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路智
從車站出來,已是傍晚時分,城市車水馬龍,人們面無表情地在十字路口行走交錯,高樓擠滿了眼簾,直直地刺向陰沉的天空。
這是下雨的兆頭。
我必須在雨開始下之前找到些食物溫暖自己的胃,只好加快腳步,任憑凌冽的寒風(fēng)劃破臉頰。
倒霉的是,我才剛剛靠近紅綠燈,雨水就已在眼前密密地斜織起來,混著絲絲涼意拍在臉上,風(fēng)也漸大,從衣服的每一個縫隙中刺入身體。
待我笨拙地把雨傘掏出撐起,雨已經(jīng)將街頭蒙上一層白霧,原本棱角分明的樓房天橋都在視野里若隱若現(xiàn)、漸行漸遠(yuǎn)……
或許是霧太濃,直到感覺人聲漸去,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進(jìn)了一處殘舊的街區(qū),環(huán)繞一望,四下無人,向前走去,只有一條鐵青的石板路橫在眼前。朝它延伸的方向看去,但見不遠(yuǎn)處有許多破敗的店鋪橫七豎八地排列著。
出于好奇,我向那邊走去,突然,雨勢加大,耳畔瞬間被“唰啦唰啦”的雨聲灌滿,視線更加模糊,那些破店鋪被淹沒在白茫茫之中。
“良心面攤,要去嗎?”一個清晰而干巴巴的聲音穿過雨聲,將我一驚。
循聲回頭,見一彎腰含胸的老頭,正笑盈盈地看著我。
“您……不用傘嗎?”我答非所問。剛說完,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淡藍(lán)色長衫并沒有濕多少。
正納悶著,那老頭又問了一遍:“良心面攤,要去嗎?”說罷還朝我揚(yáng)了揚(yáng)他笑得繃緊的下巴。
沒等我回答,他就一邊輕拍我的腰,催我朝剛剛那些破敗店鋪的方向走去。
不知是真的很好奇,還是急于找個暖胃的食物,我竟不自覺順著老頭的催促往那邊走去。
我正想仔細(xì)問問所謂的良心面攤,卻發(fā)現(xiàn)原本還在一旁的老頭已經(jīng)在前頭幾米遠(yuǎn)的地方,揮著手招呼我快往前走。
我便快步上前,生怕茫茫雨霧會把這唯一的“向?qū)А彪[去。
誒?等等,雨霧似乎已經(jīng)越來越淡了,雨也漸漸小了,周遭的輪廓更加清晰可辨,前方可以望見一簇橘黃色的燈火在隔霧攢動。
那不是那些破敗店鋪的方向嗎?我疑惑著,隨老頭的身影往那燈火前進(jìn)。
突然,一股醇厚的香味混著溫度鉆入鼻孔。我再一眨眼時面前已出現(xiàn)一個掛了橘紅燈籠的面攤,這是一臺推車式的流動小攤,一半是做面用的廚臺,另一半是供客人吃面的桌子,只有一個老板,人身,卻長著個牛頭。
又一次鬼使神差般,我很自覺地在攤前坐下。
原本埋頭和面的牛頭人抬起頭,看向我們,咧起牛嘴,露出雪白的牛牙,表情古怪但很客氣地說:“二位要吃些什么?”
“兩碗素面?!崩项^幫我那份也點了。
牛頭人聽了,湊近他的牛臉打量了一下我,我下意識地向后仰,希望保持距離。
“誒嘿嘿,你是人類?難怪人味那么重。”牛頭又咧起嘴,我這才知道他的這個表情是在笑。
我似乎緩過神來,開始害怕,便趕緊點點頭,小聲問:“這里收人類貨幣嗎?還有……那面人能吃么?”
“收的、收的,”牛頭人收回他的牛頭,“只是我不太明白你們那些紙片的斤兩,你看著給就行。”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他不懂紙幣的面值。
“你不怕我少給你錢?”我試探著問。
“呃……為什么要少給我錢???”他的牛眼里閃著疑惑,跟第一次聽見這種事似的。
聽他這么說,我竟不知從何解釋,只能再反問:“就是……更節(jié)儉啊,花少的錢能得到同樣的東西,不就賺到了嗎?”
“這哪是節(jié)儉啊,這哪是賺到啊……”他很理所當(dāng)然地說,“我給你三個銅板的面,你給我一個銅板的錢,你還要搭上一顆良心,那多賠呀,真不知道賺在哪兒……”說罷,他已經(jīng)開始下鍋煮面。
“良心?”我感到有什么激蕩著心胸。
“嗯,良心,你良心只值那兩個銅板吶?誒嘿嘿……”
“這……有些買賣里面……絕對不止那么點錢啊?!蔽铱傆X得自己想辯解些什么,但吐出口的每一個字都是那么蒼白。
“再多錢也買不著良心吶,把良心給出去的那感覺,誒呦喂!”他揪住自己胸口的布衣,“疼吶……為了銅板遭這罪,豈不賠死了!”
他做完這一副心疼的動作后,就順勢抄起面條裝在兩個碗上,麻利地將醬料一股腦倒下,深吸一口氣后,猛地從兩個大牛鼻孔中呼出風(fēng),吹得兩碗面不斷翻攪,面條與醬料就這么均勻地擴(kuò)散到了湯的每一個角落。
“做好了,慢用?!彼麑⒚娑说轿颐媲?。
我無動于衷,只覺得牛頭人剛剛的話震得我胸口發(fā)燙。
“被我的廚藝嚇到了?誒嘿嘿,人類,告訴你,那是御風(fēng)術(shù)……”他自豪地講起來,但我已沒心思在意他用了什么仙法。
我只想確認(rèn)一件事。
“那個……”我打斷他,“給出良心的時候,會很痛苦,是吧?”
“是啊,給的時候很痛,給完了、沒有了的那段日子更痛?!彼贿吇卮穑贿呌肿隽艘淮蝿倓偰莻€右手揪胸的姿勢。
果然,給出自己良心的時候本該是痛苦的……是的,“本該”。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心,牛頭人問了一句:“怎么,給出良心,你們?nèi)祟惒粫纯???/p>
我低頭看著面湯里倒映的自己,湯面上一個小油泡破裂,震起幾弧漣漪,將自己面龐的倒影劃得支離破碎。
“能告訴我大概多少錢嗎?”我抬頭看牛頭人,他也在一直在看著我。
“這是我專門用來裝人類錢幣的盒子,好久沒用了呢,你看看,大概掂量著給唄,誒嘿嘿?!彼f給我一個鐵罐,舊得掛了蛛絲。
我接過滿是灰塵的鐵罐,往里邊一看,不是古錢幣就是已經(jīng)老得絕版的紙幣,果不其然,面值都小得可憐,小到一毛兩分,最大也只有張一元。
我默默地掏出張五元,這是我家樓下素面的價格,也幾乎是所有素面本來的價格。
“直接放進(jìn)去就好。”他看出我這是在付錢,再次高興地咧開牛嘴。
投完錢,我把鐵罐舉起還給牛頭人,里邊發(fā)出硬幣碰撞的叮當(dāng)聲和紙幣的摩挲聲,明明錢幣不多,我卻感覺它沉得可怕。
在那鐵罐里頭,不知落下了多少人類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