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世豪
摘要:轎子是明代高級官員普遍使用的一種交通工具,明初具有嚴格的乘轎等級制度,官員相遇時需要按照品級尊卑行避道之禮。隨著明代政治格局的演變,一些品級較低的官員權勢漸重,他們要求在禮儀待遇方面作出相應的改變。官員乘轎時相遇回避的秩序本有定制,但因閣臣、言官、庶吉士等群體勢力的崛起,他們試圖打破舊規(guī),禮儀沖突由此而生。明廷在典制層面始終堅持品級尊卑的回避原則,而這并不能適用于明中后期的政治生活,導致當時官員大多達成按既有事例行事的默契??此埔虻渲婆c事例之矛盾引發(fā)的爭禮事件,背后卻隱含著深刻的權勢角力。
關鍵詞:明代;乘轎;避道;禮儀之爭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448(2019)03-0114-07
轎子在明代成為一種常見的交通工具,明中后期逐漸興起一股乘轎之風,高級文官中幾乎到了無人不乘轎的程度。明初在制定車輿制度時重點考慮的是車馬之規(guī)格,彼時官員極少乘轎,出行主要以車馬為主。而相遇回避之禮也著重規(guī)定了乘車騎馬時的情形。事隨時移,尤其在嘉靖以后,乘轎之風大有席卷整個官僚群體之勢,這是在定制之初未曾料及的。就官員乘轎時的相遇回避規(guī)則而論,朝廷典制并沒有設定明確的回避禮儀秩序,實際上多是參照現(xiàn)行事例而為之。官方政策的含糊給秩序的混亂埋下伏筆,官員乘轎中的禮儀之爭因此而生。乘轎相遇時的禮儀問題在明中后期引起朝野的廣泛關注,官場中頻頻因此產(chǎn)生矛盾沖突。
然而,學界對此問題研究較少:巫仁恕在討論明代士大夫與轎子文化時對相關事件有過引述,但未展開詳細論述;于寶航在分析晚明世風變遷中涉及相關的禮儀僭越行為,以乘輿制度為例,論證了皇帝身邊的權貴集團及其衍生群體對世風變遷的影響;趙克生從較為宏觀的視角考察了明中后期官禮的變動與爭論,指出“論官不論品”的非正式官禮與國家官禮定制在禮義精神上相沖突,導致明代官場僭禮之風盛行、官員爭禮事件不斷。鑒于目前尚未見專文討論明中后期官員乘轎相遇時的避道爭論,本文以此為主題,在詳細梳理相關史實的基礎上,結(jié)合典制與事例,探究官員爭禮的真正動因,并通過分析乘轎相遇時的回避禮儀,加深對明中后期政治格局、官場生態(tài)的認識。
一、爭禮之事
明代嘉靖年間(1522-1566年),一起由給事中途遇尚書不避道引發(fā)的沖突,因霍韜的《申明禮制疏》而成為一場政治風波的導火索。嘉靖十五年(1536年)六月,霍韜由吏部左侍郎升任南京禮部尚書,在赴任南京之前,于八月十一日上疏討論官員乘轎的禮儀秩序。他首先言明禮制的重要性,隨即直人主題,以官員乘轎之事來討論禮儀規(guī)制?;繇w援引《禮儀定式》中的規(guī)定,指出京官三品以上乘轎,其余不許,此乃累朝定制。但是當時南京的文官卻不論品秩高低,皆乘轎出行,更有乘女轎者,以致“闔城丈夫混同婦人”,并且有帳幔儀飾僭越品級的情況?!抖Y儀定式》規(guī)定官員相遇時,按等級差別以卑避尊,其目的并非是“飾讓”,而在于“定分”。然而南京的情況十分糟糕,官員對僭越禮制之事習以為常,禮儀秩序混亂。文官相遇時卑不避尊的現(xiàn)象在南京尤為突出,霍韜舉了一件官員爭道導致的沖突加以說明。給事中曾鈞騎馬徑直從尚書劉龍、潘珍所乘兩轎之間沖過,矛盾由此而起。劉龍查得曾鈞私乘驛馬,曾鈞彈劾劉龍和買貨物,兩人相互攻訐?;繇w認為給事中與尚書爭道,是由于職份秩序的區(qū)分不夠明晰,禮讓之風不夠顯著;衣冠士夫尚且如此,又何以教化庶民。
霍蹈站在禮官的角度,出于職責的考慮,進一步說明問題的重要性:“車輿之制,所以命德。上下之辨,所以定治。禮遜之流,所以征化。國家不可須臾缺者也?!币虼?,他上疏請求朝廷申明禮制,讓臣子有所遵循,并借此改善時下的澆薄之風。嘉靖皇帝命禮部會同都察院商討此事。
一石激起千層浪?;繇w上疏后,禮科都給事中李充濁、給事中謝廷苣、南京給事中曹邁等人立即回應,與霍韜針鋒相對。他們站在言官的立場,認為近侍之臣不當避道,還以公會宴次能夠與尚書同列為佐證。爭論的重點落在官員相遇回避的問題上,沒有涉及霍韜提出的京官三品以上方可乘轎,或是此點本無異議?;繇w也毫不示弱,于嘉靖十五年(1536年)八月二十六日又上《照察奸黨疏》,圍繞官員相遇回避與公會聚坐禮儀逐條反駁李充濁等人的言論。這封奏疏比較完整地展現(xiàn)了雙方爭禮辯論的交鋒。雙方觀點十分明確,激辯的焦點為近侍之臣是否當行回避之禮。霍韜首先搬出“祖制”表明立場,認為凡與“祖制"相悖者皆是妄論,然而明代太祖欽定之禮詳細規(guī)定了官員相遇回避的等級秩序,并無近侍、內(nèi)官不行回避之典。李充濁則從現(xiàn)行諸事例出發(fā),舉凡給事中謝恩與尚書同;朝參序立,六科立御道之側(cè);更部、兵部選官,都給事中同宴;巡視京營、記錄軍功,給事中與三法司、都御史抗禮;翰林官不回避,錦衣衛(wèi)官不回避,給事中可與比擬;給事中得論劾尚書等事。認為給事中可抗禮于尚書,不必行回避之禮。霍韜對此一一展開辯駁,指斥李充濁“不識職體”,所言皆不足為據(jù),應當革除舊弊,回歸“祖制”之軌轍。
批駁完李充濁的錯誤言論后,霍韜話鋒一轉(zhuǎn),進而攻擊夏言結(jié)黨營私,并列舉其各項罪名。李充濁乃是黨附夏言,受其指使而肆言妄辯。夏言亦上疏自辯,反擊霍韜的指控,稱其是“以不經(jīng)之言,非禮之禮,亂法詭辯。不遺余力以攻臣,必欲致臣于死”。至此,這場因禮制而起的爭論悄然演變?yōu)檎味窢?。然而,霍韜與夏言等人的政爭并非本文討論的主題,在此不多贅述。嘉靖皇帝偏向夏言,好言安慰,并指責霍韜“所說浮詞俱出私忿”,及時制止了兩方的政治斗爭,沒有任由事態(tài)升級。
最終,禮部和都察院在嘉靖十五年(1536年)十月八日給出題復,禮部尚書夏言避嫌不與議,由左都御史王廷相和禮部侍郎黃宗明、張璧將商討的結(jié)果上奏朝廷。他們根據(jù)《大明會典》的相關條例,明確了各級官員的座次問題和回避禮儀,最后申明南北兩京四品以下文職不許乘轎,并且乘坐蔽幃女轎也要禁止。他們還特別請求申飭南京官員,四品以下乘馬,不得僭用肩輿,途遇六科部院大臣要引馬回避。嘉靖皇帝接納了這些提議,下令有違反者參奏治罪,并格外要求南京大小官員務必崇讓遵制。持續(xù)2個月的“議乘轎”事件以朝廷申明禁令的方式得以平息。
其實,類似給事中沖撞尚書的情況早已有之,只是此次因為霍韜的上疏而引起朝野廣泛討論。早在明代成化年間(1465-1487年),南京吏科給事中王讓就頗為囂張,說:“遇大臣于道不為禮,或兩人肩輿行,讓必策馬從中左右顧而過之??N紳側(cè)目,無敢與抗者。”該行為和言論就更加帶有挑釁的意味了。然而此番朝廷重申禮儀禁令,卻未能使這種情形得到改觀。沈德符描述說:“舊制,給事中回避六卿,自嘉靖間南京給事中曾鈞騎馬徑?jīng)_尚書劉龍、潘珍兩轎之中,彼此爭論,上命如祖制,然而終不改。今南京六科六部,同席公會,儼如僚友,途間相值,彼此下輿揖矣?!笨梢姵⒌慕畈]有多大的實際效力,違背祖制反倒成為官員平日生活中的常態(tài)。
此次“議乘轎”事件主要暴露出兩個問題:其一,官員違反等級限制而僭越乘轎;其二,官員不按照尊卑秩序行相遇回避之禮。祖制與禁令皆不能有效地約束官員們的違制僭越行為,反而呈現(xiàn)出愈演愈烈的態(tài)勢。為何會導致這一局面,還需從當時的制度與實際情形兩方面進行分析。
二、典制與事例
明廷對官員乘轎有著嚴格的等級限制,在相遇回避問題上也有詳細的禮儀規(guī)范,霍韜奏疏中提及的《禮儀定式》即是這方面的“祖制”。其中,對官員乘轎的規(guī)定是:“景泰年間,在京文職官自三品以上許乘轎,其余不許?!毕嘈沃?,官員相遇回避等第則更為詳盡:
凡駙馬遇公侯,分路而行。一品二品遇公侯駙馬,引馬側(cè)立,須其過。二品見一品,二品趨右讓道而行。三品遇公侯駙馬,引馬回避;遇一品,引馬側(cè)立;遇二品,趨右讓道而行。四品遇一品以上官,引馬回避;遇二品,引馬側(cè)立;遇三品,趨右讓道而行。五品遇二品以上官,引馬回避;遇三品,引馬側(cè)立;遇四品,趨右讓道而行。六品遇三品以上官,引馬回避;遇四品,引馬側(cè)立;遇五品,趨右讓道而行。七品遇四品以上官,引馬回避;遇五品,引馬側(cè)立;遇六品,趨右讓道而行。八品遇五品以上官,引馬回避;遇六品,引馬側(cè)立;遇七品,趨右讓道而行。九品遇六品以上官,引馬回避;遇七品,引馬側(cè)立;遇八品,趨右讓道而行。品級相等者,分路而行。如有親戚尊卑之分,聽從回避。
明代各個品級官員的回避原則秩序井然;簡而言之,下級官員在與上級官員相遇時,必須行回避之禮。與霍韜所處時代更近的當屬正德年間編修的《大明會典》,此乃彼時之成憲。其中相關規(guī)定與上述引文相同。后來,萬歷年間重修的《萬歷大明會典》把車輿制度梳理得更為細致,按時間的先后排列了歷年條例和禁令,同樣禁止三品以下官員乘轎,相遇回避的禮儀與上述一致。
雖然制度條文層面的規(guī)定十分明晰,但是官員們并不嚴格照此執(zhí)行?;繇w到任南京后對此有了更為直觀的認識,給事中們并沒有對他行避道之禮,反而認為:“南京給事中例不遜避,一旦責之遜避,是屈辱之也。”在皇帝的再三申斥下,相遇回避之事有了改觀,但僭越乘轎情形依舊嚴重。霍韜進一步指出:“如士夫皆乘女轎,則同丈夫與妾婦,甚為可恥?!蹦暇┕賳T在乘轎的形式上還有其他的變換:“乘布幔涼輿則僭乘輿之制,今圣上每日御朝所乘者,幢幔安輿也。”這些都可視作“議乘轎”事件的余緒,亦足見其積弊之深。明人徐學謨對此有過一番評論:“顧南京去君門既遠,人習玩惕,令行未久即同兒戲。聞今時尤甚。”
南京官員不循禮制已至如此地步,那北京的情形又如何呢?明代萬歷年間(1573-1619年),閣臣葉向高以親身經(jīng)歷記下了一次爭禮事件。駙馬都尉楊春元曾經(jīng)兩次途遇葉向高而不回避,葉向高無奈之下,只得向楊春元的教習師鮑應鰲言明事由之輕重。他在信中說道:“舊歲曾遇之途次而不避,隸人甚為發(fā)憤。昨日又遇之長安街,徑傳呼直過,甚非事體。在都尉,仆不敢較,然恐大家效尤,則閣臣之體而掃地矣。向?qū)O太宰與新建公力爭此事,至形之章疏。然太宰再起而遇仆,未嘗不引避,蓋悔其前非矣。今都尉豈可復為之也?如必以圍轎下帷為辭,則今大小官無不乘轎,皆可以直過矣。”此信的目的在于希望通過鮑應鰲告誡楊春元回避閣臣事關大體,駙馬也應該遵禮而行避讓,不得例外,不可輕禮。葉向高似乎格外謹慎小心,隨即又在第二封信中悉心解釋,坦誠相告:
昨事本不欲言,以下人嘈嘈,謂仆壞閣中舊規(guī)。告之兩房官,兩房亦以為非宜。故不得已以告門下,說明即罷,無他意也。都尉不避之說,必以會典為言,不知今之禮節(jié)俱不依會典,只照見行事例耳。會典所言,概舉公侯駙馬,而公侯在前,今試問諸公侯有一人不避閣臣者耶?若盡依會典,則豈但公侯,即六卿長貳皆不當避矣。古之宰相,禮絕百僚。今之閣臣,猶虛被此名。故自仆入都,文武大小并未見有途遇直突而過者,即駙馬亦有數(shù)人。何獨楊君不避耶?仆生平絕不與人爭禮節(jié),楊君又相知,何必計較。但以事關眾人,漸不可長,恐后來者以此見尤。又詢之閣中諸老長班,皆云并無此事。故敢聞之楊君。若從來皆是如此,而仆獨有言,則其失又在仆矣,尚當再考之??傊舜颂谷?,無所芥蒂也。
葉向高的說法具有相當?shù)牡湫托?,代表了當時較為普遍的觀念,反映了官場通行的禮儀準則。他在信中言辭平實懇切,首先說明并非是自己吹毛求疵、斤斤計較,而是處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中身不由己。他也知曉會典中的禮節(jié)規(guī)定,但還是搬出所謂的“閣中舊規(guī)",要求按照現(xiàn)行事例執(zhí)行,置會典于不顧。還以自身經(jīng)驗進一步證明,此前并無人敢不回避閣臣,駙馬亦不例外。又以“閣中諸老長班”之言來增強說服力,要求不能破壞規(guī)矩。堂堂內(nèi)閣大學士公然表明態(tài)度:要以“現(xiàn)行事例"為準則,而不是遵照“會典”舊制。葉向高的遭遇及回應更加凸顯出彼時官場普遍認同的原則,并且此中還暗含著“現(xiàn)行事例”與“會典"的矛盾。
逮至晚明,類似事例并不稀見。同樣是在萬歷年間,曾有閣臣與吏部尚書相遇,“太宰舉手與閣臣會,閣臣不為禮”22](P818)。從中可以看出閣臣之不滿,認為舉手相會不合禮數(shù)。這種拱手對揖之禮雖然不為人所喜,然亦淵源有自。朱國禎對此記述道:“南中下轎對揖之禮,想在前朝,一時相知者偶爾為之,后遂為例。最可笑、最可厭,六科易馬,直前而拱。自成化年間給事中王讓始?!?/p>
上述事例可以簡單歸納為:科道官不回避部院官,是為科部之間的爭禮;閣臣要求部院大臣行回避之禮,是為閣部之間的爭禮。總之,當時通行的事例即是如此,皆將會典之禮制視若具文,而另有行事之準則。之所以造成如此情勢,當然不是憑空而生,自有其根源。
三、“論官”與“論品”的矛盾
與霍韜同在留都任職的南京刑科給事中張永明,也曾上疏討論相關的回避禮儀,直接要求優(yōu)待言官。他聲言是從邸報中得知“議乘轎”的相關實情,認為霍韜提出“給事中不避尚書轎為犯分”的說法不當,并否定了霍韜的主張。張永明首先指出,現(xiàn)行的相關禮儀沿襲已久,乃與開國之初的規(guī)制一脈相承,未曾更張;再三強調(diào)給事中不行回避之禮只是照舊例行事,亦為時人所接受,具有充分的合理。然則考諸制度條文與明初史實,張永明的論說并不能成立,開國之初即定有詳細嚴格的回避禮儀,亦無給事中不行回避之事例?;蛟S張永明自己也意識到此中頗為牽強,隨即又從制定禮儀的角度說明優(yōu)待言官的原因。他進一步解釋道:“禮有經(jīng)制,有會通。經(jīng)制以定其則,會通以度其衷,禮之所以不廢也?!闭沾诉壿嫞抖Y儀定式》就是經(jīng)制準則,而給事中不行回避之禮便是會通之法。在張永明看來,由于六科是近侍之臣,是皇帝的耳目所寄,不必拘泥于七品低銜而回避更高品級的官員。還列舉了種種官場規(guī)則與具體的運行事例為佐證,大抵與此前李充濁所言相類。甚至更上升到優(yōu)待言官體統(tǒng),可以養(yǎng)其敢言之氣的高度,指出“臺諫之重為圣朝盛事”。張永明在此奏疏中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觀點:“品級之不恒拘,體統(tǒng)之或相借”,亦即不必拘泥品級,而應依據(jù)職權參照相應的體統(tǒng)來執(zhí)行典章禮制。
如此一來,看似是尚書和給事中站在各自的立場爭論禮儀體統(tǒng),實則暗含權勢地位的角逐,亦反映出明代優(yōu)待言官的傳統(tǒng)。雙方的觀點一了然。張永明此次主動要求給予言官優(yōu)待,比之前李充濁的說法更為直接。言官群體憑借特殊的政治地位再次發(fā)聲,希望爭取與自己職權相稱的禮儀待遇,意圖沖破既有規(guī)制的束縛,確立新的禮儀秩序。就相關事實來看,部分科道官還真是如此行事:“北京臺省諸公,遇六卿必避,而南京則不然。每道上相值,竟講敵禮?!边@種方式大概就是,等待對方轎子過來,當街而行下轎對揖之禮。朱國禎對此解釋說:“南中悠閑,日夕聚會講論,而又路遙,得一遇一揖為快。”
說完言官,再來看看閣臣的情況。令首輔葉向高頗為得意的是,孫丕揚再次出任吏部尚書后吸取了此前的教訓,途遇閣臣主動引避。其實此中還另有原委。據(jù)《萬歷野獲編》記載,六卿皆需回避閣臣,唯獨吏部尚書可以例外。然而自嚴嵩專權之后,吏部尚書亦要行回避之禮,遂成慣例。陸光祖出任吏部尚書后開始改變此種做法,事先囑咐轎夫遇閣臣則繞道而行,避免相見。由于采取了這種特殊的“避讓”方式,陸光祖在任時,閣部之間沒有因爭禮而生嫌隙。繼任的孫丕揚未能領會其中要領,沒有事先叮囑轎夫,結(jié)果途遇閣臣張位,便下轎欲行作揖之禮。張位卻大為不快,以扇遮面,不顧而去。這才有了葉向高在第一封信中所說的孫丕揚與張位相爭之事。孫丕揚與張位二人交惡,最終張位勝出,孫丕揚罷官。因此,閣臣的地位愈加鞏固,其他官員對其行回避之禮便成為不容爭辯的事實。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官員的避道之事。吏部尚書陸光祖巧妙地避免了與閣臣的爭禮,但他此前任吏部侍郎之時卻也遭到過下級官員的沖撞:“遇庶常于道上,抑其引避,反大受窘辱。訴于閣下,亦不能直。”當時的風氣已是庶吉士只回避閣臣與吏部尚書,對其他尚書及侍郎只是“道上遙拱”,這與“街次對揖"是一個意思。陸光祖對此雖然十分不滿,卻也無可奈何。因為翰林院庶吉士往往成為人閣的后備人選,便在無形中抬高了他們的政治地位,所以他們才敢如此傲慢。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明中后期內(nèi)閣權勢的膨脹。此種局面亦非形成于一朝一夕之間,而是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其源頭大致能上溯至明代成祖設立內(nèi)閣:
永樂以后,本院雖六品以下官,惟前輩在內(nèi)閣官尊者引馬側(cè)立,余舉手而已。成化中,有史官遇尚書為所呵,內(nèi)閣聞而使人讓之,謝過乃已。蓋本院職雖卑而倚任則重,故與公卿抗禮而不避,自太宗時始也。
翰林院官只尊崇內(nèi)閣前輩,對其他官員不行回避之禮,“位卑任重”成為他們最有力的依據(jù)。這與張永明提出的言官“官卑責重”并無二致。權勢成為自我定位的一個重要標準,而非品級。閣臣要求其他官員對其避道也是同樣的道理.就因為他們位高權重。凡此種種,可以簡單概括為在官員序列里品級較低但職權頗重的官員,要求獲得與自己實際政治地位相應的禮儀待遇,而乘轎時的避道之爭即是一個具體表現(xiàn)。于寶航將這種違反回避等級的現(xiàn)象看作晚明奢靡僭越之風的一個方面,而主要人群則出自“皇權的衍生群體”,他們具有廣泛的示范性和影響力,這些人的行為是晚明世風變遷的根源和主體。那么,閣臣、言官和庶吉士意圖打破既有的回避等級秩序的根本原因又是什么呢?當然是出于他們在政治生活中實際權勢的考慮。明廷訂立的官員相遇回避之禮是以官品為標準,實行以卑避尊的原則。然而隨著明代官職設置和政治生態(tài)的變化,一些品級較低的職位卻坐擁較大的政治權力,久而久之,他們就要求按官職權勢來行回避之禮,而非依照此前的品級秩序。
由此,官員乘轎中的禮儀爭論就形成了兩派觀點:堅守祖制者認為應該回到明初制定的軌道上,嚴格按照品級尊卑的原則行禮,霍韜即是其代表;要求變通者則主張變更既有規(guī)制,以實際職權輕重為新的標準,李充濁、張永明等人為其代表。分歧的關鍵在于到底是以品級還是以權勢為官場交際禮儀的標準。趙克生對此問題有過更為宏觀的考察,認為明初和明中后期的官場禮儀實際上是兩套標準,洪武時期制定的官禮是“國家禮典”,一直沿用,但隨著政治格局的變動又衍生出一套“非正式官場禮儀"。新的規(guī)則打破了原來的品級限制,以實際權力作為禮儀尊卑的標準,并以慣例的形式流行于官場,這種“非正式官場禮儀”的基本精神就是“論官不論品”。
有明一代,政治格局和官員權勢的變化消長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明中后期的政治生態(tài)與明初迥異,這就必然孕育出新的政治文化,官場禮儀的變動似乎也是無可避免的。那么,到底是否需要對既有典制改弦更張,官員們又持不同的態(tài)度?;繇w認為太祖欽定禮儀應該累朝遵守,在對待“論官”還是“論品”的問題上,堅持“官以秩敘。如因言官而隆禮,是禮以權亂,非守禮也”。張永明則不贊成這種說法,他提出“會通”之法:“品級之不恒拘,體統(tǒng)之或相借,是會通以行禮也。”夏言的主張亦與此相類,其論說更為精辟達理:“祖宗列圣之治天下,除祖訓律令大而不可易者,所當世守外。至于因時立法,隨事定制,變通因革,自有不能盡同?!背肿兺☉B(tài)度者認為因時因事制定新的典制并無不可。權勢之消長、對待禮制觀念之差異,這些才是導致禮儀爭論的根源,其分歧具體表現(xiàn)為“論官"還是“論品"。
形成于明初的種種制度規(guī)范、禮儀秩序,發(fā)展到明中后期顯示出與現(xiàn)實情況的脫節(jié),舊的規(guī)制已不能完全適用于新的環(huán)境,沖突也就必然發(fā)生。明中后期官員乘轎時的相遇回避之禮是官場交際禮儀的一個典型代表,對高級文官尤為明顯。圍繞避道與否的問題,不同的官員群體各持己見,互不相讓。禮儀之爭的背后隱藏著權勢的消長,要求從“論品”到“論官"的轉(zhuǎn)變反映了閣臣、言官和庶吉士等群體的政治地位在明代前后期的變化,同時還是明中后期社會轉(zhuǎn)型的一個具體表征。這是由明代政治格局演變所衍生出來的問題,其形象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科部之爭、閣部之爭,最后還是這些擁有實際權勢的群體取得勝利。在明代嘉靖十五年(1536年)的“議乘轎”事件當中,其結(jié)果似乎是霍韜的觀點占據(jù)上風,朝廷重新申明舊制,要求官員遵照品級行尊卑回避之禮;然而具體執(zhí)行情況卻與之相違,以至于閣臣公然要求不依會典,而以現(xiàn)行事例為準則。明廷始終沒有在典制層面作出改變,一直沿用按品級回避的原則,正如吳智和在論述明代“祖制"時指出:“破易立難,本是傳統(tǒng)政治文化中變革時期回轉(zhuǎn)不出的歷史宿命。”如此一來,官員相遇時的禮儀之爭就無法徹底解決,反而頻頻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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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霍韜.渭厓文集:卷4:明禮制疏[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濟南:齊魯書社,1997.
[18]霍韜.渭厓文集:卷9:南京禮部公行[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濟南:齊魯書社,1997.
[19]徐學謨.世廟識余錄:卷8[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濟南:齊魯書社,1996.
[20]葉向高.蒼霞續(xù)草:卷20尺牘:與鮑祠部[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21]葉向高.蒼霞續(xù)草:卷20尺牘:又(與鮑祠部)[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22]李樂.見聞雜記:卷10[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3]朱國禎.湧幢小品:卷18:街次對揖[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4]張永明.張莊僖公文集:卷6:乞優(yōu)假言官疏[M]//沈乃文.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53冊.合肥:黃山書社,2013.
[25]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11:京官避大轎[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6]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9:冢宰避內(nèi)閣[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7]黃佐.翰林記:卷4:輿馬[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
[28]霍韜.渭厓文集:卷7:與甘泉公[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濟南:齊魯書社,1997.
[29]吳智和.明代祖制釋義與功能試論[J].史學集刊,19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