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子
已是第三碗了,搪瓷燒的海碗盛著褐紅的黏稠的晃蕩的糖水,經(jīng)過七奶青筋突凸的老樹皮般的手顫巍巍地遞了過來。又是雞蛋、小米、紅糖!馬兒感到胃一陣陣的收縮、痙攣,剛喝下去的兩碗雞蛋糖水在胃壁內(nèi)起浪,翻滾。
“馬兒,喝吧!”
七奶看不到馬兒的胃,七奶銀白的稀疏的發(fā)下鑲著的那張褶皺起伏的老臉上的五官全擠一起了,都盯在了馬兒紅彤彤的臉上。
七奶咧開只剩下三個牙齒的嘴巴,哧哧地笑:“馬兒,喝吧,瞧你的臉膛,喝得多紅亮?”
只剩下三個牙齒的嘴巴呼出來的老去了的腐朽了的味道,讓馬兒皺了鼻子往后一退,他說:“姆媽,第三碗了。”
七奶舉著海碗,上前一步,“再喝一碗吧,自家養(yǎng)的雞下的蛋,自家種的小米。”
“姆媽!”
馬兒伸手一擋繼續(xù)往臉門遞過來的海碗,厭煩地叫,“夠了”。
七奶沒料到馬兒會伸手來撥海碗,盛滿雞蛋紅糖的海碗,啪的一聲,掃落地上,黏稠的糖液四下濺開,小屋里頓時彌漫著膩膩的甜味。
“馬兒?……”
七奶望著兒子,混濁的老得幾乎沒了睫毛的眼睛全是愕然。馬兒也給海碗落地的聲音驚得一跳,他說:“姆媽,我是無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七奶回過神來,摸索著進廚房,叨嘮道,鍋里還有,鍋里還有,我給你再盛一碗。
姆媽!馬兒煩躁地阻止道:“不用麻煩了,我馬上要走的?!?/p>
“我知道,喝一碗再走,喝一碗再走!”七奶拿起黑漆漆的勺子伸向盛著糖水的鍋。
姆媽!馬兒突然沖進廚房,奪過勺子,狠狠地往鍋里一按道:“姆媽,我已經(jīng)喝兩碗了,夠了?!?/p>
七奶抬頭看著兒子,囁嚅著嘴唇,委屈地道:“從前你都喝三、四碗的啊!”
從前的馬兒可愛喝這雞蛋糖水呢,別看他個小人瘦皮黑,但喝起雞蛋糖水來,像一頭小壯牛,咕咚咕咚地將滿海碗的糖水往小肚子里灌,灌了一碗還不夠,還喝第二碗,第三碗……
七奶弄不明白,為何馬兒變得不喜歡喝雞蛋糖水了。
早上,七奶從麥田里抬起鐮刀,看見馬兒開著黑色的小車風(fēng)一般卷進村子。
馬兒回來了。七奶丟了鐮刀,顛顛地跑到后屋,從米缸里摸出十枚潔白的雞蛋,又顛顛地洗鍋生火。
馬兒長大了,馬兒大學(xué)畢業(yè)了,馬兒成家了,馬兒當(dāng)大官了。馬兒為黨為國為人民,忙得都沒時間往家跑跑。
如今馬兒竟然回來了,七奶不忘給她的馬兒做雞蛋糖水。
可馬兒卻不喜歡喝雞蛋糖水了,喝第一碗時,他皺了皺眉頭說:“姆媽,咱這村準(zhǔn)備通國道呢,是大事?!?/p>
七奶咧著缺剩三個牙齒的嘴巴,哧哧地笑:“是大事呢!”
喝第二碗糖水時,馬兒猶猶豫豫,眉頭擰更緊了,他說:“姆媽,將你的身份證和這片房子的地契都給我吧,我明天去把戶主改過來,反正早晚得改我名下的?!?/p>
七奶咧著缺剩三個牙齒的嘴巴,哧哧地笑:“是早晚得改你名下的!”
馬兒笑了,擱下海碗說:“那趕快拿給我吧,我要趕著回城了?!?/p>
七奶說:“不忙,再喝一碗?!?/p>
可馬兒不愿意再喝了,他按著七奶的手,厭煩地問:“姆媽,你是想留著我不讓我回城去嗎?”他焦慮地說:“姆媽,你知道這是不行的,工作很繁重,你媳婦兒也不同意的?!?/p>
七奶呆了,混濁的眼里滾出兩顆混濁的淚,七奶慢慢將干枯的手從馬兒肥厚細(xì)嫩的掌握中抽出來,然后,用袖角擦了擦嘴角的唾液,轉(zhuǎn)身離開廚房。
馬兒站在門外,七奶從里房拿了地契和身份證,塞到馬兒手里。馬兒接過,張了張口,七奶打斷說:“走吧!”
七奶在院前種了棵棉花,秋去冬來,棉花在七奶的呵護下茁壯成長,正是晚秋,棉花樹上蹦滿了潔白的蓬蓬絨絨的棉花。
七奶站在棉花下,目送著馬兒驅(qū)車絕塵而去,七奶伸手摸著綿綿軟軟的棉花,不覺眼角就濕潤了。
七奶并不是要挽留馬兒啊,七奶只想將積攢一生的最甜的祝福裝進馬兒的胃里而已。
對面院子的六爺目睹了全過程,對面院子的六爺在青石板上叩著煙桿嘆道:“人啊,咋還不如一棵莊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