝人之實際觀念存在偏差,這種情況在自身德運久存爭議的金源一朝體現(xiàn)得甚為明顯。如宋朝自立國之初即明確以火德自居【參見《宋會要輯稿·歷運一》,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2128頁上欄?!?,且貫徹始終,金人在章宗泰和年間議德運時尚認可此說,并以本朝承宋統(tǒng)為土德,而到了宣宗貞祐二年(1214)再議德運時,為論證、恢復本朝金德之舊制,就有臣僚聲稱“亡宋為土”,“本朝取宋,自為金德”【《大金德運圖說》載貞祐二年二月十六日議,第320頁?!?,可見其所論前朝德運實因勢利導而無定見,故所謂“遼為水德”之說未可遽信。(二)遼之傳國璽誠為后晉末帝亡國時所獻,但細審契丹皇帝關于傳國璽問題的敘述,絲毫看不出有強調得于晉朝之意。如興宗重熙七年(1038)“以《有傳國寶者為正統(tǒng)賦》試進士”【《遼史》卷五十七《儀衛(wèi)志三·符印》,第914頁?!浚秩缢稳擞浀雷凇秱鲊t詩》云:“一時制美寶,千載助興王。中原既失守,此寶歸北方。子孫宜慎守,世業(yè)當永昌?!薄究灼街伲骸剁耔抡摗肪硭模秴矔沙蹙帯放庞 秾W海類編》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0頁。原文稱“神宗朝有使虜者,見虜主《傳國璽詩》”云云,宋神宗當遼道宗在位之時,則此詩當為道宗所作。《珩璜新論》傳本多有誤“神宗”為“仁宗”者,致學界長期以來無法判斷此詩之歸屬。今按此書在宋代開始即有兩個不同的流傳系統(tǒng),另一系統(tǒng)書題皆作《孔氏雜說》(參見《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二○《雜家類四》,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037頁),后者今存《寶顏堂秘笈》本,此處亦作“神宗”,與《學海類編》本《珩璜新論》同,而神宗朝正與孔平仲生平年代相合(1044-1102),綜合判斷“神宗”當為早期的文本面貌,“仁宗”則恐系傳寫致誤?!科渲蟹从吵龅闹皇沁|帝對傳國璽本身及其所含政治文化意義的看重,而非著眼于此寶的直接來源,故不宜將之視作遼帝自認傳承晉統(tǒng)的依據。
更重要的是,此說存在一個十分明顯卻又很容易被忽視的問題:倘若遼承晉統(tǒng),那么作為契丹王朝的建立者,阿保機的正統(tǒng)地位將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這樣的合法性敘述如何能夠為遼朝人所接受?再進一步想,中國歷史上似乎很少有哪個王朝的正統(tǒng)性是通過切斷自身歷史的開頭,而將剩余部分與其他王朝進行對接來獲得的【此處所謂“王朝”,專指具備中原皇帝制度(如國號、帝號、年號等)的漢式王朝,其中為北族所建立者,亦以其采行這套制度作為王朝歷史之起始。】。因此,遼承晉統(tǒng)之說頗堪懷疑。
由于史料的極度匱乏,遼人關于本朝正統(tǒng)性來源的直接記載暫時還難以找到。不過,我們仍可在當時人的其他相關論述中略窺端倪。
遼代石刻材料中保留了不少關于契丹建國過程的敘述,多提到遼乃代唐而興。應歷十六年(966)《李崇菀為父彥超造陀羅尼經幢記》稱“亡父當唐祚替陵,大遼啟運”【向南輯注:《遼代石刻文編》,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38頁?!浚_泰九年(1020)《耿延毅墓志》云:“當李唐末,會我圣元皇帝,肇國遼東,破上谷,乃歸于我。”【向南輯注:《遼代石刻文編》,第159頁?!刻狡吣辏?027)《耿知新墓志》有類似的說法:“自唐末,會我圣元皇帝肇運,廓據遼東,致破上谷也。”【向南輯注:《遼代石刻文編》,第184頁?!繌闹锌梢钥闯鰞牲c:其一,遼前期漢人已將國家興起緊接于唐代衰亡之后;其二,太祖阿保機乃國運之開端。以上三者皆為遼前期墓志,此類敘述在遼中后期亦不鮮見。如咸雍八年(1072)《創(chuàng)建靜安寺碑銘》:“今太祖天皇帝,總百年之正統(tǒng),開萬世之寶系,公族衍盛,枝葉芬茂?!薄鞠蚰陷嬜ⅲ骸哆|代石刻文編》,第360頁?!看吮癫淮?,傳世錄文稍有差異,其中“總百年之正統(tǒng)”一語有錄作“紹百世之正統(tǒng)”者,似文義更勝,銘文明確點出了阿保機在遼朝正統(tǒng)性方面的地位,并強調其接續(xù)前朝(即唐朝)之統(tǒng)。大康七年(1081)《圣宗仁德皇后哀冊》云:“秦漢已還,隋唐而下。我國迭隆,其賢相亞?!薄鞠蚰陷嬜ⅲ骸哆|代石刻文編》,第393頁?!看藶榛屎蟀?,能夠看出當時官方的敘述,亦將遼朝之興直接隋唐。類似的記載還見于大安九年(1093)《景州陳宮山觀雞寺碑銘》:“歷晉宋而下,迨隋唐以還,脈衍蔓延,周及華夏。我鉅遼啟運,奄有中土?!薄鞠蚰陷嬜ⅲ骸哆|代石刻文編》,第452頁?!看藭r已近遼末,契丹王朝上下以中原正統(tǒng)自居,故此碑宣稱國運乃隋唐華夏血脈之延續(xù)。
從以上引證可以看出,終遼一代,當時人述及國運淵源,皆始自太祖,接于隋唐,而從未見有提及石晉者。與此相對應,目前所見遼人關于后晉的敘述皆為其乃遼所立,又為遼所滅。如保寧二年(970)《耿崇美墓志》云:“旋值嗣圣皇帝應援并汾,大興甲馬。送大晉之新帝,南上晟門;收全燕之霸王,北歸上國。自此萬方入貢,中夏來朝?!瓡?,先皇帝以嗣晉少主靡思報德,惟務享恩,遂乃領立驍雄,平定兇丑?!薄鞠蚰?、張國慶、李宇峰輯注:《遼代石刻文續(xù)編》,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3頁。】類似的說法還見于乾亨四年(982)《許從赟墓志》和統(tǒng)和十八年(1000)《高嵩墓志》【向南、張國慶、李宇峰輯注:《遼代石刻文續(xù)編》,第19、37頁?!?,言語之間頗有視石晉為遼藩屬之意,近年出土的保寧六年(974)后晉末帝《石重貴墓志》更是將此種態(tài)度表達得淋漓盡致:“初高祖之龍飛晉陽也,苦于清泰之兵,有懸釜析骸之窘,殆將不振。大契丹嗣圣皇帝排大難而帝之于中夏,高祖德之,誓以子道自居,世世不絕。至六載,王惑于奸權之說,有大恩不報之義,乃棄約而息貢。嗣圣皇帝再耀武于夷門,遂遷王于遼左之東京?!薄就仄姸寂d智、田立坤:《后晉石重貴石延煦墓志銘考》,《文物》2004年第11期;錄文見齊偉:《遼寧省博物館藏石重貴墓志銘考釋》,《遼金歷史與考古》第4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303-304頁?!看四怪灸诉|“盧龍軍節(jié)度推官、將仕郎、守右拾遺牛藏用奉命撰”,可以集中代表契丹官方對于石晉政權的定位,很難想象遼朝君臣會將其眼中“誓以子道自居,世世不絕”的后晉看作自身正統(tǒng)性的來源所在。
上述石刻中的文辭自然不能完全等同或上升到王朝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高度,但它們至少反映了當時人一種實實在在的歷史體認。無論官方抑或民間,遼人始終視石晉為其藩屬,恐怕不會將之作為正統(tǒng)性的由來,所謂“遼承晉統(tǒng)”之說實難成立,金元人揣度之辭亦未可輕信。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遼人每祖述其政權緣起為唐末陵替、皇朝始興,有意無意間將阿保機建國與唐朝滅亡聯(lián)系在一起,而忽略了其中的時間間隔。這種模糊的歷史觀念,在遼朝前期或許還只在漢人群體中流行,成為一種正統(tǒng)性敘述的潛流;逮至興宗重熙年間,契丹王朝中央層面的正統(tǒng)化運動達到高潮,直承唐統(tǒng)的觀念也逐漸得到統(tǒng)治集團更為廣泛的認同,構成了當時對開國史進行改造的思想資源。以蕭韓家奴、耶律谷欲、耶律庶成為代表的漢化契丹史官很可能正是從中汲取靈感,利用唐室傾覆之年與阿保機任可汗之年的“無縫對接”,構建出一套太祖元年(907)即已稱帝建國的歷史敘述【值得注意的是,經過改寫的契丹開國年代所蘊藏的正統(tǒng)性問題在數百年后方才被再次喚醒。乾嘉時人焦循曾根據《遼史》所記阿保機稱帝年代,提出“以遼繼唐”的口號:“遼太祖以春正月即皇帝位,是年夏四月丁未,朱全忠廢其主,自立為帝。是天以遼繼唐也,與其以朱溫繼唐,不若以遼繼唐?!保ㄒ姟兑子嗷a錄》卷八,焦循撰,劉建臻點校:《焦循詩文集》,揚州:廣陵書社,2009年,第778頁)氏著《西魏書論》亦稱:“遼之承于唐,傳金及元,非宋所得而統(tǒng)也?!保ā兜褫约肪戆耍寡?,劉建臻點校:《焦循詩文集》,第153頁)如此非同尋常的正統(tǒng)論說,在時人乃至今人眼中都未免有些離經叛道,但這可能正是當年重熙君臣所希望看到的結果?!俊?/p>
四、結語:歷史書寫中的政治時間
因發(fā)生過重要政治事件而被賦予相應政治意義的時間節(jié)點,可以看作一種典型的政治時間。在實際的歷史進程中,政治時間與具體事件的對應關系通常是確定不變的,讀史者也往往習慣于從靜態(tài)的、現(xiàn)成化的角度加以觀察,故而正誤與真?zhèn)纬蔀檠信心骋徽螘r間的唯一標準和最終指歸。不過問題卻可能存在另外一種面向:一旦進入歷史記憶與歷史書寫的層面,權力關系的消長、內部結構的調整、意識形態(tài)的更張等諸多因素,都可能導致關鍵的政治時間遭到改寫,其所具有的意義與影響也會隨之變化。換句話說,現(xiàn)實政治的不穩(wěn)定性不可避免地帶來了政治時間書寫的易變性。與以往我們所熟知的歷史文本、史事情節(jié)的局部改寫不同,政治時間的牽動性、系統(tǒng)性更強,改寫的成本也更高,需要一整套歷史敘述的呼應與配合,唯其如此,政治時間一經改動,反而更不易為后人所察覺。這或許也正是傳統(tǒng)政治史研究較少從動態(tài)的、生成的角度考察政治時間的根由所在。
一直以來,遼史研究者多傾向于將契丹開國年代問題看作中原、遼朝兩類不同文獻的系統(tǒng)性差異,認為二者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并力圖作出非此即彼的判斷與裁決。然而,這樣的研究思路在無形之中忽略了兩種文獻系統(tǒng)特別是遼朝文獻自身的衍變、發(fā)展軌跡,導致阿保機建國當時的歷史敘述一直處于被遮蔽的狀態(tài)——如此接近歷史現(xiàn)場的政治時間書寫恰恰最能說明問題,也是融通不同文獻系統(tǒng)的關鍵所在。
本文的論證表明,契丹開國年代問題的根源并非不同文獻系統(tǒng)的方枘圓鑿,而是遼朝后期史官對太祖時代歷史的重構與改造。阿保機于神冊元年(916)稱帝建國,契丹王朝官方文獻系統(tǒng)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保留了與此史實相對應的政治時間,正可與中原文獻系統(tǒng)的記載相互印合;直至興宗重熙十三年(1044)纂修《遙輦可汗至重熙以來事跡》時,出于王朝漢化漸深以后對正統(tǒng)性、合法性的強烈訴求,史官將契丹開國年代提前至阿保機即可汗位之公元907年,并創(chuàng)造出“太祖某年”這樣從未實際行用過的無年號紀年形式【周秦時代以王號紀年,至漢武帝始啟用年號,并將其固化為古代皇帝制度的基本內容,從而形成了此后中國歷史的主要紀年方法。近來有中古史研究者指出,十六國北朝及唐代曾多次出現(xiàn)棄用年號而改以王號紀年的反常情況,究其背景皆與當時政權復古崇周以宣示合法性有關(參見徐沖:《中古時代的歷史書寫與皇帝權力起源》單元一第三章《西魏北周無年號紀年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4-65頁;孫英剛:《神文時代:讖緯、術數與中古政治研究》下篇第三章《無年號與改正朔:安史之亂中肅宗重塑正統(tǒng)的努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71-400頁)。與這些情況不同,《遼史》所見無年號紀年并非阿保機時代所實際行用之法,而完全出于后來史官之建構,或亦可為古代紀年研究補充一個別開生面的案例?!?,將原本明確清晰的開國年代涂改殆盡,形成了新的政治時間書寫以及與此相配合的一整套歷史敘述;此后道宗、天祚朝兩度修史,皆因襲此敘述框架而加以續(xù)補,至后世金、元兩代累修《遼史》亦無所改更,最終定格為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模樣。尤須注意的是,本文所論開國年代之改寫,其實只是遼朝后期重塑開國史乃至整個建國前史敘述的冰山一角,契丹王朝歷史敘述所存在的全局性問題還有待研究者們開展長期而深入的探索。
附記:拙文完稿后獲見耿濤博士《耶律阿保機建國問題研究》一文(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8年5月26日通過答辯),其中亦設專章對學界有關契丹開國年代的成說提出質疑,然所據史料、考證過程、最終結論皆與拙稿大不相同。本文未便予以正面討論,讀者可自行參看。
【責任編輯 孫 齊】
作者簡介:苗潤博,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博雅博士后、助理研究員(北京 100071)。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基于文本批判的契丹早期史研究”(19CZS057)、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12批特別資助(2019T120007)的階段性成果。
① 參見《遼史》卷一《太祖紀》校勘記七,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修訂本,2016年,第14頁。此說之首倡者為日本學者松井等《契丹勃興史》(原載《滿鮮地理歷史研究報告》第1冊,東京帝國大學文科大學,1915年,第249-251頁),20世紀50年代以后逐漸成為學界的主流觀點,相關學術史梳理參見劉浦江:《契丹開國年代問題——立足于史源學的考察》,《宋遼金史論集》,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28-30頁。
② 劉浦江:《契丹開國年代問題——立足于史源學的考察》,《宋遼金史論集》,第10-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