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伶官傳序》是傳統(tǒng)名篇,題目為“伶官傳序”,寫的卻是莊宗的事。其實,這里的奧秘就在于史書中“互見法”的運用。從“互見法”入手解讀文本,不僅能夠體會作者剪裁藝術之妙,一面補足一面留白,而且領會文章批判思想之深,揭示盛衰由人的道理。
關鍵詞:《伶官傳序》;互見法;補足;留白
在學習《伶官傳序》一文時,有學生提出一個疑問,文章為什么沒怎么提及伶官,是不是有點文不對題。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后來有幾個學生從不同角度給出了解答,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我覺得大家忽視了《伶官傳序》當中一個重要的藝術手法——互見法。誠如歌德所說:“內(nèi)容人人看得見,涵義只有有心人得知,而形式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一個秘密?!保ā段膶W時代》,轉(zhuǎn)見宗白華《常人欣賞文藝的形式》)
“互見法”本指司馬遷在《史記》中所創(chuàng)造的一種述史方法,即在一個人物在本傳和別人傳記中互見,從而使得史實材料更完整、人物性格更豐富。這種方法,宋代蘇洵早有發(fā)現(xiàn),他說:“本傳晦之,而他傳發(fā)之,則其與善,不亦隱而彰乎!”(《史論》)清人李笠《史記訂補·敘例》云:“史臣敘事,有闕于本傳而詳于他傳者,是曰互見?!苯私驴∠壬鷦t總結(jié)為:“一事所系數(shù)人,一人有關數(shù)事,若為詳載,則繁復不堪,詳此略彼,詳彼略此,則互文相足尚焉?!保ā妒酚涐尷罚?/p>
《伶官傳序》原本不是一篇獨立的文章,而是歐陽修編寫的《新五代史》中《伶官傳》的開頭部分,而今這個題目是教材編者加的,名曰“序”,實際上構成一篇史論。通過對后唐莊宗李存勖得失天下的史實敘述,論證了國家盛衰成敗在于“人事”的觀點,推斷出“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的結(jié)論,提出了“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的教訓。文章寫的是伶官傳,談的卻是莊宗的事,實為匠心獨運的“互見法”。
文章極力鋪排莊宗謹遵父命,勵精圖治的事實,而這些內(nèi)容不僅在《新五代史·唐本紀》中沒有寫到,就是其他篇章里也不曾提及。先寫晉王李克用臨終之時囑托兒子李存勖的三樁遺愿,并且告誡兒子說:“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讓人如聞切齒之聲,如見怒目之狀,可謂繪聲繪色。而在《新五代史·唐本紀》中記載李克用去世的情況,只有一處,“五年正月辛卯,克用卒,年五十三。子存勖立,葬克用于雁門?!敝劣谄浜笄f宗怎樣接受遺命,時刻不忘父命,矢志復仇,在《唐本紀》中也沒有記載,而這里卻極力鋪排,以“矢”為線索,用了一連串的動詞,“受”“藏”“遣”“告”“請”“盛”“負”“驅(qū)”“納”等詞表現(xiàn)出莊宗對三矢的恭敬態(tài)度,描繪了以三矢勵志,忠實執(zhí)行父命的情形,可謂急管繁弦,淋漓盡致。
之所以這樣去寫,僅是選取莊宗謹遵遺命,終于報仇雪恨,奪得天下的具有傳奇色彩的史實,首先當然是為了給“憂勞可以興國”的論斷提供事實根據(jù),為下文展開議論做鋪墊。論點需要論據(jù)的證明,道理需要事實的支撐,而這里作者正是選取最典型的事例,聚焦到“三矢”的交接上。李存勖在得天下的過程中不忘初心,兢兢業(yè)業(yè),自強不息,僅此一例足見“興也由人,盛亦由人”。
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唐本紀》里面不便去寫,也確沒有寫,而在這里進行互見補足?!皶x王三矢”的故事在當時社會上早有流傳,但屬于傳說,未必可信,然而宋初王禹偁在《五代史闕文》中已有記錄,我們不能充耳不聞。所以這樣的傳言放在本紀里面不大妥當,因為不夠嚴謹,而用在《伶官傳》里則能補足缺憾。
更重要一點,通過謹遵遺命一事,也寫活了莊宗,能夠以小見大,充分表現(xiàn)出莊宗的宵旰憂勞、殫精竭慮、勵精圖治,最終擒燕、滅梁、北卻契丹,勢如破竹,“入于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意氣風發(fā),躊躇滿志。難怪連他的對手梁主朱溫都要感嘆:“生子當如李亞子!”可以說寫足了一代英主的形象,凜然活現(xiàn)。
《伶官傳序》中真正提到伶人的地方很少,只有兩句,“數(shù)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豈獨伶人也哉”,完全沒有正面直接寫到伶官。《伶官傳序》竟然沒有伶官,寫的都是莊宗之事。更要命的是,文中的結(jié)論是“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這下半句“逸豫可以亡身”還沒有著落呢,并沒有寫到什么逸豫的事。文中只有一夫夜呼,士卒離散,最終身死國滅的結(jié)局,可謂高山墜石,一落千丈,而其中失天下的具體過程卻不甚了了,尤其是省略了莊宗沉溺聲色、失去斗志的史實。
其實,《伶官傳序》里主角是莊宗,這并不奇怪。伶人,作為戲子在古代根本沒有地位,何等輕賤,值得寫進史書嗎?就算是伶人因為帝王寵信而加官進爵成為伶官,就能夠進入史書嗎?在正史中寫伶官,這在古代二十四史中大概也是絕無僅有的。事實上歐陽修在《新五代史》作《伶官傳》,不過把他們作為“佞幸”一類,視為反面教材,不過是禍國殃民的蠹蟲而已。所以《伶官傳》說:“夫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豈獨伶人也哉!作《伶官傳》。”《伶官傳》不過寫了莊宗寵愛的三四個伶官,他們正是禍害莊宗的小角色,而通過這些伶官正好能夠表現(xiàn)出莊宗人生的另一面。
作為《伶官傳》開頭的序文,莊宗寵幸伶人的故事都在后文具體的傳里,如果在序里就寫,后面就沒得寫了,再寫的話只能重復無味。而在《伶官傳序》里面不寫,卻可以很好地留白,設置懸念,激發(fā)讀者閱讀興趣,想看看伶人怎樣讓莊宗身死國滅的。莊宗“自其為王,至于為天子,常身與俳優(yōu)雜戲于庭,伶人由此用事,遂至于亡?!焙笪恼齻鲗懬f宗喜好音樂戲曲,寵幸伶人,封許多伶人做官,尤其是讓景進、史彥進、郭從謙等優(yōu)伶掌握實權,從而敗政亂國。特別是郭從謙,乘著莊宗眾叛親離之際,起兵作亂?!皬闹t自營中露刃注矢,馳攻興教門,與黃甲軍相射?!弊詈?,“亂兵從樓上射帝,帝傷重,踣于絳霄殿廊下,自皇后、諸王左右皆奔走。至午時,帝崩”,正好呼應了序文里“數(shù)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的話。這樣一虛一實,一明一暗,一傳之內(nèi)也能形成互見。
作為序文,原本不在寫史,而在說理,總結(jié)歷史教訓。作者提出盛衰成敗由于人事,正面推斷“憂勞可以興國”的道理,啟示人們勵精圖治、自強不息;反面說明“逸豫可以亡身”的論斷,警示人們居安思危、防微杜漸。從“晉王三矢”的事例,敘述莊宗得天下的艱辛,足以說明正面的道理。這樣,反面的教訓也就呼之欲出,稍稍點出即可,沒有必要在這里一一詳細敘述。
除了“互見法”、鋪排與懸念,《伶官傳序》還有抑揚與對比,起筆與落筆,論證與語言等都十分精妙,耐人尋味,可謂尺幅千里。清代沈德潛認為《伶官傳序》:“抑揚頓挫,得《史記》神髓,《五代史》中第一篇文字?!保ā短扑伟思椅淖x本》第十四卷)誠哉斯言!
作者簡介:章桂周(1978—),男,安徽省舒城中學高級教師,主研方向為中學語文教育及語言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