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風(fēng)被太陽曬軟的春天,我走在彎彎的田塍上,枯草在腳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幾朵指尖大的花朵從草里鉆出來,滿懷喜悅地傲視著腳下的死亡,它們并不知道,死亡也是自己唯一的歸宿。遠處,河水在喧騰,沿河的小路潛入一片青蕪之中。田已翻耕過了,蓄滿了水,清澈明亮,像一面面擦拭得干干凈凈的鏡子。水里泛起云朵,半邊屋檐,牛羊雞鴨,飛翔的雨燕,一面野花斑駁的山坡。這些構(gòu)成生活的部件,從水里反射回來,帶著夢的屬性,顯得那么不真實,就像我可疑的身份,既不屬于城市,也不屬于這片農(nóng)田,被置于兩點之間接受一道道狐疑的目光。每次我踏上這些田塍,泥土的氣息伴著黃昏的憂郁撲面而來,復(fù)雜的情感就像那些似曾相識的鄉(xiāng)愁一樣變得不可捉摸。
時間篡改了我,也篡改了腳下這片農(nóng)田,包括泥土之下的歡笑,哭泣,蒼老凄愴的背影。這些影子,總會在某些特定的時刻在我眼前晃蕩,如同風(fēng)不時從田壟上吹過來泥土的氣息。
我知道我禮舅公這么個人存在的時候,青春已被他揮霍一空,他像一條冬眠的蛇一樣蜷縮在一間泥巴屋子里,做飯、吃飯、睡覺都在那間屋子里完成,一間不足二十平米的屋子,收容了他生活的全部。他像是一個純粹的等待者,每天等著太陽攀過外面那幾堵斷墻,照進他潮濕沉暗的屋子,或者聽雨點打在瓦楞上嘀嘀嗒嗒的響聲。陽光和雨聲進入他的屋子以后,孤獨就像一杯攪動的咖啡,變得越來越黏稠。村莊有忙不完的事情,春種夏長,秋收冬藏,在那些陀螺一樣旋轉(zhuǎn)的日子里,他的存在常常被忽略成空。要是換作一般人,早已收拾好了心情,等待死亡把自己帶出屋子,回到大地深處,完成和這個世界最后的清算。可我禮舅公偏偏不是這樣的人。他不肯做村莊的缺席者,他有法子來證明他的存在,證明他在這個村莊的舉足輕重。
每到村莊里做紅白喜事的時候,禮舅公就把他那幾支毛筆從柜子里拿出來,就著一盆水洗了又洗,直洗到那盆水亮汪汪的,然后掛到窗前讓水滴干,在滴滴篤篤的雨滴聲里,他完成了一連串的事情:刮了胡子,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換上出門的衣服,夏天一件白的確良襯衫,配一條藍咔嘰褲子,冬天一條燈芯絨褲子和一件黃棉襖。收拾停當(dāng)后,戴上老花眼鏡,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翻一本書,書翻得有氣無力,老半天才響起唰的一聲。翻書的間隙,目光不自覺地瞟向門外,外面還是那幾堵斷墻,南瓜藤貼著墻根漫不經(jīng)心地爬過,另一邊是幾行蔫不拉嘰的辣椒。要是趕上冬天,寒風(fēng)在黃土的簇擁下?lián)浯蛑T窗,聲音干燥而沉悶,斷墻腳下,冰茬像錐子一樣刺痛他的目光。好在這樣的情形不會持續(xù)太久,請他的人總會如約而至,這時候禮舅公反倒不急了。他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目光停留在書上,聲音像是從落滿浮塵的書頁上緩慢地升起,真不巧,我有個客要來。或者換成另一句,明天來要得不?等下我要去給人看牙齒。來人心知肚明,一副專注的樣子聽他把話說完后,趁勢遞上一包煙和一個紅包。禮舅公這才放了書,站起身哈哈一笑,左鄰右舍,搞這個做什么?不要,真不要。他一邊裝模作樣地推讓,一邊把煙和紅包塞進衣服袋子里,起身收好掛在窗前的毛筆,跟著來人出了屋子,抬起右腳,哐啷一聲把門踢上。一路上他像個將軍一樣,挺直了腰板,頭抬得老高,遭到擠壓的笑容在滿臉的溝壑里蠢蠢欲動。
到了主人家坐定,禮舅公接過主家遞過來的一碗酒,他喝酒跟村莊里一般人不同,慢條斯理,小口小口地抿著,好像那酒里長了刺。等到臉色紅潤起來后,他像個指揮員一樣,指揮幾個人做事,他大聲喊著對方的小名,生怕別人聽不到。把紙裁好,裁整齊一點,莫毛毛躁躁。墨還淡了,還差得遠,接著磨。一切停當(dāng)后,禮舅公放了酒碗,左手拿起毛筆,在硯臺里蘸足了墨,凝思片刻,懸腕揮毫,一個個字像花朵一樣從他的筆尖綻開,贏來一片喝彩。等到墨干了,他喊了人去張貼,端起酒碗走到貼好的對聯(lián)前反復(fù)端詳,頭點得像正在啄蟲子的鳥。這時候的禮舅公心里蕩漾著快樂的湖水,他等待的就是這個瞬間,村莊成為他的舞臺,所有的目光都在他身上聚焦。
剛開始,我一直感到疑惑,禮舅公為什么用左手寫字,不用右手,這時我才注意到,他右邊那個袖子空蕩蕩的,耷拉下來,走動時晃晃蕩蕩,像一道搖曳在風(fēng)中的孤獨的經(jīng)幡。
我媽對我說,可別小看了你禮舅公,他是個讀過書的人,過過好日子呢。對我媽的這種語氣,我是不屑的。畢竟她只是個在村莊里打滾的女人,她眼里所謂的好日子,就是吃飽穿暖。我想象不出這樣一個獨臂老人,到底過過什么樣的好日子。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的誤解有多深。
對于往事,禮舅公閉口不談,有人問起,他總會以一句不記得了搪塞過去,他寧愿沒有任何人和他說話,任由孤獨像繩索一樣把自己五花大綁,也不會把話題引向過去,那里是他的一片禁區(qū),他自己不去碰,也不允許任何人當(dāng)著他的面進入。對于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我都是從別人嘴里零零星星聽來的。
在那個年代,禮舅公算得上是含著金鑰匙來到這世上的,家里有三十石(一石相當(dāng)于四畝)良田,一棟大瓦屋,二十多間,圍墻、院落、天井、回廊一應(yīng)俱全,雇有三個長工。用我爺爺?shù)囊痪湓捳f,那是驢嘶馬叫的人家。別人吃了上頓愁下頓,他家還有三四年前的陳谷,一打開倉門,受驚的飛蛾不要命地往你臉上撲。罐子里的銀元在屋里放久了,上面長了層綠霉,晴好的天氣,他父親會關(guān)上大門,在院子里擺兩條板凳,擱上門板,將銀元攤在門板上曬。作為一個土財主,禮舅公的父親懂得財不露白的古訓(xùn),做這件事的時候,除了他,院子里再沒有第二個活物,四方的院子像一口巨大的棺材,靜得連空氣的流動都能聽到,陽光直直地砸在銀元上,反射出陰冷的光斑,在灰蒙蒙的院墻上搖晃,像一個個不安的鬼魂。
父母過世時,禮舅公還不到三十歲,家里的錢像失蹤了多年的朋友,咕嚕咕嚕地從身邊冒了出來,驚得他手足無措,他從來沒有想到,家里竟有這么多的錢。原來父親欺騙了他,長年穿著粗布衣衫,不是逢年過節(jié),飯桌上連葷腥都難得一見,添一件東西也要拿著算盤噼哩啪啦地撥拉大半天。他覺得父親這一輩子活得窩囊,憋屈,不可理喻,守著一座銀山哭窮。他不想像他父親那樣活著,他要享受金錢給他帶來的快樂,這么多的錢,靠吃吃喝喝是幾輩子都花不完的。很快他就找到了捷徑,賭場和煙花巷。
剛開始他的賭運極佳,幾乎逢賭必贏,每次贏了錢,便去煙花巷消遣。雇一頂轎子,趕往百多里外的縣城,一路上,翻山越嶺,轎子吱吱呀呀地響著,坐在轎子里的他,頭戴禮帽,一身綢布衣衫,身邊擱著自由棍,包袱里裝滿了白花花的銀元,偶爾轎子抖動一下,發(fā)出悅耳的丁當(dāng)聲。
梅花巷是縣城中心一條老巷子,譚嗣同的先祖在道光年間就住在這條巷子里的丹桂坊,后來家道衰落,遷往別處,梅花巷淪為一條煙花巷。到了傍晚,大紅燈籠高高掛起,巷子里燈火通明,迎客接客的妓女成群結(jié)隊,銀鈴般的笑聲像滿天搖碎了的星光,欲望充斥著長長的石板巷,青磚碧瓦之間的每一條縫隙,都鼓脹著荷爾蒙的氣息。兵荒馬亂的年代,因為種種變故,一些富家女子也淪落至此,她們會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曾經(jīng)就有一首無題詩從那里流出,傳遍了縣城。“開窗遙望狀元洲,樟樹前激水流。愿得郎心常似水,一彎一曲一回頭。”郎情妾意,纏綿悱惻,令人感動,只是造化弄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終要辜負一顆詩心,可惜一片癡情。
這樣的地方,自然是一個銷金窟,不是一般人能去的。禮舅公在那里幾宵偎紅倚翠,包袱里的銀元花得所剩無幾,那些陽光寡淡或者細雨霏霏的上午,他跨過高高的門檻,走出長長的巷子,抬頭望一眼天空,招呼轎夫把他抬回賭場。我舅婆最后一次跪在他面前,哀求他好好管家,光大祖業(yè),不要在外面鬼混。他一怒之下,操起一根扁擔(dān)把她趕出了家門,為這事我外婆和他斷了來往。
那段日子成了他一生中最好的時光,穿梭于賭場和妓院,自由自在,沒有父母管束,也沒有子女需要牽掛,家里有長工替他打理,腰包里有花不完的銀元,杯子里有喝不完的酒,還有很多年輕美貌的女子在真情假意地等著他。
只是時間一長,他的賭運越來越差,家里的積蓄輸?shù)靡粋€子兒不剩。有人勸他及時收手,好好過日子。他很生氣,拍著胸脯說,怕什么?我還有三十石田呢。三十石田,那是一筆嚇死人的財富。然后他開始用田做賭本,但就像被人下了蠱一樣,一賭就輸,有時候一場下來,三五石田在兩枚銅錢的丁當(dāng)聲里化作了云煙。不到兩年的時間,輸?shù)弥皇O挛蓍T口那四石最好的田了。
那個臘月二十四的晚上,天下著大雪,賭博持續(xù)到深夜,帶來的一壺酒已喝得一滴不剩,禮舅公像一頭憤怒的公牛一樣睜著通紅的眼睛。他決心最后一搏,揮舞長劍,直插對手的咽喉,把輸?shù)舻睦媳疽淮涡园饣貋?。他如獵狗般豎起耳朵聽著兩枚銅錢的聲音,他突然認定了一把,把屋門口那四石田全部押了上去,臨開時,他覺得賭注還是下小了,莫急,再加半邊屋。結(jié)果聽覺再一次欺騙了他,想象中那道光芒如彗星一樣疾速劃過,從他仰望的目光里墜向無底的黑暗。他呆呆地看著兩枚銅錢,兩枚銅錢也呆呆地看著他。相互啞然的審視中,他像在撲騰的水花里剛剛掙脫釣鉤的魚一樣,發(fā)出粗重的喘息。無需狠狠地掐自己一把,他知道這不是夢,一覺醒來照樣天高云闊,日麗風(fēng)和。盡管他希望是這樣。
他操起身邊的酒壺猛地砸在地上,晶亮的碎屑尖叫著濺起,很快像失重的雪片一樣刺向昏暗的燈光。他一把推開門,寒風(fēng)隨著吱呀的開門聲一涌而入,他抬頭望著呼嘯的風(fēng)雪,打了一個喔嗬,大喊一聲,哈哈,什么都沒有了。幾只棲息在梨樹上的鳥嚇得不輕,尖叫著飛到對面山上去了。隨即他吼起了一支客家山歌,“我的夫呀莫摸牌,七摸八摸上癮來。十個賭錢九個輸,哪個賭錢發(fā)了財?”不知道是勸誡別人還是警告自己,反正他就這樣旁若無人地唱著,踉踉蹌蹌消失在風(fēng)雪中。
他那棟大屋的一半很快被贏家拆掉,剩下半邊像個跛子一樣杵在那里。至此,他所有的田產(chǎn)都在賭桌上化為烏有。
他開始四處流浪,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1944年,國軍和日軍在一個叫做亭子嶺的地方發(fā)生激戰(zhàn),日軍的一個大隊全部戰(zhàn)死。事后他跑到哪里看熱鬧,竟意外地撿到了一枚手榴彈。他對這個鐵疙瘩充滿了好奇,不停地向村里人炫耀,這可是好東西啊,幾十斤的魚都炸得死。村里人都以為他只是念叨一下,過一下嘴巴癮,沒想到他真的會拿到犁京山那個水庫邊去炸魚,結(jié)果弦剛一拉,砰的一聲,一條手臂不翼而飛。
失去右手后,他大概覺得這樣過下去不是辦法,得找個正當(dāng)營生。好在他早年用心讀過多年私塾,人也聰明,不知從哪里弄來幾本藥書,認真地讀了一陣,然后背起藥箱,搖身一變,居然成了一名備受稱道的牙醫(yī)。他一邊行醫(yī),一邊用左手苦習(xí)書法,他想通過這些努力,重新找回昔日那份榮光。
解放后劃成分時,他的情況引發(fā)了爭議。最終,斷手,田產(chǎn)輸盡,孤苦伶仃,連房子也倒得只剩一間,這些為他贏得了同情分,被幸運地劃為“破產(chǎn)地主”,從死神手里撿回了一條命。但活罪是免不了的,經(jīng)常被戴上高帽子,斗得死去活來。每次都被逼問同一個問題,你的銀花邊(銀元)在哪里?禮舅公每次都回答,沒有。沒有人相信,一個這么大的地主,居然連一塊銀花邊也沒有。話音剛落,繩子越勒越緊,劈柴棍棒雨點般從他身上落下,有一次當(dāng)場就昏死過去。二舅和我媽把他背回家,都以為沒救了,忙著準備后事。也是他命硬,結(jié)果灌了一碗姜湯又活了過來。
實行承包責(zé)任制后,禮舅公一邊行醫(yī),一邊給村莊里的紅白喜事寫對聯(lián)。日子走得飛快,他的頭發(fā)一天比一天白,臉上添上了刀刻般的皺紋,手抖得厲害,最后連對聯(lián)也寫不了了。每次看到年輕人寫對聯(lián),他站在一邊默不做聲,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他心里明白,村莊為他搭建的最后一個舞臺在不知不覺中被人攻占,連同他嚴防死守的那點可憐的尊嚴也一掃而光,他成了一個虛妄的存在,再也沒有機會進行一場富有儀式感的表演。一個傍晚,他收拾東西趁著夜色去了八里外的天符廟,做了一個守廟人。
聽我媽說,他既不誦經(jīng),也不抄寫經(jīng)文,每天早晚上完香,信手敲幾下鐘鼓,做這些事的時候,也是心不在焉,敷衍了事。大部分的時候,躺在佛堂前的一張竹椅上閉目養(yǎng)神??瓷先ハ褚惶端浪?,不過我懷疑他內(nèi)心是否真的那么平靜。那些秋雨淅瀝或者星光寥落的長夜,記憶會不會像一群流浪狗一樣,對著他狂吠嘶咬?
有一次我和我媽去廟里看他,他很平靜地笑著和我們打招呼,我看得出,那種平靜帶著很大的修飾成分。我媽把一袋水果放在他身邊的桌子上,他從躺椅上掙扎著起來去倒水,一路上努力想把腰挺直,嘗試了好幾次,結(jié)果還是輸給了那個超出能力的想法。他想把腳高高地抬起來,也以失敗而告終。他的背影像一只年老的蝦子,鞋底拖在地上,傳來一種沉悶的怪異的響聲。